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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长王德亮的轿车在距市政府约一百米的路口被交通民警拦住了。司机小丁沉下脸,摇下车窗刚要说话,机灵的小交警先敬着礼开口了:“我知道是局长的车。市政府的大门被上访的包围了,您还是绕道走后门吧。”王德亮探头问:“哪儿的人上访?”交警说:“纺织厂的,现在正吵吵着只要厂子倒闭她们就集体自杀。”王局长叹了口气,命令小丁:“掉头吧。”小丁答应着随手拉开警笛,凄厉的笛声立即吸引来路人不满的目光。王德亮火了,喝道:“你他妈的怕人不认识我?”

小丁吓得忙把警笛关了。轿车在一大堆乱糟糟的各式车辆的包裹下缓缓地挪动着笨拙的身躯。

关于纺织厂的倒闭,市政府已研究过几次,一直举棋不定。消息却早已传播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孩子都知道。这年头什么事也保不了密,正式的文件传达往往不过是证实一下流言的可靠性而已。王德亮对此种现象常感愤慨,可是那些市政府领导们却泰然自若,负责工业的副市长刘一民还拍着他的肩膀劝道:“老王,现在好多事要看开一点。”想想也对,不看开又怎么样呢?如今预想不到的事情随时会发生,什么都生气的话只会把自己气死,而地球照样悠然自得地转动。何必呢?

这样安慰着自己,王德亮局长觉得心态平和了许多。车子终于慢慢地掉过头来了,车窗外的街景也随着车的移动转换了一百八十度。仍是一样的喧嚣,仍是一样的拥挤,仍是一样的每天都见得到的熟悉。只是路边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吸引了王局长的目光。他认识她,而且应该说很熟悉,这个面带忧郁的女子曾是王局长儿子王凯的女朋友。还有,王德亮回忆起来了,她就是纺织厂的女工,当年是王德亮亲自为她安排的工作。

王局长坐直了身体,盯着那个叫冯淑慧的女子看,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当年,他是怀着深深的内疚破例行使手中的职权为这个女子安排工作的,也算是对儿子王凯抛弃人家的一种补偿和一种愤怒的表示。可没想到,当年那么红火那么令人羡慕的工厂,今天却连基本工资也开不出来了。这么看来,那时的安排不仅没帮了冯淑慧,反而害了这个柔弱的女子了。世事难料,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想想儿子王凯这个混蛋,马上要做副市长刘一民的乘龙快婿了,王德亮不知道自己该骂谁才对。

这么反反复复地想着,王德亮便没了去市政府的兴趣。他本来是要去见刘一民副市长的,要谈的正是王凯和刘茜的婚事。刘茜上周已经来拜见过他这个老公公了。那个干练儒雅的曼律师十分漂亮,对他也十分尊重,言谈举止无可挑剔。那天女律师刚走,刘一民的电话便打过来,态度已不是副市长对公安局长,而是亲家对亲家了:“我说老王啊,我那个丫头刚从美国回来,一脑袋的西方新观点,你得多包涵了。”王德亮听得出弦外之音,心里挺别扭,感到无话可说。这种无奈的缄默状态这些年已常常出现在王局长的生活里了,已使王德亮有一种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的窘迫。他干笑了两声,说:“啥叫我包涵人家,得说人家包涵我。”刘一民忙问:“怎么你对我那丫头不满意?”王德亮赶紧说:“没有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们家王凯高攀了。”刘一民说:“哪里,王凯很能干啊,最近正和一个台商谈个大项目,弄好了,给市里减轻不少压力呢。”听见儿子的模范事迹,王德亮没怎么往心里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工作难干,人事难处,连家事他也越来越做不了丰。儿女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越来越明显地表示出他们无需他做主,而他自己也觉得他不配做主,他说出的许多话每每让他们嗤之以鼻。就像一张陈旧而烟熏火燎的灶王爷画像,名为一家之主,实际上没有任何发言权,每日里痴痴呆呆地就等着腊月二十三上天言好事的那一把火了。

那天他举着电话想到这些时心绪混乱,以至于刘一民副市长邀他谈儿女婚事也没听见。直到刘一民嚷了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连忙答应。刘一民说:“你这个老家伙,把我女儿娶回家不高兴是怎么的?”

今天,听说纺织厂的女工们集体上访,看见冯淑慧在路边徘徊,王德亮真的很不高兴。

冯淑慧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她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消失在没有尽头的人流里。她也是去市政府门口上访吗?这个问题浮上王局长的心头,使他几乎觉得是自己在给政府找麻烦,很有点儿脸红心跳的感觉。想了想,拍拍小丁的肩膀,说回局里。小丁有些愣怔,他便提高声音,喊道:“叫你回去呢,聋了?”

小丁不明白局长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暴躁,小心翼翼地从反光镜里一眼一眼地偷看。正在这时车载电话响了,小丁忙接了电话,一听是刑警队找局长,赶紧把电话递到后座。

王德亮接了电话。刑警队长赵大江在电话里报告说,江边发现一具女尸,是勒死的。王德亮的腰一下子挺直了,双眸炯炯地发出光来。小丁一看他的表情变化就放了心,知道又有案子了,知道王局长一有案子就绝不会再为别的事烦心上火而对他发脾气了。小丁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他明白此刻他就是把汽车开战火箭局长也不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