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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不止一次地翻开那散发着霉味的大户口簿,端详那张用毛笔抄写的、竖排的老户口底票。其实它上面那寥寥数语我早在少年时代就背熟了。

“冯静波,男,三十二岁,无业,未婚,河北省……”

爸爸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这张底票,也讲关于核实它的许多故事。

我早已知道,冯静波是这个城市解放前一年出现在小芝麻巷的。当时15号院住了个外国学者,冯静波便是那金发碧眼红鼻头老人的男佣。当解放军的大炮响了的时候,外国老头儿跑了,15号就成了冯静波的天下。巷子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总那么似笑非笑、干净利索、和蔼待人。善良的市民们谁又想到别的什么呢?

只有我的老爸爸怀疑他!只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怀疑他!我现在相信这怀疑不是无稽之谈,至少冯静波的海外关系一直隐瞒着。他今天不是台胞了么?

可当时,人们相信我的爸爸么?

我问老爷子。他看着我,不容置疑地回答:“相信,当然相信。那会儿革命政权刚刚建立,人人都有警惕性的。”停了一下,他又说,“可是,后来……”

是的,后来什么也查不清,自然人们便松懈了。

第一次提出调查冯静波,是在“肃反”开始之后。大胡子所长听了我爸爸的汇报,一拍大腿:“嗐!甭管怎么着,查了再说。”

于是,到巷子里查,结果是交口称赞。那洋车夫晃着大拇指说:“老冯,行啊,是个好人!敢带人去抓‘四阎王’,就冲这条我就服啦!”

到监所提审“四阎王”和毛四林,结果一无所获。“四阎王”说:“我是加入了特务组织,但确实不知道姓冯的是不是。”毛四林则指天指地地赌咒:“我要知道他的底儿不说天打五雷轰!”

再发函到原籍去查,回函说,山里面是有个叫冯家台的小村,也隐约听说有人在外面谋生,可前两年一场山洪把小村和全村人一起给毁了……

这样,冯静波就成了一个仿佛三十二岁才来到人间的家伙。

我爸爸和大胡子所长坐在办公室里一筹莫展。完美无缺的人在他们心目中是不存在的,他们的思维方式是完完全全警察式的,越是没毛病他们越怀疑有毛病,一个人浑身上下没一点污点不正说明他早把污点都掩盖了么?

“怎么办?”我爸爸问。

“再想办法。反正还得查,不查清楚心里不踏实。”大胡子习惯地把手伸到腰里去摸,摸空了才意识到没有了枪。自从犯了错误之后他发暂不再带枪,可没了枪又像没了主心骨。他苦笑。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大胡子去接电话,脸上变幻着惊喜怒哀各种表情。放下电话,他揉揉胡子,告诉我爸:“冯静波到区里去了,献出了一罐子元宝金条,说是在院里种花刨出来的,大概是外国人埋的。他说国家不正恢复经济又抗美援朝,交给国家吧……这小子成大红人了,记者已经采访了,区里要树这个典型……”

我爸爸听了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真说不清楚,也无法形容,好像是累又好像是病了。他犹犹豫豫地问所长:“那……还查么?”

大胡子摇摇头,眼睛里也一片迷茫:“咱们错了?”

“也许……”爸爸懒懒地说,觉得没意思便走了出去。

走出办公室的门他偏偏又碰上了冤家,那个冯静波正潇潇洒洒地走进派出所的小院。他看见我爸爸便很有分寸地一笑:“小肖同志,出去?”

后来我爸爸告诉我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克服了动摇,决心把事情干到底的。他说他从那家伙的笑容里分明看到了嘲讽:不是调查我么?我来了。你敢怎么样?我是典型啊!

我的老爸爸愤怒了,这愤怒当时只能压在心里。他和冯静波握手表示了敬意和感谢,他对我说那家伙的手又凉又湿给人一种蛇似的感觉。他告诉我冯静波当时赶到派出所分明是来示威的,他用一罐子金银迷惑了那么多人包括大胡子。

“我相信他为了掩护自己什么都舍得,包括同伙和财产。他阴险狡猾冷酷无情。他不是特务又会是什么呢?”我爸爸断然地判断道。

关于这个冯静波献宝的故事我听过很多次。其实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只是漫长故事的一个片断,它后来的情节我以后还要说到,而且我也不断地有着新的见解和分析。可我承认如果冯真的是特务那他一定是个高明的特务,他总在关键时刻胜我爸爸一筹……

我仿佛看到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在望着我,他毫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