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农历壬子年,也就是民国初年(1912年)清明前夜,秦岭山脚下一个名叫“刘家堡子”的偏僻小村落沸腾了。连续十几天来,省城“反正”的新军官兵一队一队地从城里来到刘家堡子安营扎寨,村庄通往外面的小路彻夜被松明火把照亮,村子中央一处宽敞的打麦场上空高挂着八盏汽灯,把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连续几天在热闹喜庆的气氛中度过的村民们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汽灯下一字摆开五张八仙桌,中间的三张桌子上摆着祖宗牌位、香蜡纸裱,高脚银托盘里码堆起八色果品、朱漆食盘中供奉着猪牛羊三牲供品。后面端立五位穿灰呢军服、蹬高腰马靴、佩黄丝饰带的军官,两侧的桌子上各斜卧着一柄发亮的黄铜铡刀,刀把上特意用红绸扎起五朵鲜艳红花。十几个士兵忙碌着修整场地,准备天亮举行神圣的祭祖活动。

刘家堡子村不过百十口人家,秦岭沟沟壑壑流出的河水在这里形成不规则的天然河网,静静地流淌着。河水流经处把土地自然分割成厚厚的草甸、茂密的树林、别致的荷塘、肥沃的稻田,构成一幅雅的乡村风景画。山坡根儿绵延着宽约数公里、长却望不到尽头的柿树杏林。这里的乡民大多有自己的几亩稻田一片柿林,生计还算殷实。虽有几位财主,但东家都在省城做生意,年终收租时回乡小住几日,乡俗民风像村后那条河一般平静。辛亥年城里闹革命,乡下着实惊慌了一阵,男人们为头上辫子的去留唉叹着,惶惶不可终日,女人和孩子则用呆滞幼稚的目光盯着男人们,她们听说剪辫子还是小事,革命就是砍脑袋!就是血流成河!一时间村子里的空气变得如同夏天暴雨来临前一般凝重。夏天的雨来得及走得也快,几天后传来消息,在城里起兵闹事的兵马大元帅竟是同村的乡党“号子刘五”!浓浓的乡情启迪了村民们对“革命”二字的深刻理解,一夜间全村男人都剃成光头,家家淘白米炒酸菜,户户换窗纸写对联,像是地里收新谷、圈里添槽口,有说不出口的欣喜。接着公推几位年长者以乡亲、族亲、姑表舅亲的身份带上礼帖,凑足份子,拉着红豆玉米珍等土特产,套上骡马大车进城庆贺。几天后贺礼的人回村,证实了刘五起兵反清,担任省国民革命军“兵马大都督”的传闻,向村民们讲述了都督府的排场、海参的美味等。同时还言明大帅军务繁忙,无暇会见乡党,但派付官长给每户带回五块银元,以资回谢。虽说钱不多,却明白地告诉人们“大帅”心中浓郁的思乡之情。并言明来年清明回乡祭祖,凯旋故里,重谢乡亲。从那时候开始,整个刘家堡子仿佛成了当地远近刘姓人家的“祠堂”,加上沾亲带故、地方官绅、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从此络绎不绝。麦场上的祭坛就是为刘五省亲祭祖准备的。

“号子刘五”字云峰,时年三十七岁,中等个头,结实有力的下巴托起精巧的长脸,具有雕塑美的高鼻梁、浓眉下的大眼睛,光头圆脑上几道深深的抬头纹和淡褐肤色,流露出职业的倔强、行武中人特有的力量和勇气。刘五原是清末新军一标营中司号手,人称“号子刘五”。从军后加入“哥老会”,由于他做事果断,敢作敢为,深得兄弟们信任。大约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军中一伙夫长妻子遭遇一名叫左善的八旗营军官凌辱投井自尽,众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木状告到陕甘总督衙门,因左善与京城某些关系,一位参军爷虽口头表示要以祖宗制定的《钦定军规》从严处置,末了却仅以“训诫”草草收场。刘五也不明白这位受害者的丈夫如何找到自己,并在“菜根香”酒楼摆了酒席,见面就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响头,失声哭诉“古人云‘师为律用’,大清军律废弛,坏人当道,弟汉小力薄(‘汉’为陕西对男子的称谓),杀妻之仇难报,枉在人世!望大哥替弟做主、替天行道!”

