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

婴儿在我的怀里尖叫着,不停地尖叫着。她浑身滑溜,仍然是湿漉漉的。但我微笑着抓住了她,没有滑脱。

“是一个女孩,”我说道,泪水涌了出来,“是一个女孩!”

劳伦被汗水湿透了,而我也几乎全身湿透了。“她真漂亮!”我把她放在劳伦的怀里,说,“你想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劳伦看着婴儿,笑着,又哭了起来,轻声说:“安东尼娅。”

我抹去了一些眼泪,说:“是个好名字。”

“我们可以带她出去了吗?”护士问道,她从劳伦那里接过了安东尼娅。

“她看起来非常健康,”医生走到大玻璃窗前,问,“我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他拉开了窗帘,露出了一大堆面孔——文斯、查克、威廉姆斯中士、劳伦的母亲和父亲。我们现在在纽约的长老会医院,就在几个月前撤离的时候,这地方看上去曾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苏茜抱起卢克,所以他也可以看得到了。我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大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我问劳伦:“你还好吗?”

护士和医生清理了安东尼娅,给她做了一个体检,然后把她送回给了我们。在我们经受了那一切之后,我们决定不事先寻求知道婴儿的性别。我们想要一点点地去体会这个珍贵的宝贝给我们带来的惊喜。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让你们的朋友进来,”医生说,“一切都很完美。在她经历了所有那些事情之后,这是一个小小的奇迹。”我对着医生微笑,在给出信号让每个人都进来之前,俯身倾向安东尼娅。

查克第一个冲了进来,他那只假手拿着一瓶香槟,而另一只手拿着四只高脚酒杯。即使他在医院里接受了治疗,他们还是不得不截去了他那只受伤的手,好在他有钱和好的医疗保险。他们用来取代他那只坏手的机器人假肢极为出色,查克甚至开玩笑说比他原来的那只手还要好使。

当大家走进房间祝贺劳伦和安东尼娅时,查克打开了酒瓶的软木塞。我向他走去,他倒满了两只高脚酒杯,香槟溢出了酒杯,流到了地板上。

“为永不投降干杯!”他笑着递给了我一杯酒,“当然,还有为安东尼娅。”

文斯加入了我们,从查克那里拿了一杯香槟,“这是为搞错了情况干杯!”

我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为搞错了情况干杯!”

这是我们第一次嘲笑搞错了情况、怀疑错了人,但感觉非常好。看着其余的朋友们聚集在劳伦和安东尼娅的周围,我们频频举杯,畅怀痛饮。

我搞错了,但那个时候,整个世界和我一起都错了。

华盛顿特区的心脏地带并没有成为中国军队的基地,中国人是受到邀请在市中心建立一个临时营地的,临时营地只存续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这是一项大规模的国际人道救援工作的一部分,以帮助美国东海岸从媒体称之为“网络风暴”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开始两周灾难的规模并不算大,影响也并不明显,至少对纽约以外的地区来说是这样。后来世界范围内的通信被中断了,但辗转传出的不完整的报告表明,电力、水和紧急服务将迅速得到恢复,这在全美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实情,但在美国东海岸,尤其是曼哈顿地区是例外。

在任何灾难中,灾难的影响总会有一个延后的反应,集体的思维与对需要了解的前所未有的突发状况之间有一个差距,而在纽约发生的这次灾难事件也同样是这样。仅仅网络的破坏就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城市的瘫痪,再加上纽约本来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基础设施,例如那些老化了的管道长时间被海水侵蚀,在供水停止及低温情况下冻结爆裂,随后又下起了漫天大雪,供电网络和通信网络都中断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形成了致命的陷阱,造成了数万人的死亡。

“你没关系吧,迈克?”查克问。

我笑了起来,说:“你不再生气了吗?”

“我从来没有对你生气过,我只是对整个情况不满意。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我们都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们被救出来已经四个月了,那是身心备受煎熬的四个月。在失去了近一半的体重之后,爱丽罗斯因为营养不良而住院治疗,查克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所有的人都生病了。

我转向文斯,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在文斯的家乡,电力在他回家后一周内就恢复了,生活也开始逐渐恢复正常。他试图联系我们,并最终与劳伦的家人取得了联系,但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哪里。他们就搜索查克小屋的位置,然而土地登记处的电子数据库还没有重新上线,他们无法找到我们的地址。文斯对如何到达那里有一个大致的印象,所以他就带领一个搜救队进入了山区。

文斯看着地板,说道:“我应该感谢你们,你们也救了我的命,让我和你们在你们的大楼里待在一起。”

我从地窖里看到的那个我认为是中国士兵的人,实际上是一个日本血统的亚裔美国军人。我那偏执心灵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

而我走进华盛顿时看到的情况也是一样的。我认为是中国人袭击了我们,所以我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归入了那条思路,以加强那个偏见。在博物馆的屋顶上,我一直看着的是中国的工程兵部队。他们之所以会在那里,是因为中国是唯一能够置换被破坏了的20吨重的发电机的国家,中国有安装那些发电机的技术人员。

如果我在那个屋顶上能看到更远的购物中心,我就会看到来自印度、日本、法国、俄罗斯和德国的士兵。一旦灾难的规模和影响为众人所知,特别是当事件的细节开始浮现出来以后,整个国际社会就都团结一致来帮助美国了。

我把香槟放在小桌上。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之后,酒精让我感到头晕。我说:“我想去喝一杯咖啡,有谁也想要一杯吗?”

