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最后时刻

1966年10月27日8时整,2-12任务准时进入“一小时准备”程序。此时的50号发射场,显得格外寂静,偶尔有一两名操作手出现,完成动作后迅即跑步离开。

此时,在导弹尾端站着三分队长国世忠,在他的背后是副中队长邝琮礼,再后面是齐司令。七班副班长赵昌修钻到导弹尾段,正在进行舵机零位的调整。他已经操作了27分钟,手冻得有点不太听使唤。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齐司令小声问邝琮礼零位指标是多少。

“调到0.3伏就算合格。”邝琮礼说完,问赵昌修现在是多少。

“一、二、三舵已经达到指标要求了,四舵0.5伏。”

齐司令问邝琮礼零位影响有多大。邝琮礼说,如果舵机零位过大,会使导弹起飞时产生漂移,影响飞行精度。漂移特别大时会碰撞发射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齐司令会意地点点头,意识到这是一项关键动作。他又看了看表,时间又过了6分钟。

赵昌修报告说:“4个舵机零位全部调到0.3伏以下。”

国世忠很满意,随即下达了“撤收”口令。

赵昌修抬起头,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国世忠,请求再给5分钟时间,他要把四个舵机全部调到零。经同意,赵昌修又用了4分零25秒,把四个舵机零位精确地调整到零伏,创造了中队历史中的一项最好成绩。他检查一遍,大声报告:“322报告,四个舵机全部调整到零伏。”

赖西清向齐司令报告:“临射前检查完毕,陀螺误差为零,舵机零位为零,瞄准误差为零。”

“明白。”齐司令心里很满意,但他认为后面的每一项操作都十分关键,丝毫不能麻痹大意,再次告诫说,“最后时刻,再接再厉,确保成功。”

“是!”赖西清向齐啸天敬礼后,转身下达了“撤离”口令。

郗祁生、邝琮礼、区广南、哈德林娜、莫慈均、国世忠、赵昌修等人,挥手向齐司令、赖西清告别,登上解放牌大卡车,依依不舍地撤离了50号发射场。

齐啸天目送郗祁生、邝琮礼等人离开发射场后,慢慢朝地下控制室走去。他边走边想,件件往事,历历在目:他想起了参加红军时的幼稚,想起了强渡大渡河的悲壮,想起了抗美援朝时的艰辛……他又想起了1960年苏联专家对我国发射第一枚地地导弹的刁难,想起了我国第一枚国产导弹升空时的喜悦,也想起了我国自行设计的中近程导弹首次发射失利时的悲痛。现在,中国第一次导弹核武器试验即将点火发射,他异常兴奋,笑容情不自禁爬上了他的面额。但他马上意识到还不到笑的时候,随即收起笑容,快步朝地下控制室走去。

齐啸天轻盈地爬进了地下控制室。控制室实在太小,七个人加上设备仪器,显得拥挤不堪,里面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他只好站在防护门外的过道。齐啸天定了定神,朝里面细看,只见尉迟琏捷、何旭红正在紧紧地盯着发射控制台面板,上官彩真在他俩后面,拿着本子记录着数据。卢大捷在右边的液氧补加控制台前严阵以待。穆秋胜、赖西清的脖子上挂了块怀表,坐在指挥桌前。他往墙上看去,除了他以前看到的四条醒目标语外,正前方圆拱形的墙上,贴着一幅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的大幅照片,只见毛主席身着绿军装,笑容可掬地向七勇士招手致意。这是国防科委关局长专程带来的,他同时还带来了10枚当时在神州大地骤然兴起而尚十分稀缺的毛泽东主席像章,关局长郑重地把像章交给贺志奇,让他在最后关键时刻戴到七勇士胸前。

第一个看到齐司令的是贺志奇,他先是一愣,然后站起来随机应变地报告说:“报告司令员,一切准备就绪,请指示。”

“按程序进行。”齐啸天说完,靠在门框上。

穆秋胜见司令没有退出的意思,看了看表,向贺志奇努了努嘴。贺志奇会意,说:“司令,马上就要下达‘30分钟准备’口令,您该撤离了。”

齐司令面无表情地说:“我就留在这里。”

“这里危险,您不能留在这里。”贺志奇脸色骤变,语调也变了。

齐司令一脸坦然地说:“正因为危险,我才要留下来。”

贺志奇恳切地说:“司令员,七人小组是经过党委和您签字批准的。这里没有您的位置。”

齐司令说:“我就在过道。”

