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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判断对了!

皮尤河上的晨雾刚刚散去,日军一大队轻快部队便以追击的姿态,在滚滚尘烟中踏岸而来,不偏不倚地进入了中国远征军前进部队预设的埋伏阵地。

“轰——”随着一声巨响,满载士兵的几辆日军卡车,在皮尤河大桥北端的山堡上腾空而起,那些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散了骨架的汽车,转眼间又纷纷下落,在铺天的火光中溅起盖地的浪花。而一动不动地隐蔽在南岸两侧草丛中的远征军机枪手们,此间也不必挪动双腿,只消将枪口瞄准拥塞在公路上的日军后续车辆,从头到尾慢慢扫射就行了……

胜利激励着杜聿明。刚刚在皮尤河岸的警戒阵地站稳脚跟,他的脚板心就犯痒了。

这时候第五军军部回来一个便衣。便衣化装成缅甸土人,为在仰光登陆不几天的日军五十六师团司令部挑水打杂。一天他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幅地图,绘有部队调整以后的位置,于是匆匆烧好一壶开水,乘午饭时间送进办公室,偷出地图,星夜返回皮尤河岸。

杜聿明审阅了这幅地图,相信了日军的位置变动,并以“当面之敌最大不会超过两个师团”的判断为依据,制定了关于“集中我军主力,击破当面敌人,进而协同英军收复仰光”的作战计划。

这个被称作“同古会战”的计划,得到了史迪威的批准。当然,杜聿明下定决心去施行之,却是在得到了蒋介石的批准以后开始的。

接替英军阵地进入同古的中国军队,是第五军二百师。让这支部队掩护远征军其他主力集中,固然是出自对二百师强大战力的考虑,但是由于二百师师长是戴安澜的缘故,这种考虑就势所必然地包融了杜聿明的另一番心思。

是的,戴安澜,那个因为徐庭瑶被撤职查办而被杜聿明疏远了的戴安澜,那个过惯了寂寞生活从而几乎变成了哑巴的戴安澜,在入缅前夕突然大声武气地与同乡吵起来了。同乡的意思是劝戴安澜趁早离开第五军,不管第几军都比第五军好,何必到缅甸去为杜聿明卖命呢?戴安澜却震怒了。“第五军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知道二百师的武器好,到缅甸正好杀绝倭寇!一俟国家太平,我就回家种田去了!”

这句话被当时路过戴安澜家门的人传到杜聿明那里的时候,杜聿明正在家里与云南教育厅长谈他大女儿进西南联大附中读书的事。不知为什么,杜聿明提前送走了客人,也不知为什么,在其他东西的掺和下,杜聿明提前率领远征军离开了国门。

现在可以回答这个为什么了。在杜聿明看来,同古战场上的金光灿灿的炮火,可以诞生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字叫做戴安澜的将军,而那胜利的玫瑰色的硝烟,却可以随风飘扬,一直飘到他内心深处那个已经荒凉了的死角里去。

他的血肉之躯,在等待同古的信息啊!他站在皮尤河畔,在聆听同古的枪声啊!

第一枪却是日军打响的。

随即是炮鸣,日军山炮和小钢炮的炮鸣!

不过终于听见炮战车、装甲车轰击前进的声音了。从沙盘上来看,同古地处平原地区,利于机械化部队联合作战,只是北面的机场暴露在外,容易被日军迂回占领。

杜聿明拿起话筒:“戴师长,请以步骑配合炮战车向敌侧反击,阻挡日军北进!”

戴安澜莫名其妙:“杜军长,我的炮战车在哪里?我只有命令工兵团用地雷去炸毁日军的炮战车和装甲车,以阻挡正面攻击!”

杜聿明大吃一惊,慌忙扔下话筒,跑进地下室,守着电台连连呼叫:“史迪威将军!史迪威将军!我的炮战车在哪里?我的装甲车在哪里?”

“在腊戍待运,在腊戍待运。英军负责兵械军火运输,这是亚历山大上将的事!”史迪威的中国话说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英格兰人的国策是:远东殖民地宁可丢给敌人,也不愿让给友邦。你懂么?尚未见过面的杜将军。”

杜聿明吼叫道:“既然如此,英国人叫我们来缅甸做什么?”

史迪威悠哉悠哉地说:“要是让我来回答杜将军,就不能不用‘两厢情愿’这句话了:中国需要借重缅甸仰光海港,而英国需要利用一支军队来掩护自己安全撤退……”

杜聿明猛一跺脚,扭头跑出地下室,重新钻进他的警戒阵地指挥所,一把抓过话筒:“戴师长,正面阵地情况如何?”

“正面压力增大!”戴安澜回话说,“坦塔宾方向突然出现大约一个师团的日军,以战车掩护向我左侧攻击,右侧鄂克春阵地战火炽烈,不得不将工兵团撤往坦塔宾!”

“日军哪来这么多人?”

“从日军尸体上的符号看,正面之敌为五十五师团,鄂克春之敌为十八师团,坦塔宾之敌为五十六师团。”

“啊,五十六师团!"杜聿明骤然发出惊恐的绝望的惨叫,话筒从他无力的手上滑落,“咣当”一声掉在桌上以后,仍在不停地摇晃着。杜聿明也摇晃了几下,不过很快就重新站稳了。他朝前走了几步,拍了拍吓得脸青面黑的参谋长罗又伦的肩膀,嘿嘿笑出声来。他那微微上翘的嘴唇似乎在说,比起英国人的骗局来,你日本人的这点鬼名堂又算得了什么!

