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6.“黑熊”来场

1960年春,10号办公大楼、机关宿舍和接待苏联专家的第一招待所相继竣工,14号机场投入使用。

1960年3月25日早饭后,齐啸天司令员跨进办公楼大门,上二楼向右拐进了他的办公室。还未等他坐稳,秘书送来一份文件。他一看,是晚上接待新来专家组副组长的安排。这段时间,齐司令正为苏联专家不时冒出来的一些怪事头疼。他草草翻阅后,又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两件事……

10天前的一个晚上,齐啸天在北京左家庄办事处听取后勤部长徐乃学有关组建靶场服务处的汇报,突然接到周恩来总理秘书的电话,要他立即赶往中南海紫光阁。齐啸天匆匆赶到后,周总理询问起靶场建设进度,询问第一发导弹试验计划安排,询问苏联专家的工作情况。听了齐啸天的汇报,周总理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对你说说苏联专家的事。你看,我们靠拐棍走路多难啊!老大哥快要靠不住了,说不定哪一天人家拍屁股就走。啸天同志,我们的头脑一定要清醒,不能把宝押在专家身上,还得靠自己。记住了,该办的事抓紧办,越快越好,要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把技术学到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又想起昨天发射中队许锦川满脸愤怒向他诉苦的情景。发射中队从苏联专家手中接收的装备中,遗留不少问题。12台设备的勤务指南是老型号的,43套设备的资料不全。组织加电检查时发现大大小小问题164个,影响到使用的问题有3个。对于这些问题,克拉钦科倒是很热心,多次过来帮助排除。但最近来了个布鲁切尼中校,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骂中队的技术人员是‘蠢猪’。他业务不咋样,但特好色,大家特别讨厌他,背地里叫他“色狼”。听许锦川说,中队设备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其中发射控制台的故障关系到发射的成败。

想到这,他自言自语说:“必须抓紧时间,把设备遗留问题尽快解决。今晚得对尤金柯夫和新来的副组长郑重提出来。”

晚上,齐司令在专家招待所代表基地设宴招待苏联专家组副组长赫乌斯基少将,并把来场区工作的所有专家全请到场。宴会首先由齐司令致欢迎词,对赫乌斯基的到来表示欢迎,对苏联专家在场区的工作表示感谢,也希望苏联老大哥一如既往地帮助基地完成好各项试验准备工作。说完套话之后,齐司令加重语气说:“基地机关和试验部队已经进场,不久就要执行试验任务。我殷切希望专家组把移交设备的故障尽快排除,也请尤金柯夫同志和赫乌斯基同志督促落实。”

齐司令致欢迎词后,新到任的专家组副组长赫乌斯基少将致答词。赫乌斯基长着一副倒三角脸,胖得横竖差不多,皮肤黑得让人感到恐怖。刚见面时,黄参谋长说他像个大黑熊。此后,中方人员背后都叫他“黑熊”。

招待晚宴上,上官彩真照例是最忙的一位。上官彩真是靶场翻译,坐在齐司令旁边,一刻不停地翻译着主宾席上的对话。自从上官彩真担任靶场勘察组翻译以来,她以江南淑女的靓丽形象、中国军人的优良素质和有口皆碑的娴熟翻译,赢得苏方专家的交口称赞,苏联专家组长尤金柯夫中将亲昵地称她为“卓娅”。齐司令也感到上官彩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过,他也听到一些负面议论,翻译室胥主任就说她上一个“冷美人”,对人冷淡,走路像个大白鹅,把头仰到天上去了。但齐司令想,谁没点缺点呢,也许是一些人的嫉妒吧。对于齐司令致词中提出把设备遗留问题尽快解决的要求,按惯例组长或副组长在席间会作出回应,但今天他俩都不表态。齐司令很是纳闷,让上官彩真设法弄清其中奥妙。