贺志奇寸步不让地说:“不成。您不离开控制室,我们不往下进行。”

齐司令用咄咄逼人的眼睛,注视着贺志奇说:“我命令你往下进行。”

军队有铁的纪律,下级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上级。官大一级压死人,按照条例,贺志奇必须无条件服从司令员的命令,但他现在又需要坚决阻止司令员这一举动。贺志奇的脑瓜迅速地运转着,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动作夸张地朝穆秋胜使了个眼色,聪明的穆秋胜马上用调度向敖包山指挥所报告:“东风,我是0号。”

调度中传来东风调度指挥员的声音:“0号请讲。”

穆秋胜略一思索,想妥了措词,随即报告说:“地下室尚有首长未离开,请最高指挥员明示。”

对方沉静了13秒钟,接着传来了敖包山指挥所调度指挥员坚决的声音:“0号,我是东风。最高指挥员要和基地首长通话,请接听。”

穆秋胜把调度送话器递给齐司令,只听电话对面传来了聂荣臻坚定的声音:“齐啸天同志,我命令你立即撤到敖包山指挥所。”

“是。”齐啸天不满地瞥了穆秋胜一眼,然后很不情愿地离开地下室。走了两步,齐司令再次回来对贺志奇等七名同志一字一句地嘱咐说:“最后时刻,方显勇士本色。”

齐啸天离开地下室后,平副总长再次打来电话,当得知齐司令已经离开后,命令他们按时下达“30分钟准备”口令。

1966年10月27日8时30分,穆秋胜准时下达“30分钟准备”口令。口令下达后,穆秋胜和赖西清爬出地下室,拿着望远镜朝发射场及四周巡视一番,最后把目光停在昂首待发的导弹核武器上。当确认一切良好后,他俩爬下梯子,将竖井顶盖扣上,并严严实实地关好两道防护门。

这时的地下控制室已经处于完全的密闭状态,测试发射设备好像也知道这次任务不一般,正在兴高采烈地工作着,指示灯闪着明亮的光芒,变压器哼着丝丝的歌声,同时也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大量的热量,使得室温骤然升到40摄氏度。

何旭红早上要了腹泻药,自作聪明地加大了剂量,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肚子这时更加难受。就在一小时准备前,他抽空跑了趟厕所,回来后找了根绳子将裤脚扎起来。上官彩真看到后,好奇地问了他一句,他支吾一阵子,说是有点凉。下达“30分钟准备”的口令后,他站起来操作,不经意间,屁股已经流出了一摊子稀屎汤,腹中又剧烈疼痛起来。他猛一抬头,见到墙上“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的大字标语,又全神贯注地盯着仪器。

尉迟琏捷身体单薄,加上一个多月连续工作,蜡黄的脸上这时又加上了一层苍白,熬夜后显得有点肿胀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额上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他默念着“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准确无误,万无一失。他抹了抹汗珠,右手拧着波段开关,眼睛盯着仪表指针,口里读着数据。上官彩真在测试记录本上记录着尉迟琏捷读出的数据,每记完一个,她复述一遍。整个控制系统参数测试记录完毕后,仨人同时张着嘴喘着粗气。

“15分钟准备。”

贺志奇拿出国防科委关局长专程送来的毛泽东主席像章,给每个人佩于胸前,然后望着身边的战友,大声说:“同志们,最后考验的时刻到了!让我们共同宣誓——”说完,在贺志奇带领下,七勇士在毛泽东像前庄严宣誓:“我们保证:坚守岗位,勇敢沉着,精心指挥,精心操作,准确无误,万无一失。在最后关键时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不管发生什么险情,心不慌,手不乱,准确下达每一个口令,准确扳动每一个开关,准确读出每一个参数,准确操作每一个动作,誓死完成这一光荣而伟大的导弹核武器发射任务!”

齐啸天上车后,司机加大油门,把他精湛的驾驶技术和高度安全意识发挥得淋漓尽致,只用了14分钟,就把齐司令送到敖包山指挥所。齐啸天向聂荣臻、平爱章敬礼后,坐在聂荣臻身旁,紧紧注视着西北方向。

还未等齐啸天坐稳,作试处周处长小声报告:“司令,有您电话。”

齐啸天走到后排接过话筒,只听见凌利峰副司令报告说:“基地后撤人员已安全到达河西走廊疏散,首区其余人员全部撤离到12号一带。兰新铁路西段火车运行调整完毕,空域管制开始实施,飞机对飞行弹道内400公里的搜索已经完成。兰州军区组织马鬃山、柳园一万多居民的疏散行动已经完成。另外……”此时,齐啸天隐隐约约听到对方旁边有人提醒他“先别说”。

齐啸天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马上镇定下来,对着电话问:“另外什么?”

