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爷子的手颤抖着,把信叠好。

“阎王儿子”——阎伯隐迈前一步,轻声说:“冯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代向肖先生转达,强……强调。”

他大概不习惯大陆常用的“强调”这个词。

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围所有的人,低声吐出一个字:“讲。”

“他说,他是通过肖先生的所作所为来认识共产党的。”

所有的人——我、我的老爸爸、翠萍、高所长、马福禄和他那大胡子父亲,都为之一震!我的爸爸潸然泪下。

阎伯隐先生继续说:“肖先生,我也很感动……说实在的,我父亲是共产党杀的,可我当年就对他很不满的,他确实罪有应得。冯静渡先生到美国找到我,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您的故事。我从没见到一个人会像您这样尽职尽责。我回来,我的妻子也对我讲……”

“别说了!”我爸爸打断了他的话,老爷子的声音很沙哑,“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着……”

“肖同志!”那白发苍苍的翠萍迈上一步,“要不是当年你那五十元钱我早就……”

爸爸摆手,闭上眼睛。

原来在那个神秘的夜晚他给了这女子五十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民警一个月的全部收入。我爸爸从没提过这件事。是他不愿提么?当年那个月他是怎么生活的呢?我的母亲知道那五十元钱的去向吗?

人们悄悄地退出去。

大胡子似乎想说什么,可马福禄紧拉着他的胳膊,他只好咳一声很不忍地走了。高所长似乎也想说什么,可他历来就是个寡言的人,张了几次嘴也没有声音,脸反而涨红起来,跺跺脚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父子,我们这两代警察。

我们都沉默着。

我知道对于我的爸爸来说现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为之追踪了多半生的目标今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然而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是坦白么?是自首么?无法追究什么,更无法惩罚什么,而失去的则永远失去了……

爸爸能否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他此刻一定百感交集,甜酸苦辣汇集存心头,潮起潮落般地冲击他的心……

“你怎么还在这儿?”老爷子突然问道,眼睛还闭着。

“我……陪陪您。”我说。

“可怜我么?”

“这……”我怎么回答?

屋里渐渐暗了,老爷子和他的轮椅渐渐融入侵来的暮色,变得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黑色的雕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到他也许会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待下去,把一个曾经熊熊燃烧的灵魂铸成冰冷的石头。

他会这样么?

“也许这就是命运……”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警察的命运。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这样也就不是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的冯静波了……”

我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重心,凝神听着。

“我不是为了我而始终怀疑一个人的,这你懂么?”

我想说我懂,可我张不开嘴。

“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警察的一切就不再属于自己,它属于……我只是没有想到冯静渡是个还算有良心的人……有这个结局,我……死也闭眼。”

“可……您的腿呢?我妈呢?还有我哥哥……”

黑暗中的雕像抖动了一下。

许久,他喃喃地说:“你妈妈……她也是警察啊……”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涌出心扉,搅起一股热乎乎的浪拍打着我的咽喉。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想只要泪水冲破一切阻拦那就什么都不再存在,我一定会觉得非常痛快非常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