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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亮局长走出卧室,见儿子王凯正坐在客厅里看报。

王凯确实是那种外表英俊潇洒的男人。更难得的,是在他的英俊之中会时时显露出一种沉稳。他的年龄其实并不大,可这种沉稳使人们不会再用小伙子这样的词儿去形容他,只能更准确更严肃地把他称之为男人。这种沉稳也使他在他的事业中占尽便宜,他从从容容地周旋在危机四伏的商场上,稳稳当当地赚着钱,同时成了许多人的朋友、知己、合作伙伴。人们信任他这种沉稳,信任他在沉稳中带出的自信和宽容。这一切使他那种看上去并不可靠的漂亮外表也可亲可爱起来。“小白脸儿”、“绣花枕头”,这种评论是不适于他的,人们评价王凯时都只会说:看人家,那才叫一表人才呢。

只有王德亮局长,对儿子不仅不佩服,反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特别从儿子抛弃冯淑慧那件事起,他对儿子更加愤愤的。王凯当然心知肚明,于是处处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久而久之,父子间形同陌路,连话都很少说。而今天,王德亮一眼就看出来了,儿子早已收拾停当,连头发都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乱了,他之所以还待在家里,是有话要和老头儿说。

他要说什么?

王德亮坐到餐桌前,开始吃早饭。鸡蛋,牛奶,面包,和每天一样,营养丰富,还有点儿洋派头。这是老伴儿精心为他调配的。吃着,他明知故问;“你妈呢?”

“公园。”王凯头也不抬,翻过一页报。

这小子,还拿着劲儿呢!王德亮气愤地想,我看你说不说。他一口气把牛奶灌进去,抬腿就走。他今天也确实很忙,上午就安排了两件事,开一个研究案子的会,然后到市里汇报赵大江事件的善后工作情况。昨天晚上,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田副局长打来电话,说是请示工作,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处分赵大江,王德亮虽然心里不满,却从中感觉到一种压力,一种莫名其妙的、仿佛超出于这件事本身的压力。

昨天夜里,他没睡踏实。

走出家门时,他头有些沉,大概是血压又高了。四顾一下,却没有看见自己那辆奥迪车,火立刻蹿了上来。刚要开口,身后却响起儿子王凯的声音:“我让小丁回去了,今天我送您。”

王德亮局长一愣,儿子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开过来了。“有什么话在家不能说?”坐进车里,王局长没好气地问。

“家里缺乏谈话气氛。我喜欢在车里谈事。”儿子不动声色地说。

“故弄玄虚!”王局长说。

王凯笑起来,从后视镜里看看父亲:“其实玄虚才是真实呢,这年头时髦的就是把真实变成玄虚来说。”

“别跟我弄这套!有什么就说吧。”

“好。”王凯严肃起来,“爸,您该管管您那些部下,不要再添乱。”

“你指什么?”王局长心里一动。

“纺织厂的倒闭。”

“可这关你什么事?”

“是我找来一位台湾商人,要收买纺织厂那块地。前天,刘市长已经见了这位商人。”

红灯,车停下了,王凯的话也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谈得很愉快。”

王德亮局长半天没说话。难怪刘一民副市长那么器重王凯,难怪上访闹事的纺织厂女工们那么大火气,难怪一个个的下属都对他隐瞒着什么。王德亮局长的眼前又浮现起冯淑慧那孤独无助的身影了,他没有生气,只感到悲哀,不知是为冯淑慧还是为自己。

“倒闭之后怎么办?”他问。

“厂房拆了,建宾馆,起码是四星级……”

“我问的是工人!”

父亲的声音陡然升高,叫王凯不由得战抖了一下。但他毕竟不再是惧怕老爷子的毛头小子了,他的回答仍然平静如初:“只好选择再就业了。当然,我会尽量留用一些年轻的。”

“你会?”王局长像审犯人一样地抓住儿子话里的线索,“这么说未来的宾馆是你的?”

