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3.军粮告罄

1961年1月下旬的一天,齐啸天司令员从4号检查工作回来,拖着疲惫的步子,踏进了食堂,正好碰到保卫部长左五斤端着饭菜走过来。齐司令停住脚步,扫了一眼,只见他的搪瓷碗里盛着半碗连汤带水的熬白菜,上面放一个黑面馒头和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另一个碗里盛着满满一碗稀里咣当的玉米糊。左五斤机警地看了周围一眼,小声向齐司令汇报了今天发生的两起案子:司政办公楼厕所发现了一条写着“彭老总敢作敢为”的反动标语,保卫部正在查对笔迹。铁管处一名排长,带两名战士查路轨时,到丁岔公社单鞭子大队第三生产队地里偷了8个土豆,被群众毒打。

齐啸天说了句“不要上报”,皱着眉头走向首长饭桌旁。他舀了一碗玉米糊喝了一口,又拿了个窝窝头啃起来。

不一会,侯智真政委、凌利峰副司令、黄明辉参谋长和李震虎主任也前后脚进来了。还没到桌子边,凌副司令把军帽一摔,骂了起来:“他奶奶的!咱统统给他扣下了。”说完,舀了一碗玉米糊,呼呼两下就喝得精光。

“扣下什么了?”齐啸天满脸疑惑地望着凌利峰。今天7169部队最后一批官兵撤场,齐司令、侯政委委托凌副司令、黄参谋长前去送行。

凌利峰坐下来,又舀了一碗糊糊,拿起一个黑面馒头,两口就吃光了,又拿了一个窝窝头,边往嘴里塞,边说:“下午咱几个高高兴兴地把7169部队的冷参谋长送上火车。眼看就要发车了,铁管处处长中亚向我报告,7169部队撤离专列上装有不少钢材、水泥、木材。原来平副总长主持交接会时说得清清楚楚,靶场工程所有剩余的原材料统统留给靶场。会上他陈东权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撤离时说拉就拉走了?咱一听,对冷参谋长说,不能拉走。姓冷的说是他们自己的材料。我说你们来的时候,鸡巴毛没带一根,哪里有你们的材料?”

黄明辉插话说:“冷参谋长还扬言打电话找聂帅。”

凌利峰呷了口稀糊糊,说:“咱对他说,你爱找谁就找谁,找到毛主席,咱也不放你走,除非你把东西留下。”

黄明辉咬了一口窝窝头,边吃边说:“趁凌副司令和冷参谋长交涉的时候,我找到铁管处处长,让他把装有材料的8节车皮调到站外去。”

凌副司令嘿嘿一笑,说:“这下子,姓冷的急了,把他的鸟兵叫下来,站到铁道上拦车。咱一看,嗬!干上了。好啊,咱让黄明辉把警卫团调来,也摆摆阵势。”

黄参谋长说:“我按照凌副司令指示,紧急调来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团三连。”

凌副司令抹了抹嘴,说:“他们上千人,咱们就来一个连,两边怒目而视,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姓冷的认输,乖乖上车走人。”

齐司令没有打断他俩的故事。他认为7169部队欠妥,凌利峰做得也有点过,但既然如此,万一追查下来,据实汇报就是了。然而,侯政委听了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陈东权可不是好惹的,他要是告到军委或者聂帅那里,这一壶够我们基地喝一阵子的。在我军历史中,友邻部队如此动干戈,可不多见。侯智真心里直埋怨,你这个“凌大胆”也忒大胆了。凌副司令没有察觉侯智真的变化,仍然继续说着他的得意之作:“不是咱惹他,是他不按平副总长定的规矩办。要是上头批评,咱老凌担着。”

侯政委到底还是忍不住,他瞥了凌利峰一眼,说:“不是怕不怕批评的问题。要知道,聂帅多次表扬过7169部队,让我们不要忘记他们。”

“功是功,过是过。咱老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凌副司令斜着眼睛望了侯智真一眼,哼了一声,心想这下更忘不了他陈东权了。

“作为靶场副司令,你也不想一想,这样做有损东风基地的形象。”侯智真过去从来没有批评过凌利峰,但今天实在憋不住了。“你也应该预先请示一下嘛。”

本来已经平静下去的凌利峰,一听侯智真这话,气又上来了。他把帽子一抹,歪着脑袋,瞪着眼珠,说:“请示?请示谁?请示你政委你敢答应吗?咱老凌为什么没请示,就是怕你政委为难。都这样胆小怕事,让人家把靶场搬走算了,靶场又不是咱老凌一个人的。”

齐司令将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撂,说:“少说几句行不行?”