刘五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自己几天前刚当上哥老会的“香长”,就有人找上门来。但山堂严密的“纲常”约束他此刻既不能给对方亮牌子,也不能讲暗语,于是很快又摆出严肃的表情,双手扶起跪倒在地的求助者,说道:“兄年长于我,弟怎敢乱了辈分?家嫂横遭不测,世人不平,此事官府已有定论,兄不找官而求我一军旅小卒何故?”

“弟观运世推移,官官相护,官司打的是银子,王法大不过面子,求官何用?弟入新军十载虽居粮草小吏,可谓对朝廷尽心尽力,却连自己的婆娘都保护不了,惨遭八旗兵奸杀。人称大哥是人尖尖儿、义杆杆儿、胆团团儿,唯有大哥能帮我报此家仇,请万万不要推辞,弟当三生知恩图报。”言毕又跪在地上磕起响头来。在后面敬酒过程中,刘五只是淡淡地回应说生死报应谁都躲不过,并劝他用心抚养孩子,让家嫂九泉之下定心成果,来世再做夫妻,没有做出具体承诺。

来年正月十五晚上省城一年一度花灯会,木头西市上花灯似锦人头攒动,卖麻花的吆喝声,蒸甑糕的汽笛声,买花灯的讨价还价声,走江湖吃嘴饭的劝善人朗朗上口的吟唱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左善着便装带着两名护卫沿街观灯,当他发现一位俊俏旗人姑娘提着一款样式新颖的莲花送子花灯走进一条小巷时,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刚进巷子口,三人便被麻翻在地,待人们发现他们时,左善的**已不知去向,痛得哇哇乱叫。事后两名护卫说当时遇见女鬼,一个黑影在空中闪过,刚闻到一股淡香气味就晕死过去。街市上流行的说法是吃啥补啥、恶啥坏啥,左善该受报应。左善在几位金石郎中的护理下伤口稍有好转,便雇乘牛车踏上返京归故路程。从那时开始,刘五感到周围对他点头哈腰表示亲近的人多了,见面拱手叫大哥的人多了,一些红白两道上有些名气的恶人也开始在自己面前恭谦礼让,那位在菜根香设宴的汉子新年后趁夜色亲自送来十两银子和一对秦代兵符,同时对他说:“大哥日后一定发达,此物可作镇府之宝。”刘五当时对虎符的历史、功能和价值了解很少,只是因为有此吉祥预言,便常年拴在裤腰带上。刘五又一次记起父亲的教悔:多说不如多做,凡是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也不必挂在嘴上,让它一辈子埋在心里,不见天日。

几十年来,刘五心中时刻都铭刻着父亲的音容相貌,牢记着父亲临终前对自己的叮嘱。这次返乡祭祖活动,为了突出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这个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神圣愿望,刘五事先做了周密的准备,甚至经高人指点,暗地里套用清王朝皇室“会典”中大臣素服陪祭的规定,全军团以上军官戎装随行左右。前天下午刘五在马弁护卫簇拥下,率领大队人马向刘家堡子走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三位骑黑马的壮汉,扎红头巾、着青衣、缚白布腰带,中间的那位持竖旗,红绸底上绣着“兵马都督刘五”几个白字。紧随其后是五十名大刀队员,用铡刀片子作为武器装备部队是刘五的一大发明,铡刀片子口宽刃薄,形状夸张,挥动起来在短兵相接的战场上极有震慑力,这支队伍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大块头,一改平日里赤膊上阵的陕西冷娃形象,穿起国民军灰布制式服装,腰间扎皮带,肩扛铡刀片。刘五骑高头白马走在大刀队后面,他穿将军服,佩紫色缎带,胸前挂满各色勋章,腰带上用银扣系着指挥刀。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吊在腰间的两片清朝武将红色战裙,沿着马背覆盖在双腿上。刘五自己认为这身行头充分体现了“造反”和“共和”的全部意义,加上自己近四十岁男人的成熟与英俊,这身打扮着实增色不少。后面是十几人的卫队、百十人的军官,以及省城百十人的“哥老会”各山各堂各门的代表,刘五作为全省洪门最有实力的总舵主,这些人既是他起事拜将的基础,也是日后他游弋官场的力量所在。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怠慢帮会的兄弟情分。至于刘五的职务称呼,因当时还没有明确部队的战斗序列和定员编制,军政府授衔“秦军兵马都督”,洪门兄弟叫他“大元帅”,熟人称他为“将军”,反正是一省军事首领的意思,刘五都接受了。当这支队伍走到村口时,刘五禁不住在马背上失声痛哭,冷不防从马上跳下,随手解开勋带衣扣,扔掉插有羽翎的将军帽,大步向父亲的坟茔跑去,在痛哭中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大呀我的苦命的大!儿回来看你来啦!”(关中称父亲为“大”,音同达,下同)。众随从即刻下马紧跟大帅跑去,村民们被刘五的孝心深深感动,一时间村落里泪雨纷飞,泣不成声。痛哭之后,刘五坐在父亲坟前的土疙瘩上一言不发呆坐着,任凭寒风劲吹,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祖屋。

