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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离开新二十二师师部会议室,回到家里还不到两个小时,李诚义便兴冲冲地赶来了:

“王坚这小子在卷铺盖啦!”

“你怎么知道的?”

“嘿,他自己告诉我的。”李诚义晃动着梳得整整齐齐的脑袋说,“他刚才来报馆找我,要回去了《当代新战术》手稿,说是要离开全州,离开第五军。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他去重庆。我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他马上回去收拾行李。”

杜聿明微微一笑:“派车送他。”

“嘻嘻,送瘟神!"李诚义陪笑一阵。忽然他皱起眉头说:“这个瘟神要去重庆,若是跑到黄山别墅,和邱清泉抱头痛哭,然后再借那个侍从武官的嘴巴,在委员长面前告你一状那又如何是好?”

杜聿明手托腮底,没有说话。

李诚义焦急起来。“都怪我们事前没有想到。唉,大意失荆州,今个儿是大意失全州。事到如今,依我所见,吾兄不妨赶紧通知杨劲支高参,让他从旁窥测,适时参言,以解后顾之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杜聿明将手插进裤袋,望着李诚义突出而光亮的前额开怀大笑;直笑得这位报馆老板的额头凭空多出了几道皱纹,他才换了一口气说:“老兄多虑了!若是事前没有想到王坚要去重庆,怎么会突然钻出来一个‘当代新战术’讲座呢?你以为王坚哭了,邱清泉也会哭么?老兄错啦,从牛脑壳错到牛屁股里头去啦!”

“莫非邱清泉会笑?除非他真的是个疯子!”李诚义努着薄薄的嘴唇,瓮声瓮气地说。

“他不笑,你来找我,我送你五百大洋!”杜聿明一巴掌拍在李诚义的肩头上,“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说你呀,正所谓‘只缘身在战火中,不识全场真面目哩!而今带兵打仗的人,谁个不想有自己的班底?那王坚既然是邱清泉的人,我怎么能扣住人家不放呢!何况此人留在第五军,于我总有不便,所以我只好完璧归赵了。”

李诚义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懂了,我懂了!我说为什么新二十二师师部会议室门前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嘛!‘当代新战术’讲座,原来是友好之邦的交接仪式。春光融融灯光闪闪,难怪王坚那小子来见我时,虽然脸青面黑,却也打不出喷嚏来!”

杜聿明正色道:“王坚怎么看我,我不用理睬,第五军官兵怎么看我,我看得比命还重。古人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希望第五军官兵都是知我者。”

李诚义翻动着运用自如的嘴皮:“希望?希望是还没有到来的事情。杜军长爱兵如子,官兵们早把你当成父母官啦!”

杜聿明点点头。“官兵们的心意,我也知道一点。唉,不这样带兵不行呵,古往今来,指挥官的威望不在于勇而在于贤,但是贤而无能、勇而无谋也不行。项羽就既非贤帅,也非良将嘛!”

“项羽浓眉重须,不是干大事的人。”李诚义扑哧一笑,“关麟征尖嘴猴腮,也不是于大事的人。你莫看他整天在那里厉兵秣马,准备再图霸业,可是到头能混上个集团军总司令,就算他的造化啦!”

“他的脾气坏了他的事。”杜聿明说。

“而杜军长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慈祥得像尊活菩萨。”李诚义轻轻闭上眼睛,“不知怎的,每当想起杜军长,脑海里便浮现出刘备的影子来了。”

杜聿明慌忙摇手说:“你这个比喻不恰当!”

李诚义不快不慢地说:“我也以为这个比喻不恰当。因为杜军长虽有刘玄德的德才,却没有刘玄德的班底,尤其是没有那个桃园三结义呵!廖耀湘明白事理,就算关云长吧;戴安澜勇猛善战,就算黑张飞吧。除此而外,第五军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与你‘不同生但同死呢’?”

杜聿明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盯了李诚义一眼,暗自在心里骂道:你晓得个屁!第五军上层干部都是我一手安排的。第二百师副师长高吉人,你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埔二期学生么?他不仅是我陕西米脂同乡,还是我母亲高太夫人的家门哩!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彭壁生、第五军参谋长黄强、参谋处长罗又伦,虽然与我没有同乡关系,可你哪会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当年在军校七期当学生队队长时的最得意的学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与他们的师生关系,和委员长与我的师生关系,是完全等同得起来的!