黄明辉一看三位首长动气了,连忙圆场说:“这与你们首长没什么关系,是我把部队调来的。”说完,他建议司令给聂帅打个电话,免得恶人先告状。

齐司令瞪了黄明辉一眼,说:“别说了,就到此为止。材料让工兵团卸下。”

正说着,后勤部长徐乃学匆匆进来。看得出,他走路有点发飘。他径直来到首长跟前,喘着气报告说,靶场运粮车皮在黄羊寨火车站被抢了。

正在气头上的凌副司令一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粮被抢了?”

徐乃学坐到凌副司令旁边的凳子上,说:“我们拉来五车皮粮食,被一百多老百姓围住,强行上车搬粮食,一共抢去27袋面粉,35袋玉米面。”

凌副司令睁圆了眼珠子,大吼道:“警卫班的枪干啥吃的,烧火棍啊?”

徐乃学说:“警卫班朝天开了几枪,才把老百姓驱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啸天听到粮食被抢,马上意识到形势的严峻,问徐乃学靶场还有多少粮食。

“只够吃6天。”徐乃学低着头说。

“只够吃6天?”齐司令呼的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直冒火。四天前他才问过徐乃学,那时他还打包票,说粮食的事不用担心,怎么没两天就这么点了?

徐乃学像做了错事的小孩似的,站起来说:“我怕首长担心,就硬撑着说大话。其实粮食从去年下半年起,就一直很紧张。我想……”

未等徐乃学说完,齐啸天吼起来:“你想!你是用脑瓜想,还是用屁股想?‘军无粮食则亡’。两千多年前孙子就认识的问题,难道你一个少将后勤部长不知道?还谎报军情。这是严重的失职,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在战争年代是要掉脑袋的。”

齐啸天很久没发这么大的火了。从朝鲜战场上撤离回国,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齐啸天把它称做又一次长征——走国防科技事业的万里长征。他在这次长征中率领的是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的科技人员。他们从五湖四海汇集而来,战严寒斗酷暑,克服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刚刚扎下营盘。可现在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这个司令员失职啊!齐啸天迎着寒风,步履沉重地走出食堂,穿过军营,向南边胡杨林走去。侯智真、凌利峰、黄明辉、李震虎、徐乃学从没见过司令员发过这么大的火,人人面面相觑,个个噤若寒蝉,在司令后面默默地跟随着。机警的警卫员跑步给首长送来了军大衣,捡了几把干柴,在胡杨林空地上烧起了一堆篝火。齐司令命令警卫员立即把工程部长田中亮叫来。几位领导心事重重,默不作声地围着篝火坐下。凌利峰掏出香烟,自己叼上一支,递给徐乃学一支,闷闷不乐地抽起来。还没等抽完一支烟,田中亮气喘吁吁地跑步赶到了。

齐啸天用眼睛征询侯智真意见,侯智真点了点头。这是他俩长期合作天衣无缝的一个动作。齐啸天用他那锐利的目光,扫了常委们一眼,说:“靶场军粮告罄,眼看就没米下锅了,形势十分危急,大家一起商量个办法。徐乃学,你先说。”

徐乃学面带愧色地汇报了今天军粮被抢的事件,谈到了目前靶场粮食短缺的情况。听了徐乃学的汇报,分管后勤工作的凌副司令,真想再臭骂他一顿。但他强忍着怒火,问场区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

徐乃学说:“按人均一斤算,得两万多斤,一个月就要70万斤。靶场军粮本来是由酒泉市供应,但从去年10月份起,酒泉市已经难于负担,省上调剂到张掖、武威等地供应,但也是时有时无。7169部队为什么急于撤离,也是迫于没有粮食。”

李震虎也汇报了群工部最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说驻地周围老百姓缺粮相当严重。金塔县、敦煌县曾经发生过哄抢粮食事件。在距离靶场专用铁路5公里的堡东公社上墩大队,饿死了6人,还出现惨不忍睹的人吃人现象,有人竟然把掩埋的小孩挖出来吃。

听了李震虎的话,几位靶场核心人物的脸上一下子挂上了一层白白的冷霜。原来听说过、有的也见过解放前饿死人和人吃人的现象,现在已经解放十多年,怎么又出现这样的惨景呢?1958年大跃进时,吹嘘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甚至十几万斤,吃饭不要钱,仿佛一下子进入共产主义。怎么才过两年,一下子又跌到深渊了呢?