刘家祖屋在村子西头,坐北朝南五间宽的庄基,十丈深的墙院,依次为门房、厦房、上房,大门是按马车出入设计的两扇通体木门,没有北方农村传统门楼揭板石狮等饰物。如今被几个手持快枪大刀的威武卫士守护着。年迈的姑妈手提马灯颤颤巍巍地站在大门外等待侄儿,刘五又一次热泪盈眶,向姑妈行双膝跪地大礼。进门后右边三间房是父亲当年设馆授书的私塾,刘五眼睛一亮,看见父亲当年书写在松木板上“秋叶堂”三个正楷大字,激活了对父亲的记忆:

父亲是乡里半耕半书的先生,干农家活一把好手,背诗吟诵也是朗朗上口。按清朝教育体制,农村小学阶段的启蒙教育由私塾一类的学馆担当。在清朝末年朝廷统一印制了课本,但父亲认为《三字经》《千字文》内容太多,不如念会《弟子规》中的一千零八十个字管用。由于半工半读的学制和低廉的斗米收费,父亲的私塾从教孩子初步识文断字到学《四书》、背会《千家诗》、大致理解《春秋》,大约需要十年时间,以后就可以参加设在州县的书院会考。但松散恬静的田园生活容易吹动乡民心中久远的惰性,再说花费也不是个小数目,能走出这条路的在当地绝对是凤毛麟角。但父亲的私塾却满足了农夫们实际需要,赢得乡亲们敬重。父亲也搞不清祖上将这间私塾起名为“秋叶堂”的本意,但他喜欢秦岭山根脚的秋天,认为秋天不仅是收获的季节,而且有成熟的气魄和颜色。巍然屹立的秦岭绿得浓、红得靓、黄得纯、紫得艳,显得沉稳沧桑,博大坦**,像关中男人。

母亲在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时就去世了,自己的童年是在这里听父亲教诲,由姑妈带大的。村里人都叫他小五,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小相公”,村里人都求佛拜菩萨、上香敬观音,希望自己能生一个像他这样的好孩子。小五虽然听话、忠诚、性格开朗,却对背书写字之类的事用力不上心,也少了几分天赋,跳跃性思维常常使他念唐诗却诵读出宋词,几次县试不第,就在家中干起了农活。父亲不仅没有责备的意思,而是告诉他人各有志是天性,书中虽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说是黄金陷阱。同时告诫他人生一世为官为民、为牛为马,只要自己满意就行了,对人对事对己永不低头,不轻言“不”字。

父亲用毕生总结的学识教导小五做人的一些行为准则,可羞辱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人生悲剧便突然发生了。那年小五满十八岁,喉结明显发育成熟、声音有些变粗、肌肉愈见发达,长长的辫子也能在头上盘起诱人的黑发圈。那天他同几个伙伴上山砍柴回家,父亲一人落魄地坐在炕沿上,脸色铁青,双目怒视,衣冠不整。平日慈祥的目光、坦诚的言笑、师道的尊严都不见了。刘五从未在家遇到过这种场面,不敢大声说话,小心地为父亲端上热茶,装上水烟,取出火镰,又帮父亲洗脚、铺炕褥、摆正父亲最喜爱的石膏枕头,末了说:“大,你气色不好,早些安息吧。”