宴会后,照例是舞会。随着火线文工团乐队奏起《卡秋莎》乐曲,尤金柯夫站起身来,主动邀请舞蹈演员柳伊琳率先进入舞场。尤金柯夫是个典型的俄罗斯人,高个子,高鼻梁,高颧骨,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血红大眼睛。凌利峰第一次看到他时,说他的眼睛像个大白兔。就这样,“大白兔”的绰号就叫开了。尤金柯夫嗜酒如命,凌利峰形容他“说话也喷出一股酒精味来”。他的另一个嗜好就是跳舞,在苏联专家中,他的交谊舞跳得最棒。就在靶场为专家举办的第一次舞会上,尤金柯夫慧眼识舞星,从此,每场舞会,他无一例外地邀请柳伊琳作为第一舞伴。其他专家心中虽有妒意,但在等级森严的苏军中,也只能望洋兴叹。

第二个上场的是“黑熊”赫乌斯基,他邀请了上官彩真。说来也怪,虽然他身体粗大肥胖,但进入舞场的步伐却是那样的敏捷,这大概就是俄罗斯民族遗传基因所致吧。接着,其他苏联专家各自挑选舞伴上场。顿时,小礼堂里伴随着俄罗斯民歌的旋律,一个个跳得如痴似狂。

尤金柯夫虽然第一个进入舞池,但细心的柳伊琳发现,今天他有些异样。以往他一边跳舞,一边用才学到的简单汉语和她对话,而柳伊琳也用才学的俄语与他交谈。然而,今晚他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就再也不张口了。柳伊琳微笑地望着他那血红的眼睛,用半生不熟的俄语问:“将军同志,您,疲倦?”

与尤金柯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天才到场区的黑熊心情极佳,和上官彩真跳得十分投入。然而,上官彩真却难受极了,一位纤细精致的女子,手伸直了才勉强挨着黑熊的肩膀。而黑熊大手一搂就把她完全揽到怀中,他喷出的酒气,熏得她快要呕吐。按照上官彩真的性格,她早该逃之夭夭了,但一想到这是工作,只好强忍着。黑熊一路上听到克拉钦科多次提到上官彩真,称赞她长得漂亮,俄语一流,对人热情。从到场区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中,他确实被她的美丽和魅力所折服。他用那粗壮多毛的右手握着她娇嫩的左手,用他左手紧紧地搂着她的细腰,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看着她那朱红小嘴,黑熊的心发酥发醉发颤发痒,恨不能立即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但他是个经过严格心理素质训练、轻易不流露内心活动的“克格勃”,因而,脸上始终呈现出绅士般的微笑。

赫乌斯基的真实身份是苏联“克格勃”驻苏联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军官,挂名为靶场结果分析部副部长。从1958年开始,中苏两党两国“牢不可破”的友谊出现杂音,“坚如磐石”的团结出现裂缝,“亲如手足”的兄弟开始吵架。赫鲁晓夫多次在公开场合指责中国共产党,并在援助中国的问题上出现了微妙变化。到了1959年底和1960年初,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在这种情况下,苏联在援助中国发展原子弹和导弹问题上,出现了急转弯。

就在黑熊来华前夕,负责“克格勃”事务的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在莫斯科约见了他,指令他到中国后,尽其所能把已经签约的合同拖延。这几天,他反复揣摸着上司的话:“毛泽东翅膀硬了,不听赫鲁晓夫的话了。我们怎么能援助一个不听话的东方巨人呢?你去后,要充分发挥俄罗斯民族的聪明智慧,把中国正在开始的原子弹和导弹事业悄然地扼杀在摇篮里。”今天刚下飞机,他就向靶场专家组传达了上司的意图,说援助中国的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停止,在苏共中央没有宣布之前,能赖就赖,能拖则拖,千方百计拖延进度……

赫乌斯基正待滔滔不绝地往下讲,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尤金柯夫打断了他的话:“当今世界两大阵营激烈对抗,两个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闹分裂,这不正中美国的圈套吗?”