齐啸天看着火堆上跳动的火苗,深深地叹了口气。中央文件上说,由于自然灾害,粮食连续两年减产。他想,固有天灾,也有人祸。为什么军粮告罄,因为地方粮仓空空如也。他曾经听平副总长说过,××省委书记是个吹牛书记,夸大产量上报,国家按上报比例摊派征购粮,结果把全省的粮食征购得超过了实际能够负担的水平。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老百姓挨饿受饥,自然累及靶场。

凌利峰哼了一声,用气愤加嘲笑的口吻说:“净吹牛,讲大话。这下子,傻逼了吧!”

黄明辉怒气冲冲地说:“现在的党风就是成问题。”前一阶段,基地党委传达彭德怀的问题,黄明辉休息时说了句“党员上书党中央,提出看法,有什么过错”,不知怎么让上面知道了,指示靶场要对黄明辉进行帮促。什么帮促,说白了就是批判。黄明辉对此一直想不通。

侯智真用眼睛瞪了凌利峰和黄明辉一眼,让他俩少发点牢骚。凌副司令哼了一声,说还得找省里去,靶场的军粮是由他们供应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为后勤部长,徐乃学这些天想了很多。他望了望齐司令侯政委,谈了三点意见:第一,他想再去省里跑一趟,找省粮食局,让他们在全省范围为我们筹粮。第二,继续求助兰州军区,军区已经开始动用战备贮备粮,让军区给基地也特批点。第三,建议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强体力的训练活动。

还未等徐乃学把第三点说完,黄明辉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不成。今年训练任务才布置下去,总参有严格要求,要从难从严从实战训练,不光不能减,还要加大力度。”

凌副司令瞥了黄明辉一眼,说:“总参尽唱高调。人饿得走都走不动了,还说什么从难从严,该减就得减。”

侯智真面色凝重地说:“现在靶场的形势的确不容乐观。昨天我到文工团,看见大家在练习跳舞,有两名演员跳着跳着就晕倒了。文工团长对我说,有一大半人得浮肿,有四分之一的人得夜盲症。”

凌副司令接过话茬说:“不少人都得了这两种病,大腿一按一个坑,晚上看不清。你想嘛,一天就吃那么一点粮食,没有蔬菜,半年没闻过肉味了。”

齐司令问靶场有多少人得浮肿和夜盲症。徐乃学说,浮肿的比较多,大概有一两千人吧,夜盲症大概有七八百人。冯芯霞说很多得病的人不来就诊,也没法统计。另外,医院药品紧缺,去年上报的药品,只给了不到三分之一。

凌利峰伸手轻轻地按了按徐乃学露出来的脚脖子,马上看到一个深坑。“你们看,徐乃学就是浮肿。”凌利峰又一次按了按徐乃学的脚脖子,大家一看,按下去的深坑久久回复不过来。

听到凌副司令嚷嚷,几位常委都把自己的脚伸出来,自己按,相互按,发现齐司令、侯政委、黄参谋长、田部长都有明显的深坑。

凌利峰大声说:“他奶奶的,七个就五个浮肿。我最近晚上也看不清楚。”他指着对面的田中亮说,“我看田中亮就模模糊糊的,这算不算是夜盲症?”