“五子,不要急着走,大今晚有话要说。”父亲沉重的声音使刘五感到一丝不安,乖乖地端立在父亲面前。

“你知道为啥给你起大名刘五?大这乡村野先生也没进过大学堂,都是你爷一句一句教的。书念多了,多少懂得了一些‘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道理,想通过教书提高乡民的道德修养,改变故里面貌。你的大名单取一个‘五’字,大也费了些心思,在我看来,五是天下最大的数了。天有五方,东西南北中;地有五藏,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间是人;情有五礼,仁义礼智信;财出五服,太爷父子孙;人有五福,酒色财气加上终老白喜事。你名字的本意是希望你成人后立天地中,行规矩事,有完整人生。”

“我明白你的心思了,都是为我好,可是儿不争气,书念不好,惹大生气。”

“唉,我的儿呀!你咋这般糊涂。都怨我这误人子弟半瓶子醋的乡下野先生!咱家开馆施教几十年,我今天算是把孔夫子‘克己复礼’的意思弄清白了。天下文章是写给秀才看的,秀才的样子是做给草民百姓学的。凭什么只要读书人忍辱负重,严于律己?官绅、财东、泼皮、游民、牙侩、屠沽等,为什么他们可以欺世盗名,游戏人生?儿啊!你难道还看不清,就连农夫下人其实骨子里也看不起教书匠,不是有句话说‘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吗?小五听清,古人云‘我命在我不在天’,安身立命先要强壮自己,夺天地之造化、制天命而永生,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男人要像个男人的样子,要想大事、干大事,不然一辈子连根鸡毛都得不到。不能在家里混日子了,带上这块祖传的蓝田玉佩,到外面闯**去吧!走吧……”

刘五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愤慨地自我责备,如此反叛地吐露心声,如此平静地坦**心绪。他心里一阵紧张,生怕父亲恼怒伤身,劝父亲脱衣攒被上炕休息,才伸手接过祖传玉佩,吹灭油灯转身来到姑妈居住的厦房。

姑妈王刘氏小父亲两岁,正同儿子王魁胜谈论白天在良驹镇上发生的事。魁胜虽小刘五五岁,但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又精又能,深得家人喜爱。魁胜说:“早上大舅叫我套驴驮米到离村十几里地的镇上‘兴盛号’杂货铺子给学生娃换笔墨册纸,以前都是十斤黄米换一刀麻纸,可今天掌柜的李俊彦硬是不换,说要二十斤米换一刀纸。俊彦掌柜是当地有名的‘牛牛娃’,待人接物软硬没准头,说变脸就变脸;但言语谈吐却是标准的娘娘腔,油腔滑调善计谋。大舅一看主家有意找事,便赔着笑脸说:‘大掌柜财源茂盛,莫非早上喝多了酒,把数儿记错了?’‘哎哟,这不是大学士进了寒酸店,店家这方有理了。家中面缸都空空的,哪里有钱喝酒?不像你这当先生的,一肚子诗文出口就是银钱。长安字贱,可咱乡下纸贵,你日进斗金也得让我沾个油花花,二十斤不成十五斤,十五斤不成十二斤如何?’大舅与他论理,掌柜的叫伙计们把米当街撒了一地,说谷子是瘪的、米是霉的,有意欺他‘店小人实’。当时街上剃头的卖当的、开烟馆子的打馍的,还有一些顽童围着看热闹,李俊彦这个贱人高声吼叫:‘穷书生还跟我斗心眼,也不想想你肚子有几两油水?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还当你是个人物呢……’在场的人不时地起哄嘲笑,孩子们一遍一遍地齐声念唱‘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大舅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都变了。天黑我才扶着大舅回来。”

那天深夜,刘五、魁胜兄弟二人提着扁担砸了“兴盛号”杂货店,打伤了几个伙计,凭着年轻气盛摆脱了众人追截,连夜赶往彬州清营投军从戎。以后听家乡来的人说,在当地族人的帮助调停下,刘家变卖了所有地产赔偿了杂货铺的损失,摆酒席答谢人情,事情了结半年后,刘老先生仙逝。据说从刘五出走那天晚上起,老人不曾开口与外人说话。