“另外……另外,另外有新情况时……我会立即向你汇报。”

“明白。前方一切顺利,后方由你全权处理。”齐啸天放下电话,拼命晃了晃脑袋,咬了咬牙,缓缓地走回到前排的座位上。

“10分钟准备。”

在敖包山指挥所内,东风调度指挥员对着调度大声呼喊:“各号注意,10分钟准备。”随着有线和无线电波,口令传到首区各测量控制站,传到罗布泊弹着区,传到北京指挥所。

周处长拿着一份有聂荣臻、平爱章、齐啸天、侯智真、黎觉星、钱学森签字的《发射命令》交给了调度指挥员。调度指挥员迅速地扫了一遍,然后将调度进行分割,对着北京方向呼叫:“北京,我是东风。9号要对3号报告。”99号是聂荣臻的代号,3号是周总理的代号。

调度中传来了北京调度指挥员的声音:“东风,我是北京。3号在,请讲。”

调度指挥员将调度话筒递给聂荣臻。聂荣臻用洪亮的声音说:“9号报告:卫要武、戴红身体检查合格,可以出发。”(意为导弹和核弹头技术状况良好,参数合格,可以发射。)

调度中传来了周总理浑厚的声音:“3号明白。”

50号发射场的地下控制室内,尉迟琏捷、何旭红和上官彩真密切配合,进行积分仪充放电检查、弹上仪器工作电压电流检查、舵机电流检查,参数合格。

“5分钟准备。”

尉迟琏捷、何旭红及时准确地完成了积分仪调谐修正后的装订。

卢大捷实施了紧急补加。

“1分钟准备。”

赖西清下达“测试转发射”口令,尉迟琏捷将测试发射钥匙转到发射位置。赖西清接着下达了“增压”口令。尉迟琏捷接通增压开关,稍后发射控制台上“增压”灯亮,尉迟琏捷报告“增压好”。

赖西清下达“转电”口令。尉迟琏捷按下了转电按钮,“转电”灯亮,尉迟琏捷大声报告:“转电好。”

赖西清下达“按下脱落”口令。尉迟琏捷按下脱落按钮,发射控制台上的灯亮。尉迟琏捷用尽全身力气报告:“脱落正常。”

此时,整个地下控制室寂静无声,只听见穆秋胜和赖西清两块秒表的嘀嗒嘀嗒声和人们的心跳声。

穆秋胜紧紧地盯住手上的秒表,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所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他用尽全力,对着调度有节奏地连续下达三个口令:

“牵动!”

“开拍!”

“9,8,7,6,5,4,3,2,1,点火!”

下达“点火”口令时,时间正好是1966年10月27日上午9时整。

操纵员尉迟琏捷伸出右手拇指,使劲地按下发射控制台点火按钮。发射控制台的母线电源,通过连接导弹的控制电缆,加到发动机点火电爆管上。

“初级灯亮。”尉迟琏捷看到了发射控制台上指示亮灯后,大声报告说。

赖西清下达了最后的口令:“主级!”

尉迟琏捷按下发射控制台的主级按钮,启动了推进系统的高速泵。导弹贮箱的酒精、液氧在高速泵驱动下,向发动机高速喷注。人类最初用于勾兑饮用的酒精,现在成为导弹的高能燃料,在液氧的助燃下,迅猛燃烧,以极高的速度从发动机喷管喷出。霎时间,发射场惊雷般的一声巨响,一团火柱喷向地面,火柱触地后又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如盛开的荷花,越开越大,无数的花瓣托举着导弹核武器徐徐升起。

此时,地下控制室的空气凝固了,七勇士的动作也凝固了。尉迟琏捷的大拇指仍然凝固在“主级”按钮上,上官彩真、何旭红的嘴仍然凝固地张着不动。

此时此刻,为了欢庆中国第一枚导弹核武器胜利冲天,大地高兴得上下蹦跳,空气快乐得放声轰鸣,地下控制室也加入到了欢庆的行列,头顶上的灰尘高兴得簌簌落下,指挥桌上的电话也不甘寂寞地在那里左摇右晃地欢歌。七勇士也从凝固状态快速地变成欢乐状态,随着大地颤动的节拍一起舞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