齐啸天瞪了凌利峰一眼:“不要说风就是雨,哪里就这么多浮肿,我是坐的时间长了点。要说晚上看不清东西,好像有那么一点。”其实齐啸天心中比谁都明白,缺乏维生素,视力肯定受影响。他看了看徐乃学,忧心忡忡地说:“乃学同志,你是我们的钱粮官,可不能倒下,明天到医院看看。政委、参谋长、田部长你们都去看看。”

田中亮摇摇头说:“我的不算,我年轻,没什么。”

“我不去,这时候正是最较劲的时候。”徐乃学从身后拿了一根木柴,放到火堆上。“我还有条建议,是不是该把目前的情况报告国防科委。”

侯智真表示同意。他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头,火光又一次跳跃起来。他提议大家再出出主意,有些事现在干实在太费劲的,是不是暂时先缓一缓。他想到了东风水库。自从去年4月动工至今,全靠肩挑人扛,目前2000米长的大坝,已经堆了4米多高,还差3米。想到这,他问对面坐着的田中亮,东风水库还要投入多少劳动力。

分管东风水库工程建设的田中亮说,起码还要35万个劳力。他算了算,从现在到九月份,只有250天时间,也就是说,每天要投入1400个劳力,说的是壮劳力,一些女同志只能算半劳力。这样算,每天要上1500人到1800人。

侯智真今天到水库工地参加劳动,看到官兵们一个个又瘦又黑,吃不饱,不少人干着干着就晕倒了。侯政委说了水库工程的情况后,提请常委考虑,是否暂停水库建设,待形势好转再继续开工。他说前些天去北京,就看见很多工程建了一半就停下来了。凌副司令一听要停建水库,马上反对,他说他还指望赶紧蓄水,把场区的绿化和农副业生产好好搞起来呢。田中亮也不同意停,从工程角度说,只要停下来,马上就要损失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效益。

侯政委说:“这段时间就集中精力解决吃饭问题,凡是与吃饭有矛盾的,统统让路。党委要抓伙食,书记要进厨房,不能饿死一个人。”

齐啸天望着一位位常委,以沉重的心情说:“我同意智真同志意见,明天召开基地党委扩大会,议题就是树立信心、克服困难、群策群力、共渡难关,目标就是‘不让饿死一个人’。”齐司令用他那犀利的双眼扫了大家一眼,坚定地说:“要树立信心,这点非常重要。我们中国共产党自创建以来,什么困难没有经历过。我们应该坚信,有久经考验的党中央领导,一定能渡过难关,估计也就是一到两年吧。对于靶场一级党委来说,要为党中央分忧,不能光向上伸手,这点大家要向徐乃学同志学习。他为基地的后勤保障,想了不少办法,刚才说的几点,我都同意。利峰同志,下一阶段你的主要精力就是和徐乃学同志一起,给大家弄饭吃,让大家吃饱。你亲自跑一趟兰州,向军区汇报,争取军区支援点战备粮。再到省里跑一趟,请他们帮助解决军粮供应问题。”

齐啸天将信任的目光投给了凌利峰和徐乃学,他俩点点头。齐司令接着说:“今天我到一部发射中队了解情况,很受启发。为了吃胞肚子,英勇飒镝发动群众想出了三条办法:第一条是炊事班想出来的,在发面时把时间延长一些,蒸馒头时故意多蒸一会儿,蒸出来的馒头一个顶过去的一个半。第二条,打沙枣充饥,煮上一锅沙枣,每人吃上一碗,挺管饱。第三条,早操时把原来的跑步改成打太极拳。我一听说打太极拳,就感到有点不伦不类。当兵的,打套少林拳武当拳南拳什么的,我不反对。那个太极拳就像老太婆夜里到鸡笼里摸鸡似的,我瞧不起那玩艺儿。不过,当时我也没有反对。”

心直口快的凌利峰说:“打太极拳有啥不好,就让他打去呗。”

接着,大家又动脑筋想了不少办法。李震虎提出,原定在新疆组建的落区测量部队,应该尽快迁离,以减小场区压力。黄明辉提出,凡是能安排休假的,统统安排。很快,基地几位领导取得了一致的看法。

齐司令看了看烧得更旺的火堆,用坚定的口气说:“大家提到的几点,我都同意,就不重复了。至于东风水库的事,我认为还是不要停下来为好。智真同志的担心很有道理,可是,我认为凌利峰同志和田中亮同志说得更有道理。为什么呢?水库建成后的好处我们早已论证过,就不重复了。还有一条理由,靶场今年导弹试验任务不重,我国自行研制的东风二号导弹,明年才能进场。如果把水库推到明年,那时就更紧张了。怎么样?我们就铁下心,每天上1800人,把工兵团、警卫团、汽车团统统拉上。”

“同意。”侯智真、凌副司令和其他常委异口同声地表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