刘五返乡已经两天,此刻正躺在祖屋的土炕上,换上湖蓝色缎袄便裤,闭目养神。两天来刘五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的,十几年对家乡的怀念,对父亲的追思,对仇人的刻骨铭心,都是以男儿衣锦还乡功成名就这种完美的人伦形式实现的。他想起了曾在这里度过的田园生活,想起了父亲的粗茶淡饭以及一年四季没明没黑的辛苦劳作,更加深刻地理解武装和权力可以改变命运的神奇功力。日上三竿太阳爷正威猛的时候,刘五还专程在屋后的小河里洗了个澡,当冰冷的春水淹没身体时,他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放声浪笑,享受了一番儿时无忧无虑的情趣。下午刘五分别接见了乡绅族长、四亲八邻及本县衙门的官吏等各色人物,与这些人见面很多是属于礼节上的需要,除了恭维刘五、赞扬革命,就是纳贡献礼攀亲叙故,多少有些浓浓的乡音乡情,礼品银钱是收了不少,统一由管家打理,听说有一幅郑板桥的字画和部分玉器古瓷属稀世珍品。

晚饭后,他吩咐表弟魁胜(已任刘五卫队副官长)叫管家张一文到上房来,最后敲定明晨祭祖的几个重要事项。

张一文与刘五同村同宗同族,瘦高瘦高的个头上撑起一张诚实的脸。其父是乡间一位小财主,希望儿子长大成人后满腹经纶万贯家财,有意给儿子起了一个“一名不闻,一文不值”的反反儿名字。他长刘五四五岁,随父亲进城在商号里学做相公娃,刘五从新疆返回长安后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一文,才知道是没出五服的族亲。刘五见他通文墨识商贾还有一帮子风流倜傥朋友,是自己日后生意和社会交往中不可多得的帮手。同时刘五心里感到最踏实的还是与一文交谈时他那一对专注诚恳的眼睛。一文也在交往中看到刘五聪明强悍义胆豪情,特别欣赏刘五说干就干的劲头,也想在世面上有个靠山,两人想法不谋而合,一来一往很快成为挚友。以后两人拜把子堂喝鸡血酒结为兄弟,刘五把一文安插在哥老会“太白山”总舵担任大执事,在全盘负责洪门日常事务的同时,替自己经营个人财产。

一文走进屋后,行标准的哥老会竖拇指合掌心、向左齐耳揖礼,说道:“大哥喊我?”

“今天城里有什么消息?”

一文走到炕前,趋身向刘五耳根靠近,盯着刘五的眼睛,平静地说:“正有一件大事要向都督禀报,**园山堂的麻竿儿刚才骑马飞报,独立一标统制官唐新甫今天上午在军械局院被同盟会营下学生队射杀。据说学生队的娃们半夜爬上军械局城墙,早九时许新甫上茅子(厕所),刚出房门,就被枪弹打中身亡。随后很多军警赶到包围了军械局大院,局势得到控制,没有发生大的混乱。”

以往遇到此等大事,刘五会像火烧了尻蛋子一样坐立不安,今天却躺在炕上纹丝不动。“新甫兄是省城里哥老会堂子最大的龙头大爷,手下兄弟众多,气魄比咱家大。革命成功却屈身统制官职务,心里也不痛快,先叫人多送点银子过去,我明日回城后即去唐府祭奠。”刘五不动声色地吩咐说。

“大哥所言极是,我已经安顿好了。按说新甫是省城哥老会第一舵主,可其成员多街市中皂隶摊贩、酒保优妓等劳苦人,人虽多终成不了大气候。咱家自开山以来,洪门弟兄多出自行武,人少却没人敢小视。今天发生的事还得好好思量一番,眼下可以让弟兄们挂出洪门招牌,公开拜祖,广散海底(哥老会会员的身份凭证),讲说家法,扩大地盘。”

刘五猛地起身坐在炕头,连拍大腿叫好:“管家的点子比银子还值钱,传话下去叫兄弟们在长安城广设码头,扩大地盘,壮大‘太白山堂’的力量!”

