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是我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断断续续写下的几篇东西,是名副其实的旧作。旧作和新作相比较,进步退步不敢说,却总是会多几分陈腐,像是从仓库里翻腾出来的货底子,会有一股怪味儿。敢于把旧作拿出来示众的人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德高望重,回首时虽感慨万干却也悠然自得,收敛旧货为的是一种炫耀,也为了给小辈儿们一点儿样本以供仿制。另一种是谦虚的,总说是自己的好东西是下一部,出版旧作是为了听取意见,是个招骂的意思。我尊敬前者,也钦佩后者。但说起来又觉得前者需仰视,不可亲;后者又似有些矫情,小家子气。我倒觉得凡事有个平常心是最好,别带许多零碎儿。

谁的伤口对自己来说也是宝贵的,哪一篇也是会像亲生儿子一样的看待着。这没什么道理可讲。要是觉得不好,那当初写它干吗?写了,就是有**,有感动,就是不得不写,不吐不快。旧作,就像是儿子大了,渐渐觉出几分陌生,渐渐管不了了,渐渐生出几分感叹:当初为什么……但,儿子就是儿子,心底的那份爱,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连那被爱着的儿子,都不一定明白。

收拾起这些旧作,其实心情就和写新东西是一样的,但更多几分平静和愉悦。作品是给人看的,谁也不会写了东西之后送银行保险箱,然后再加上密码。新作出手时多少有些惴惴,怕读者说不好;而旧作已经经受过一次或多次考验了,俊与丑已经不怕人说了,再拾起来时还能给它描上几笔,遮遮丑,心情自然就好许多。因此,我认为,别想也别说什么客套话,有机缘,有时间,收捡一下旧作,是给读者也是给自己一次心灵的休息。

我从1979年进公安机关工作。说到创作,则是更早些时候的事情。如果把写过的东西都搜集起来,也真该有不少了。有句话叫“著作等身”,赞扬一个人的作品堆起来和本人一般高,其实实在是夸张。特别是我,身高1.84米,要做到“著作等身”很难。更何况,写过的东西良莠不齐,有些东西也找不到了,“等身”的梦这辈子就不该作。但是,收在这本书中的这些旧作,也还值得大家翻阅,在我自己心中也还有些分量。因为,它们毕竟融入了我的一些思考。

从当警察那天起,我便常被人认为是个“不像警察”的人。对此,我在苦笑之余常感恍惚,思维也有些错位的感觉。我其实出生在公安家庭,父母都是新中国第一代公安干部。我从小就在公安局院里跑来跑去,父辈们出警、抓人、审讯、开会都是看熟了的。我该是个被公安局的氛围熏也熏成警察了的人,我天生注定从骨子里就是个警察。我的所谓“不像”,大概是因为我的外貌平平,没有棱角,性情温和,唬不了人。在任何公共场合,我都不会是焦点,不会是左右别人的领导者。即使后来也当了几天官儿,也从来没有霸气可言。但是,也许正因为常游离于核心之外,我才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我才会慢慢地把我体会到的警察故事、警察情怀、警察性格,在自己的心里反复咀嚼,比我那些风风火火的战友们多琢磨出一点东西。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警察作家。

当警察作家其实不是什么得意的事儿。在单位,你很多时候是个“另类”,是不务正业的。所以人家才说我“不像”嘛。在社会上,你又会被人敬而远之,你的警察背景使你让人觉得不亲近。特别是当今社会多元化了,人们的活法儿多多,“不尿你这壶”的主儿有的是。再加上文学本身的边缘化,寂寞就仿佛是我们如影随形的情绪了。当然,克服这种寂寞也不是没招儿。不是有很多人在写刀光剑影、杀人如麻的东西?但,我不乐意,一直不乐意。

我要探寻警察的内心隐秘世界,我要把警察真实的状态和心境表现出来。在前几年,这种信念一直鼓舞着我,这便有了收在这本书中的东西。

当然不是说今天我放弃这种信念了,信念在人心中的巩固是个深化和思辨的过程,从长久处说,信念就是信念,不会改变;从阶段意义上讲,信念在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认识层面或角度。在写这些东西时,我对警察这个职业带给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的独特感受很有兴趣,特别是它对人命运的巨大影响和改变,都是我所关注的。无论是《无悔追踪》中把一生放在追查一个嫌疑人身上的民警老肖,还是《无言寻找》中因丈夫猝死而拿起手枪的女刑警那平,抑或是《无梦生涯》中的四个国民党留用警,他们的命运变化无不是因警察这个神圣而艰辛的职业,无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个职业有一种执著的热爱。从没有任何职业会如此的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会如此的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爱好以至全部生活。不要以为只有刀光剑影、生死瞬间才是警察所面对的考验,更大的考验或者说对于更多普通警察的考验是生活和工作的错位,是工作对个人生活的不留情的侵入和改变。我钦佩英雄,但我知道其实大多数人是成不了英雄的,他们只能一辈子默默无闻。我在2006年随公安部“公安文化基层行”文艺小分队下基层,在新疆见到一个民警,一个十指伤残的民警,他不是功臣,更不是英雄,他只是因公负伤,至今默默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这样的人,这样的警察,是我所敬佩的,也是我愿用全部热情而歌颂的。

近年,我完成了另一个小说系列,最近,以《刑警队》为名已经结集出版。在那部新作里,我仍然关注着警察的命运,但我的目光却较几年前更冷静,笔触也变得更客观,我笔下的人物更接近于真实生活,更原生态;而说话的态度,却似乎有点儿装深沉了。这也许是年龄的变化使然,岁数大了,似乎有些事开始看得开,有些话也会转着圈子说了。但是,说起来,当年的这一组“无”字系列仍是我所最爱。因为,它流露着我的一种真情。像小孩子的啼哭,虽没腔没调的,却是毫不掩饰的真切。

所以,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阎新瑞、杨益平等同志的热心关注下,我抖起胆子把这些旧作整理了出来,奉献给还有兴趣关心我的读者朋友们。我个人对这些旧作的态度,还是前面说过的,就像是父亲对待儿子。我自认为是个严父,我不会忽视儿子身上的缺点,可是,爱,是最基本的,是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