赫乌斯基强装笑脸说:“当然,我也不希望苏中两党两国分裂。但苏联毕竟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头,各兄弟国家应该听话,中国的做法实在令我党不快啊!”

尤金柯夫平静地说:“作为一个大党大国,我们应该大度点。”

赫乌斯基宽阔黝黑的倒三角脸上,刚才露出的那点笑容,马上被清除掉,随即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说:“大度不大度是上面的事,你我无法左右,至于两党之间该如何相处,由赫鲁晓夫和毛泽东吵去吧。不过,在座的都是军人,而且大部分是苏共党员,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能糊涂,必须坚决服从苏共中央的决定,听从上级的命令。”

对于新来的副组长如此盛气凌人,尤金柯夫实在忍无可忍。他瞪着血红的大眼睛,反问道:“我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赫乌斯基见尤金柯夫真生气了,又把面孔变换成了笑的模样,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尤金柯夫同志,这是党的策略,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我从莫斯科来的时候,上级明确告诉我,到靶场后,专家组的事,名义上仍由你主管;但涉及到处理两党两国关系的事,由我负责。组长同志,您太累了,就多休息吧!”

正是因为这样的变故,尤金柯夫今晚的舞跳得索然无味。

柳伊琳凭着她那与生俱来的女性情感和优美的舞姿,总想把尤金柯夫的情绪调动起来。她用才学来的俄语单词,微笑着断断续续地对尤金柯夫说:“您,来到,中国。生活,比苏联艰苦。您工作,献身,白天连着夜晚,很累。”本来她是想说“夜以继日地干”,但不知俄语该如何说。然而,不管柳伊琳怎么样努力,始终没能把尤金柯夫的情绪调动起来。

几曲下来,上官彩真没了解到有用的东西。中间,色狼布鲁切尼邀请她跳舞时,她问及此事时,色狼只是冷冷地说了句我们的两个头头吵起来了。靶场把苏联专家分为两派,对我友好的称之为“斯大林派”,不友好的称之为“赫鲁晓夫派”。因为色狼属于“赫鲁晓夫派”,上官彩真也只好作罢,没有再细问。她想到了一名坚定的“斯大林派”克拉钦科。以往每次跳舞时,克拉钦科都是早早邀请她上场,但今晚好像他是故意躲着似的。

说到上官彩真和克拉钦科的关系,还得从1957年底上官彩真跟随齐司令到首都机场迎接尤金柯夫勘察顾问组到来说起。几位苏联专家按照俄罗斯的礼节,和欢迎他们的中国军官一一拥抱。那是上官彩真第一次接受拥抱礼节。她清楚地记得,在和尤金柯夫拥抱时,感觉非常别扭,连对方是什么模样都不好意思看。一直到了最后一个,她才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对方是一米八几的英俊小伙子,蓝蓝的眼睛,一头金发卷曲得像一盆**,听介绍知道他叫克拉钦科少校。以后,作为翻译她与专家天天接触,因为上官彩真刚刚接触导弹靶场这个特殊领域,对涉足不久的专业词汇十分陌生,出过不少洋相,比如,同一个俄语单词,在日常生活中的叫法和在导弹试验中的叫法就不一样。凡遇此种情况,她就不知所措。每每就在此刻,这位年轻英俊的克拉钦科会及时用不多的话语做出浅显的解释,待她弄明白后再翻译成恰当的汉语。为了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专业翻译,她有空就向克拉钦科请教,而克拉钦科也是有问必答。因此,经过了短短的半个多月,上官彩真的翻译水平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尤其是勘察最后阶段,因为翻译勘察报告,几乎天天和克拉钦科形影不离。

克拉钦科是个热情健谈的年轻专家。他在紧张工作之余,跟她谈到了他的家。他是列宁格勒市人,父亲是老布尔什维克,母亲是家庭主妇,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在卫国战争中牺牲,还有一位姐姐现在包曼工学院火箭自动控制系任教,一位弟弟在苏联火箭技术研究院工作。克拉钦科还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细腻的男性,就在加班翻译勘察报告的紧张时刻,他时不时拿上几个专供顾问组专家享用的苹果或梨,悄悄地塞给上官彩真。