其实一文看得很清楚,回乡祭祖只是刘五政治生命中避重就轻的一着妙棋,哥老会中不乏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经典事例,但“借刀杀人”就不同了,需要高超的谋略。也许背后刘五与省城重量级人物有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与其说是祭祖,不如看成避嫌更准确。本来官宦沉浮的游戏规则是政治家享用的跑马场,刘五一介武夫居然留心涉足,张一文心里又一次激起对刘五大智若愚的聪明才智心悦诚服。

一文接着说:“还有一事要向大哥禀报,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以来,准备召集各省都督进京开会,讨论临时宪章等问题,吴玉堂都督叫你准备一下,说这是国家大事,叫你在乡下不要耽误太久,早日返回长安城。”

刘五睁大眼睛凝视片刻,缓缓地说:“国事是众人的事,回去看国民政府的意见再议,银子可是自己的事,你都安顿好了?”“回大哥的话,反正后进项约十万余两,其中六万按你的交代已汇往北京绒线铺子,其余放在几家与咱有关系的当铺,没用真名实姓,铺子也知道咱们的来路,彼此心照不宣,这样更安全。”

刘五盯着一文的眼睛听他讲完,才下炕来到方桌前,抱起银酒壶猛吸一口西凤酒,顿时眼睛珠子也活了,说话声调也高了,随便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年头,钱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花到啥地方去了。”两天来,祖屋的这间上房既是他的会客室,又兼有办公、卧室、餐厅多项功能,却没有引起他留心关注。此刻刘五用目光扫了一眼屋子四角,突然发问:“俺大死的时候房子的摆设不是这样,我说过要修旧如旧,保持宅子的原貌,为什么不听?还把墙搪成白灰泥,方桌后面加了个楠木条几子,花里胡哨地放着青瓷花瓶插着鸡毛掸子,过去挂我爷画像的地方也换成了什么狗屁先生的字画……过去我大是个乡村教书穷先生,哪有这般阔气!我小的时候有二箩面的锅盔馍吃就是油掺面的好日子。”

“这是镇上杂货铺子‘兴盛园’的掌柜李俊彦去年冬里花钱整修的。去年大哥在省城起事后,这老牛牛娃的再也没奓起来过。族人找他算账,他几乎把家当典尽卖光,在村里设席谢罪,修缮祖屋。他半年前遣散了儿女,今年快七十岁的人了,独自披麻戴孝在伯父大人坟前搭庵守灵。大刀队的兄弟们已经把这个老蚂蚱关在柴房里,准备明晨开膛祭祖。以弟之愚见,李老儿已是古稀高龄,可否赏其自残,留下老命?”管家张一文用询问的口气试探。

“人世间百姓眼中的两宗大罪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杀这条老狗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族人,必受天下洪门山堂耻笑。再说历朝历代造反起事哪一个不是靠杀人树威的,历朝历代啥时没有几个冤死鬼!乡下同城里不一样,都是这帮子王八蛋无端欺负老实农民,把一池清静水搅得鸡犬不宁,杀!明晨用老狗的人头祭祖。”刘五斩钉截铁地说。

一文连连点头称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全,借用老狗人头祭祖替天行道,真可谓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昨日傍晚在村口抓了个要饭娃,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革命成功都半年多了,头上还盘着粗辫子。几位参谋的意思是明日一起杀了算了,也给祭祖仪式增添些光彩。”

刘五沉思片刻,平淡地说:“祭祖就是祭祖,与革命有个上的关系。就是没有辛亥革命,我一样是个人物。去把要饭娃拉来叫我看一眼,小小的年纪有这么大的胆量?”一文从刘五的话里看到了他朴实真诚的一面,也又一次看到他作为乱世枭雄刚愎自用、目光短浅的毛病,脸上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眉头。

不大工夫,要饭娃被两名军士带进屋,喝令跪下。孩子正是拉架子的年龄,显得身材有些单薄,清瘦的脸盘凸现出高鼻梁、大眼睛和大耳朵,沾满灰尘的辫子蓬松盘在脑门上,破旧不堪的粗布白短上衣,齐膝长的黑夹大腰裤,腰间系着麻绳,脚踩草鞋。一副真诚无辜少年郎的神态。