这种思维竟然在杜聿明身上派生出一种豁出去了的念头。明明知道警戒线两公里以外就是枪林弹雨,他不顾罗又伦的劝阻,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到同古前线去了。

趁入夜沉静,杜聿明在战壕里召集了营长以上军官会议。他让几十个人低低地盘腿坐在坑底,自己却站在他们中间,任凭脑袋高高地暴露在掩体之外:

“第五军的口号是什么?”突如其来的问话。

“攻必克,守必固!”整齐的响亮的回答。

“嗯。‘攻必克’,我们已经把这三个大字刻上了昆仑关!‘守必固’,我们也必将把这三个大字埋在色当河,岁月冲不走的色当河!……”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领章融化在银白色的月光里,杜聿明的鬓发像染了霜似的。他那不停舞动的手势,是想抖落在这前沿阵地上方才承受到的袭人的寒意么?

“但是,这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告诉诸位这样一个事实:午后六时三刻,同古机场已被日军占领,如果我不会估计错,明日拂晓日军步炮空将联合三面围攻同古。刚才和戴师长研究了这个局面,决定调整部署,于午夜之前将鄂克春、坦塔宾两个阵地放弃,集结全师主力保卫同古……”

“誓与同古共存亡!”整齐的悲壮的呼喊。

“谢谢诸位!请诸位代表我杜光亭,向英雄的二百师全体将士致意!"杜聿明的眼睛含着泪水,“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们,二百师是站着从昆仑关走下来的,现在却要躺下让色当河水冲走了……”

又晚风撩起杜聿明润湿的衣角,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为即将葬身鱼腹的英魂们祈祷。

戴安澜从战壕里走出来,唤过自己的司机,把吉普车开到杜聿明面前。

“杜军长,上车吧,趁天黑。”

“天黑?天黑怎么看得见公路呢?”杜聿明扭过头,语无伦次地说,“嗯,对了。打火把,把前面的那片森林点燃。树子是死不了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杜聿明有些摇晃了,戴安澜把他扶出战壕,送上吉普车,让司机开走。

杜聿明回到皮尤河岸的警戒阵地,在他那间又潮又黑的碉堡式卧室里,整整睡了一天两夜。他是被一个恶梦惊醒的在那个梦里,他苦苦经营起来的二百师完全被打光了;他在同古城里捡到一只血淋淋的大腿,用军毯包起来,一口气赶到重庆去见蒋介石。蒋介石正在吃午餐,吃的是金华火腿:“杜军长,你出国逛了一圈,给我带点什么回来啦?”杜聿明低着头,慢慢把军毯打开:“校长,这是我的二百师……”蒋介石一把抓住杜聿明的衣领,顺手把那只血淋淋的大腿往杜聿明的嘴里塞:“你吃,你吃!你还不够吃呢,给我干什么!哼,二百师不是你发迹的大本钱吗?输得精精光光的,还想来赢我?滚,你给我滚!什么杜军长,你是杜光棍!”

恶梦醒来,正是早晨,杜聿明清醒多了。他翻身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话筒,动作迅速却又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只要那个形同莲蓬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里,能够传来戴安澜的一丝呼吸,他也就算闻到了生命的荷香了。

戴安澜的声音却是宏亮的。日军围攻同古的时间和方针虽然正如杜聿明所料,三十余架飞机已经连续两天更番轰炸,但是二百师利用坚固阵地,伤亡甚微,尤其是利用晚间派出小部队袭击,迫使日军步步为营,甚至在进展最快的同古西北角,开始构筑工事,变攻为守。

杜聿明振奋起来。他命令刚刚在叶带西完成部队集中的廖耀湘,立即率领新二十二师主力向南猛攻,占领南阳车站。三小时以后捷报传来,他又命令游击司令黄强率部由南阳车站以西的勃因山脉森林内,迅速迂回到同古附近,牵制永克冈机场之敌,以减轻同古西南方面的压力。

然而,同古的危机却从同古的后背来到了。

日军有效地破坏了廖耀湘和黄强在同古外围的策应,一举反攻夺下南阳车站以后,闪电般地掉头色当河东岸,截断同古后路,对二百师实行强制包抄!

正面阵地,弥漫着日军放射的糜烂性毒气。

色当河边,停泊着日军用来偷袭的船只。

同古城中,退守下来的二百师将士脱去冬衣,准备肉搏……

杜聿明铁青着脸,一步一步地朝地下室走去了。为了不使他的顶头上司受到他那样的刺激,杜聿明面对电台的呼叫,没有丝毫告急的语调:

“史迪威将军,史迪威将军,第五军九十六师、战车炮兵等部队尚未集中,第六军何时靠拢更难预料。二百师已在同古连续作战十二日,补给中断,加以日军顽强坚守既得据点,我军攻击亦非一举可夺。在此种形势下,我军既不能迅速集中主力与敌决战,以解同古之围,而旷日持久,远征军势将被各个击破,有全军覆没之虞……”

史迪威打断杜聿明的话:“杜将军,你的意思是什么,请你明确告诉我。我怎么感到了你有撤退的意思呢?”

杜聿明咬着牙说:“是的,是撤退。不,是突围!史迪威将军,同古危在旦夕啊!”

“尊敬的杜将军,我相信同古所面临的严重局面,但是我不相信你会说出‘逃跑’这两个字。哦,对了,请你原谅,在美国人的字典里,逃跑和撤退以及突围的含义都是一样的。”

“保全战力,这是任何一个指挥官的常识和义务……史迪威将军,现在没有时间辩论了,请你同意我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与日军决战吧!”

“我怎么开口回答你呢?对于为保存实力而临阵怯逃的杜将军,我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

杜聿明停止了电台前的呼叫,久久没有说话,久久没有离开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