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梦生涯(四) 10

贺正荣病了,大病一场。

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古城在狂热中渐渐降温。人们厌倦了。没人再关心病中的贺正荣,他呻吟、挣扎、痛苦,却没有人知道。贺正荣被遗忘了。妻子调离了公安局,到工厂做了工人。儿子下乡插队去了。贺正荣独自一人倚杖而行,经常一个人在小公园里怨天尤人,也谴责自己。

有一天,一个消瘦的白发老人站到他面前:“小贺。”

贺正荣病眼昏花,问:“你是谁?”

那老人笑笑,沙哑着嗓子说:“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贺正荣说:“嗓音熟,可是……”

老人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我天天看你在这儿转悠……我姓宋。”

贺正荣恍然一惊:“宋……你……你还……”

“叫我老宋。”当年的宋局长倒是红光满面的,颇让贺正荣自惭形秽。老宋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怎么病成这样?”

贺正荣苦笑,“垮啦,完了……”

老宋眼波一闪,瘦长的手指点点贺正荣的鼻子:“你,有心病,这才是关键。”

贺正荣又一惊。再看老宋,竟有仙风道骨的感觉。这从五七年就倒霉的老家伙,硬硬朗朗,气宇不凡。

“您……挺好?”他试探着问。

老宋依然笑着:“当然挺好。吃得饱睡得着,不悲不怒不嗔不愧,自得其乐。”

贺正荣无话可说,又似有许多话说。老宋笑眯眯地把目光挪向飘拂的柳枝,枝间正有几只小鸟雀跃,很有几分生气。远处,半荒的荷塘钻出几枝自生自灭的碧荷,在微风中摇出许多咏叹来。

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缓行。贺正荣从思绪中理出点感慨:“唉,当警察当到今天这份儿上,您说,有什么劲?”

老宋看看他:“怎么没劲?有劲没劲也不看这一时哟。从五七年就不让我干这行了,好,我干别的,总不能让我死吧?”

贺正荣感叹:“可是……”

老宋说:“可是什么?警察这个职业,和别的工作还不一样,最要紧的是一个忠心,三心二意不行,心猿意马不行,半心半意也不行……”

贺正荣想说:忠心忠心,我最后落个伤心。可没敢说。

老宋看着贺正荣,两只眼睛像两把手术刀,在贺正荣身上划来划去,划得贺正荣体无完肤,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他望望四下无人,吞吞吐吐地说:“您说我有心病……说的对啊,您看,我……我办了……这么一件……亏心的事……”

贺正荣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畅,说完,仿佛卸个包袱。

“你这事,”老宋不等他话音落地,便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说明你对警察这个职业啊,有点儿忠心。可你那是愚忠。愚忠,懂吗?愚昧,蠢笨,还有私心。你怕丢了这份差,你怕造反派整治你,就干方百计在别人身上抠毛病。时间长了,哎,你就真觉得自己有一身毛病,你就真乖乖地按人家圈的圈儿跳。你呀,没了脑子,光剩下私心了。”

贺正荣被说得身上一阵燥热,跟着又是一阵奇冷。他愣愣地回想一切,慢慢照出自己心灵上的暗伤。真的,为了得到造反派谅解,为了早日离开那个没手纸用的“牛棚”,自己把自己、把周围同志都翻了一个遍啊,那真是虔诚,真是绞尽脑汁。就为了舍不得离开公安局么?就为了这一份累人熬人让人恨又让人爱的差事么?

“人有脑子,得多想点东西。”老宋说,“忠于党,就得多为这个党想想。忠于这个职业,也就得为这个职业想想。那,你就不是愚忠了,你才真是忠心耿耿,而且没私心。”

“说着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是难。人活着就难,当了警察……就更难吧?”

“我不如您啊……”贺正荣很惭愧。

“也不全怨你。”老宋说,“这个职业有种魅力,真让人舍不得……王世才,就说是自杀吧,还不是因为舍不得卸任。”

两个人登上土山,放眼望去,默然无语。

良久,老宋深沉地说:“多动动脑子吧,这个社会,这场运动,匹夫有责啊。”

贺正荣惊讶:“您这话……”

“我是什么也不怕的。林彪都摔死了,这说明了什么?想想吧,想想吧!”这老宋故弄玄虚,把个贺正荣说得心烦意乱,他想:是得想想了,怎么当个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