杜聿明不便多想,李诚义还在面前眼巴巴地等回话呢。“依老兄高见,我的班底人员,除了廖、戴二位师长和你这个诸葛亮而外,还差哪些人呢?”杜聿明冷冷地反问道。

李诚义迫不及待地说:“反正荐贤不避亲,我直说好了,胞兄李诚忠可以算一个!”

“胞兄?他多大岁数哪?”

“刚满五十。”

“过去是做什么的?”

“买卖人,在老家开瓷店。”

“他到第五军来做什么呢?”

“王坚这小子不是就要走了么,让胞兄来补缺好啦。李诚忠身体板实,是你的黄忠老将哩!”

“不妥,不妥!”杜聿明背过脸,从裤袋里摸出一支香烟重重地在茶几上戳了戳,“团长以上的干部,必须是科班出身这是第五军的规矩!”

李诚义离开座位,绕着杜聿明走了半圈,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火柴,像往日那样替他点燃香烟。“杜军长不必为难,胞兄斗大的字不识三筐,让他在江西卖瓷器,兴许还有效劳光亭兄的时候。我这里另外有两个青年人,他们都是科班出身,刚毕业的……”

“他们又是你什么人?”杜聿明喷出的零乱的烟雾中,夹杂着股股烦躁的情绪。

“于我倒没有什么关系。”李诚义突然跷起二郎腿,仰头望着天花板,语态高傲地说,“一个是杨劲支的儿子杨竹笙,一个是周治维的儿子周国良——你还不认识周治维吧,他是刚刚上任的军令部第二厅厅长!"

杜聿明已经伸到嘴边的香烟,这时被他的指头移到了眼底。烟雾散去,他又看见了烟头上那个骆驼商标。当这个商标再一次成为他脑海中的魔影的时候,他的声音竟是结结巴巴的:

“你……你去请他们……来好了!劳神……老兄,多谢……老兄,说不定……他们真是我的……赵云和马超呢!”

李诚义扭过头说:“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他们不是中央军校的,而是西南联大的,一个专攻法律,一个专攻英国文学。”

“那有什么关系!”杜聿明挥动了一个很大的手势,“不当军人就当文人嘛!我家乡还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哩!你在便中告诉杨高参和周厅长一下好不好?就说他们的公子都被我任命为第五军参议部上校参议啦。”

李诚义目不转睛地看着杜聿明,未置可否。仿佛他的耳边刚才吹过一阵风,或者是飘过一丝烟雾。

杜聿明掐灭尚未燃到一半的香烟,把它扔进脚旁瓷料的痰盂,然后朝李诚义笑了笑。“既然胞兄身体板实,想必足力甚好,我准备请他来担任《新生报》记者,享受团级待遇。你看行不行?”

李诚义两腿一伸,从沙发上弹起来,落地之时,差点跌了一个趔趄。“我代表胞兄向杜军长磕头!”说毕果然跪了下去。

“我也来磕个头!”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打破了这间客室的短暂的宁静。伴随着用力推门时刺耳的“吱嘎”声,她突然撞了进来。

李诚义扭头顺着自己翘得高高的臀部望去,只见杜夫人曹秀清怒气冲冲地站在客室门口。他不知她为何而来,也不知她对谁发火,惊诧之余,滚地而起,顾不得拍去膝头上的尘土,拔腿便走。

“你站住!”曹秀清的一只手臂从腰间伸出来,指头点了点李诚义刚才的座位,“请李先生坐下来替我断个公道。李先生胞兄李诚忠年过半百、没有文化,可以当记者;为什么杜聿明老婆曹秀清三十来岁、师范毕业,就偏偏轮不上一个差事干干!”

曹秀清站立在两张沙发前面,剧烈地起伏着胸脯,死死盯住李诚义;李诚义惊魂未定,不敢与曹秀清对视,只得缓缓侧身,把诚惶诚恐的目光投向杜聿明;杜聿明顿时感到腰部隐隐作痛,身体动弹不得,却又不能不动,于是皱着眉头看了曹秀清一眼,摇晃着脚尖,平稳而缓慢地说:

“你的要求,凡是可以办到的,我都办到了。你说韩增栋不愿在老家务农,我不是很快就让他来第五军当营长了么?他那个营,还是我等他来了以后才新成立起来的哩!”

