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梦生涯(一) 1

解放军的火炮在城外轰隆轰隆响了十天,停了。

古城宣告和平解放。

人们脸上都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色,仿佛冬天铅灰色的天空上裂出一点阳光来。

在市警察局的院子里也有淡淡的冬季阳光,另外还有些国民党警察们三三两两地呆立着。这些穿黑制服的人似乎第一次变得轻闲了,他们有一种惶惑、空虚、不安、害怕的感觉。他们呆立着,把手揣在袖子里,眼睛里是游离的迷茫。

一个胖子从从容容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胖脸上挂着一丝僵死的狞笑。他走到院子中央,四下看了看,然后坐到地上。那狞笑还在他脸上僵着。他掏出一只瓶子,往自己身上倒着某种**。那**发出些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一种浓烈的汽油味随着弥漫开来。警察们呆呆地看着,一时不明白胖子要干什么。有个别人明白也不动,胖子是某达官的小舅子,他脸上的狞笑曾叫人不寒而栗。

胖子的脸非常白,仿佛他早已便是僵尸。他又四下看看,眼光却已软了,似乎在哀求。可是没人动。大家部呆着。胖子颤抖着划着火柴,火于是腾地一下子爆燃,把胖子吞没。只留下那僵死的狞笑在人们心头定住,使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火燃起来便没有救,胖子的身躯在火中一下子紧缩起来,倒隐约看出一种军人姿态,腰板挺直的。他没有动作,也没喊,就那么烧,烧成了炭。

警察们仍然呆立着。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焦臭。

“其实,何苦呢?这是……”

有四个目睹了胖子自焚场面的警察,晚上聚在一起喝酒。酒喝得乏味,因为那种焦臭还在空气里飘散着。

这四个警察是结拜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宣过誓。

可他们今天看到了死的惨烈。对于死他们突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神秘的、不可言状的感觉。

“其实何苦呢?何苦呢?”老大还说。

“共产党最恨的就是……共产党进了城,那……”老四说,还做了一个意思不甚明白的手势。

“何苦呢?”老大又补充了一句,似乎说不出别的。

“这他妈的就是警察的下场!”老二说着,嘴里含着块酱牛肉,含混不清的颤抖着。

“咱们都是警察,咱们怎么办?共产党……”老大说。

“没关系吧?只要咱们不做坏事,共产党不会……我看过传单的。”老四压低了声音,看着他的三位哥哥。

“警察……惨哟!”老二的酱牛肉还没嚼完。

一直没说话的老三突然开口了,极像个哲学家,“警察就是这份德性,上头说话,你就干活;上头没人说话了,你就没着没落,你就想到……死。”

他们都抖了一抖,仿佛有些冷。

老大王世才本来几乎要升警长了。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最拿手的是抓贼。他熟悉这古城三教九流的一切,他知道到哪儿可以拿住刚得了手的小贼,也知道从哪个鸡毛小店可以起赃。

所以说共产党的进城应该使他不高兴才是,因为他当不了警长了。可王世才并没有不高兴,他本来就不想当警长。三年前他当了警察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邻居张三说:“挑份儿巡警吧,起码挣出全家的窝头来。”他想了半天,便去了。可是自己骂了自己好久:“干啥不成,当他妈这份臭巡警。”

他有个习惯,从来不把制服穿回家去。

他是个大高个儿,长得挺有样儿,是个孝子。他爸爸在他十三岁那年到外边跑买卖,死了,他发誓一定把老人的灵柩挪回老家来,不在外边做游魂野鬼。可他一直没钱办这件事。二十岁那年,拉洋车,第一回有人在小酒馆为他倒上一杯烧酒。他盯着那酒,盯到眼圈红了,终于哑着嗓说,“我不喝。”他想起了父亲。他从此不沾烟酒,算做那誓言的条件。那晚哥儿四个在一起他也没喝,尽管心里空落落的。

王世才那晚回家很晚。街上在欢庆解放军进城,鞭炮声声,烟雾腾腾,很带着些喜庆。他走走看看,陪着人们笑笑,然后回家。老婆正在**呻吟,告诉他觉得不舒服。“快生了?”他担心地问,摸摸老婆那大得惊人的肚皮。“才六个月啊……”老婆说,抓住他的手。

他无言,在煤油灯下端详着老婆那斑斑驳驳的脸。这女人不漂亮。过门前他看过照片,心里那种隐隐的激动顿时灭了。可他自己安慰自己,“一个臭警察娶什么漂亮媳妇?没用!”现在老婆满脸都是黑斑,更不漂亮了,可他不再厌烦也不激动,一切都很自然。

“用不用去医院呢?”老婆说。

“我看……你太累了,睡吧,没事。”

王世才说了一句后来他一生都后悔的话。他甚至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呢?他很懒,似乎真像老三说的上头没人说话便没着没落。市局、分局的头头儿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打算,这几天警察们便放了羊。这确实很使王世才不大得劲,干什么都无精打采。

半夜的时候他被老婆的尖叫惊醒。当时他正做着梦,梦见那烧死的胖子又活了,脸却是一团焦炭,可还会狞笑……老婆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尖锐处能从檩条上震落些尘土下来。他慌乱中伸手摸了一把,**却是湿乎乎一片,一股说腥不腥说骚不骚的味道充盈了他的鼻孔。他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水正从老婆那边涌过来,灌进他的被窝。温热的水已浸泡了他的腿。尿?这念头只闪了一下便被他否决了,尿不会有这么多。他战栗了,伸手去摸火柴,急切中煤油灯罩子跌碎在黑暗里,他彻底醒了。

他终于点上了灯。于是他看到他从没见过的水流正从老婆的下身喷涌而出。那硕大的肚子在**,仿佛在痛苦地挣扎。

“这!这是怎么了?”

“我要死了……救我!”

他顾不得什么,光着膀子冲进凛冽的冬夜。他去敲邻居张三的窗户。这张三在当年劝他当警察时正当着警察,而他当时在拉洋车。三年后的今天他是警察,张三却攥起了洋车把。穷人的职业就是这么“皇帝轮流做”的。

睡眼惺忪的张三拉着洋车飞跑,终于把水淋淋的女人送进了医院。医生在那大肚子上敲敲摸摸,皱着眉说:“晚了。羊水破得太早,孩子保不住了。”

剖腹。把孩子弄出来,是一对儿双胞胎,小子。

王世才蹲在医院门口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然后号啕大哭。他一直哭到天亮,在晨光熹微中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我干这份臭警察得罪神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