查克答道:“不,谢谢。”

我对着查克和文斯说:“你们两个和劳伦在一起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查克和文斯点点头,加入了床边的人群,而我就悄悄地向门外走去,关上了身后的门。我走到了自动售货机的面前,今天刚出版的《纽约时报》就放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报纸头版的大标题是《联合国安理会发布网络停战和宽恕决议》,我把报纸拿了起来。

我们在收音机上听到的故事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在网络风暴开始后的第三周时,阿西昂尼集团声称是他们释放的“抢夺”病毒攻击了北美的物流系统,以报复美国在几年前用“震网”病毒和“火焰”病毒对伊朗发动的网络攻击。为了搞浑这潭水,在阿西昂尼集团释放“抢夺”病毒的同时,“匿名”黑客发起了指示联邦快递进行拒绝服务操作的网络攻击。

此后,中国的网络分析人员开始追根寻源,其中包括一支中国军队组成的小团队,调查向美国发动网络攻击这一连串事件的起源及经过:这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日益严峻的网络风暴始于发生在康涅狄格州的一次电力故障,而他们确认那次故障的罪魁祸首就是俄罗斯境内的黑帮犯罪集团。

这个黑帮犯罪集团入侵了康涅狄格州一个对冲基金公司的备份系统,在其中注入了一种蠕虫病毒,当公司的网络中心失去电力之后,就会触发病毒对公司的备份财务记录进行修改。正是这个犯罪集团,为了从对冲基金那里盗取资金,破坏了康涅狄格州的供电系统。

俄罗斯境内的黑帮犯罪集团知道,对冲基金公司的管理人员会发现他们的行动,正常情况下甚至可能在他们盗取对冲基金的钱财之前,就会发现蛛丝马迹并作出相应处理,因此,为了尽可能地避开员工,这个犯罪集团还干了两件事:在平安夜发起攻击,因为那时很少有人还会在工作;同时,发布关于禽流感暴发的虚假紧急警报。

禽流感警报所造成的破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就像停电一样,它通过系统扩散了出去。在这个事件中俄罗斯黑帮犯罪集团太成功了,他们也把自己从单纯的罪犯变成了恐怖分子。

中央情报局正在追捕他们。

同时,由于中国和美国的航空母舰正在南中国海上对峙,因此就很容易将康涅狄格州的停电、禽流感的假疫情和对物流系统的攻击联系在一起,认为整个网络风暴是中国人发起的一次协同攻击,以对抗美国军队对他们的威胁。

当美国国铁的列车撞毁,造成了平民生命损失以后,美国的网络司令部发起了对中国基础设施的攻击。但即便在那个时刻,中国当局虽然发出了严厉的警告,但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他们想先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据了解,正是某个黑客组织的攻击毁坏了发电机,并堵塞了纽约的供水系统。在正常的情况下,只是这些破坏就会造成严重的混乱,再加上东海岸经历了一连串最强烈的冬季暴风雪,网络风暴便引发了一场致命的灾难。

说到底,这次大灾难是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中同时发生的事件旋涡式碰撞造成的结果。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其实完全不是。每天,互联网上会发生数以百万计的网络攻击,就像波浪始终在海洋中滚动一样,运用简单的概率定律推算,一系列的网络攻击波可以合成为一体,就像海洋中注定会出现惊涛骇浪一样,虽然来去全无影踪,但却会造成严重的破坏。

有一些记者也等候在候诊室里,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他们是为了追访文斯。文斯作为网状网络的创始人而出了名,它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并在社会失序的时候帮助维持了秩序。网状网络上记录下了数百万的遇险呼叫和求助信息,还有成千上万上传的照片及图像。人们正在梳理那个档案,搜索他们所爱的人的照片,设法弄清楚在混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局正在利用它作为追踪罪犯的依据。他们现在把它称为文斯网络,它仍然在运行。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零钱,把它投进了咖啡机,然后选了一杯拿铁咖啡。

那些媒体和记者其实就是麻烦的一半。之所以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搞清楚紧急状况的原因、规模及影响,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随着通信的中断和暴风雪袭击城市,记者们无法了解曼哈顿正在发生的事情。CNN和其他广播公司驻扎在皇后区和其他外围地区,并根据那里的情况进行报道,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曼哈顿岛的情况是多么令人绝望。全世界都听到了关于纽约遭遇困难的报道,但报道给人的印象是曼哈顿正在积雪下睡觉。当这个岛屿“暂时”被隔离以后,灾难的程度才变得明朗起来,全世界惊恐地看着人们为了逃离曼哈顿,在哈得逊河和东河被淹死、冻死。

我拿起了我的拿铁,对着它吹气,让它快些冷却。

那是部分的自然灾害,加上部分人为造成的灾害,当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会引起争议。一些气候学家宣称暴风雪是气候变化的结果,而气候变化依据理论来说也是受人力影响的,因此这些暴风雪与网络风暴一样,都是人为灾难。可如果要问责每一个人,不就等于没有人可以问责了吗?

“你还好吗,迈克?”

我放下手中的拿铁,抬起头来。文斯正被一群记者包围着,他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

“还好,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我想每个人都在思考。”老人温和地说道。

“迈克”文斯指了指老人,正式地介绍道,“这位是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论文导师帕特里夏·基里亚姆。”

我伸出手去,说:“很高兴见到您!文斯经常向我提起您。”

“应该不是说我的坏话吧。”她笑着回应,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的样子,“听说你有了一个小女儿,恭喜你。”

“谢谢。”

她依然握着我的手。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文斯说,“帕特里夏会在这里待一天,我想应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你在纽约事件中的所作所为,我听说了一些,”帕特里夏说,“非常有趣。”

我笑了笑,说:“您都是听文斯说的吧。”

“我还想听你讲一讲,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非常愿意。”

她看上是如此的和蔼可亲,让人无法拒绝。

“不过现在好像不太方便。”

她微笑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安东尼娅。”

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走廊,说:“那真是太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