“国家的。”王凯回答,“更准确地说工业局会占一部分股份,最大的股东是市政府,对内则是市政府的招待处。我不过是经理。”

王局长把自己仰在柔软的后座上,他已经无话可说。

王凯又看一眼父亲:“你们公安局一些民警素质太差。像赵大江,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激化矛盾,是给市政府找麻烦。再说,也给您找麻烦。”

“别赵大江赵大江的,过去你叫他叔!”

“现在我仍然可以叫他叔。但是,谁也不能干扰改革。”

王局长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得不正视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英俊潇洒的儿子了。你看,他的话说得多么平淡、多么简单,可是,又多么的强硬、多么的无懈可击!他一句话就直切要害,一句话就把事情上升到了应有的高度。改革。王德亮局长仿佛被重锤砸了一下,脑子里嗡嗡地响。真的,改革,我们国家正在天翻地覆般地变化着,改革已经使许许多多的事情、许许多多的思维、许许多多的人物改变得再也不是原来的那样了,而今天,轮到了纺织厂,轮到了冯淑慧和大脸盘子许秀花!

“没有余地了吗?”王局长觉得自己的话很无力。

“纺织业的压缩改革是中央的部署。”王凯的话又是一下子把问题点透,一下子把所有的回旋可能都粉碎了。

王局长半天没讲话。王凯很知趣,也不再说什么。父子俩在沉默中各自思索着自己的事情。车到了公安局门口停下,王凯回头,见父亲的脸沉浸在车内的阴影里,只有鬓角的几缕白发显得很醒目。他突然觉得老爷子其实已经老了。尽管他每天仍然忙碌着,可其实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已经到该回家享几年清福的时候了。他怀着这种怜悯之心,尽量柔和地叫道:“爸,到了。”

王德亮看看儿子,叹口气:“当年你就那么抛弃了冯淑慧,今天,我们是抛弃了整个纺织厂。”

王凯的脸沉了一下:“爸,这怎么能一概而论?当年,我和小冯确实不合适。”他停了一下又说,“也许在这一点上今天和当年有点儿像,因为纺织厂对于我们来说也不合适了。”

父子俩都觉得自己的比喻不伦不类,而且这话题又太尴尬,便都不再说什么。王德亮局长下车,王凯又探头补了一句:“全国公安机关不是在搞什么:‘三项教育’吗?我听说民警也要下岗。”

王局长想说你知道的还挺多,可没开口,因为他突然捕捉到了儿子的弦外之音。

“这是你那未来老丈人的主意?”他弯下腰,紧盯着儿子。

“我和他不谈工作。”王凯仍然平静。

王德亮局长突然觉得非常愤怒。他啪啪地拍着儿子的车顶:“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冷酷!”

“爸!”

“当年,一句不合适,你就和人家小冯——”“爸,我们确实不合适!我和您讲过多次了。”

“可人家小冯下岗了!我那天在市政府门口看见了她!没有你的冷酷,人家怎么会有今天!”

王凯钻出汽车:“就算她今天是我老婆,可凭她的文化、她的能力就不会下岗吗?爸,这是两回事!”

王局长看着儿子,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说不过儿子,他更知道自己也拗不过今天的形势。真的,假如冯淑慧是自己的儿媳妇,她哭着来求自己找门路说情不下岗,那自己会怎么办呢?王局长茫然了。

王凯看出了父亲的茫然,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您对小冯有那么深的内疚,我来为她安排工作好了。”

“应该内疚的是你!”王局长气冲冲地说,“我希望你多考虑考虑纺织厂的全体工人,她们都应该是你的姐妹!”

王凯耸耸肩:“我尽力而为吧。”

王局长转身就走,他的怒火突突地顶着脑门子,儿子的轻佻态度更似火上浇油。他不愿也不能再面对儿子了,再谈下去。他也许会当面给儿子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