勘察完毕后,克拉钦科随同顾问组回国。过了三个月,尤金柯夫率领靶场建设专家组第二次来华。当专家们走出首都机场时,上官彩真一眼就认出了克拉钦科。这次重逢,克拉钦科送给她一块粉红色镶嵌着蓝花边的俄罗斯披肩。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异性的礼物,那天晚上,她脱下军装,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浅蓝色的毛衣穿上,披上披肩,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躺下后,她一会儿想着披肩,一会儿想起克拉钦科,辗转大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到敲门声,她慌慌张张起来开门,到了门口才记起自己只穿着内衣,又慌忙折回来,胡乱穿上那件浅蓝色毛衣,又披上那件漂亮的披肩。这时门敲得更急了,她咚咚跑过去把门打开,竟然是克拉钦科,上官彩真这才想起还没穿长裤子。她羞得正要转身,克拉钦科一把抱住了她,使劲地亲吻她,抚摸她。上官彩真从来没有被男人如此抚摸亲吻过,下意识地挣扎了一阵子,但在克拉钦科的亲吻下,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沁人肺腑的甜蜜和通贯全身的愉悦。她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克拉钦科的爱抚,随之也伸出了自己的舌头,紧紧地吮吸着对方……转眼间克拉钦科脱得一丝不挂,继而扒开她的衣服。她惊恐地大喊一声……上官彩真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此后几天,上官彩真见到克拉钦科时,总像做了错事似的,不敢正视他。但热情大方的克拉钦科一如既往像第一次来华时一样,时不时给她拿一两个苹果或梨,每天第一次见面照例像往常一样和她热情拥抱亲切问候。

后来,上官彩真作为基地的首席翻译官,经常和克拉钦科相遇。说来也怪,要是哪一天没见面,就像缺少什么似的。特别让上官彩真感到惬意的是,她这个舞盲在和他跳舞时,步调是那样的合拍和谐。

说到跳舞,上官彩真原本一窍不通。虽然大学期间学校经常举行舞会,但她对男女之间的搂搂抱抱总是看不惯,因而基地组织舞会时,她多次拒绝苏联专家的邀请。为此,齐司令严肃地批评她不懂礼貌。受到司令员的批评后,上官彩真红着脸请柳伊琳教了她一个晚上,总算勉强能上场了,但不是踩着对方的脚,就是碰到别人的腰。但和克拉钦科跳舞时,她像换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合着轻快的音乐,准确地踩着步子,两手随着克拉钦科一起一伏,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欢快。

前一阶段,尤金柯夫指派克拉钦科回国一趟,让他把靶场中遇到的技术问题带回国内尽快解决。克拉钦科回国后,只在莫斯科逗留了短短的两天,匆匆回家看望了一眼父母亲,其余时间都泡在拜科努尔发射场。他也是今天才跟随赫乌斯基返回靶场的。这段时间,上官彩真天天惦记着他,心里也有许多悄悄话要对他诉说,而且还得从他那里了解为什么不回答齐司令呼吁尽快解决遗留问题的真情。上官彩真几次用眼睛搜索到他时,他的眼睛立即转移到另一边。难道他无功而返?

眼看着舞会快要结束,上官彩真只好主动邀请克拉钦科走进舞场。按照交谊舞会的一般规则,应该是男士邀请女士,或者是年幼者邀请年长者,今天她也顾不得这些规矩了。上官彩真和克拉钦科跳舞时,佯装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请她跳舞,并说有事要问他。

克拉钦科说今天气氛不对,让她多加小心,并问她有什么事。上官彩真用只有她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齐司令在宴会上提到,请专家尽快把设备故障排除,否则会影响任务的准备。怎么不给个答复呢?

“舞会后再说。”克拉钦科附耳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