曹秀清的眼睛刚刚转向杜聿明,便大步上前,一阵捶胸顿足:“我们曹家人沾你一点光,你就一辈子挂在嘴上呀!我才说一句话,你就拿韩增栋来堵我的口呀!哼,我的侄女婿到这个荒沟里来当炮灰顶个屁用,你的堂兄弟在重庆第五军办事处当处长才有油水嘛!算了,算了,今天我不和你转弯抹角了,反正上山打猎,见人有份。你给了李先生一块肉,我就要一块肉;你给了李先生一根骨头,我就要一根骨头!”

杜聿明的脚尖在曹秀清的忽高忽低、时粗时细的声音中停止了晃动;可是他的声音却一下子颤抖起来,往日对她乳名的称呼,充满着卿卿我我的情调,而今则饱含了哀求的甚至是讨饶的语气:

“月富,月富!我不是向你说过了吗,你是一个能干的女性,我是一个无能的男人。虽然我当了军长,可是军长太太多如牛毛,现在还没有什么头衔摊派给我们。慢慢来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关麟征是正式发表的军团长,他的太太不是就当了福利基金会委员么?”

曹秀清双手叉腰,涨红着脸说:“我等得不耐烦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就在第五军当差,反正女人干不了什么大事!”

杜聿明摇摇头,喃喃作语道:“只有随军京剧团里才有女人呵!”

曹秀清铁青着脸,呜呜哭出声来。“好哇,好哇!只要你不要脸皮,老娘还怕什么,趁我人还年轻,你赶快送我当戏子去好啦!今天就送,马上就送。你和姓李的一个拖头,一个拖脚,像拖死狗那样送我出去啊……”

杜聿明霍地站起来,望着呆若木鸡的李诚义,轻轻地摇了摇头。唉!军人带家眷的弊病何其多也。第五军中上级军官家属,有一大半生活在军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几十本经何时才念得完哟!”

李诚义晃了晃身体,也站起来。他跟在杜聿明身后,在宽敞的屋子里慢慢走了两圈,随即便沿着他的思维的轨道,飞快地走到窗前。

“杜军长,你来看!”李诚义指点着窗外不远那座石笋下面的空地,惊喜地呼叫着,仿佛在这片枯黄的草丛中,突然发现了满地黄金……

杜聿明惑然不解地走到窗前,顺着李诚义的手势踮了踮脚尖,除了一团浓重的暮气,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李诚义的声音却更响亮了,像雄鸡报晓那样,他要为杜聿明唱一支动听的晨曲。“那块空地的左面,依山傍水,幽静得很,何不在那里修建一所军人子弟学校,以解官佐后顾之忧;空地的右面,悬崖陡壁,如同屏障,何不在那里建造一座军人眷属工厂,修理修理战车也好。将来有条件,山前山后还可以设立军人医院、军人商店、军人农场……一切俨同社会组织之缩影。如此一来,繁荣昌盛的景象便可在本军军营油然而生,经久不落。”

杜聿明看着李诚义,眼睛里依然是茫然的神色。当曹秀清的脚步慢慢朝窗前移动过来的时候,他那茫然的神色中,才蓦地显露出平日里很难见到的恐惧。

李诚义轻轻拍着杜聿明的肩膀,像拍着摇篮里神情不安的婴儿。“至于由谁来担任军人子弟学校校长和军人眷属工厂厂长,杜夫人自然是最恰当的人选。甚至不妨这样说,没有杜夫人挂帅,这所学校和这座工厂就办不起来!只是兴事之艰,愁只愁经费不知从何而来……”

“那有什么愁的!”杜聿明眼光倏然一闪,仿佛着意显示大丈夫气魄似的。他紧捏拳头,重重地打击在坚硬的窗棂上。“我少招几个连的兵,少买百十来匹马不就成了!”

曹秀清挽着杜聿明的胳膊,笑眯眯地朝李诚义弯了弯腰。“多谢李先生开顽启愚,弹谬纠邪!”

李诚义露着两颗金牙,乐得合不拢嘴来。

杜聿明也笑了,额头上横添着几道刀刻斧凿般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