“我看你这一身穷酸样子,也是个可怜人,清廷皇上给过你家什么好处,至今辫子还留在头上舍不得剃光?”刘五问。

“回老爷话,我叫张三娃,家住在南山东头鸡鸣店,祖祖辈辈是农民,去年秋里发大水,把村里的地都吹光了,我同家父在山里转着乞讨,年三十家父冻饿身亡。我拾了一张草席葬父于山崖中,一个人前往平川想替人帮工度日,不料想山外人眼下不时兴留辫子,把辫子都剪了。昨天遇到几位将爷,把我关进黑房子,说是明晨五更给我剃头。入乡随俗,辫子剃了也就剃了,我不念惜。”孩子有板有眼的真诚回答着实让在场的人惊叹不已,给屋里所有人心里吹进了一股山野田园清淳新风,使人忘记了权力,卸下威严,**出隐匿在心底的儿女亲情,发出开心的笑声。同时也为孩子捏了一把汗,室内空气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突然间刘五哈哈大笑不止,大声说:“瓜娃呀,山外世道变了,改朝换代了,天下又是咱汉人的江山啦!说得多了你也听不懂,先说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吃粮当兵?”

“愿意!”

刘五吩咐管家为孩子剃头更衣,安置在大帅府当勤务兵。孩子欢天喜地形色于表不必细说。

刘五记起了下午接见过的几拨族亲,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如今功成名就凯旋故里,想见到的儿时朋友、帮过自己的大妈大叔一个都不上门,反倒那些不想深谈的七大姑八大姨、认识不认识的远亲踏破门地说恭维话、磨闲牙,求帮助要提携。他思量了一番,天地转换,人情难变,况且自己对“共和”的全部内容和前途没有十分把握,以多年的经验,巩固个人地盘的最有效手段是加强实力,是把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中国几千年通行“打仗靠的是子弟兵”说的就是这个理。他打定主意将几户直系亲属搬进省城,并吸收其他亲属中的男性青壮年入伍当兵。刘五很快在脑袋里选定了几位出资买房安置亲属的富商,这件事回城即办。他还打发管家给小时一起放牛的王栓狗、一块上山砍柴的刘箱箱送些零用钱,以示童心未泯的深厚友情。

夜色渐深,革命成功后迎娶的头房太太秋香踏着碎云小步端来红豆稀饭腌萝卜干给刘五压饥。同时又提起为自己组一家戏班子的事。秋香年方二十,从小拜师学艺,在一家名叫“紫荧”的秦腔戏班子唱花旦。几十年来,刘五随军征战西部各省,他一直信奉行伍中人吃刀枪饭、睡千家炕、行万里路、醉梨花院的生活哲学,与许多底层普通官兵一样,希望按照三十岁前花天酒地、四十岁时娶妻生子、六十大寿隐居山林的轨迹浪迹天涯,过去没有儿女牵挂觉得自由自在,现在却成了他生命中头号心病。这会儿刘五正聚精会神地阅读明晨祭文,无心搭理秋香的纠缠,顺口说道:“只要你给我生个男娃,给你买个戏园子。”“人常说公鸡不踏蛋,母鸡难抱窝!你一天忙得都不理会人家,拿啥给你生呢嘛?”秋香娇滴滴地轻声答道。刘五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秋香,用大手狠劲捏了一把秋香的大尻蛋子,秋香尖叫一声就势倒进刘五的怀里……

四更刚过,刘五起身后才借着油灯的亮光浏览一遍祭文,在侍卫的帮助下急匆匆地穿上全套“大帅服”:高顶帽、铜肩章、缎绶带、银勋章,系牛皮腰带,蹬高腰马靴,戴白丝手套,在管家卫士的护卫下,向祭奠场走去。

清明时节一夜蒙蒙细雨突然停了下来,刘家堡子村及远近村庄的村民们早早起身来到打麦场,把场子包围得水泄不通。附近的墙头上、大树上爬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场子的内圈由士兵组成一道人墙,把围观者同祭场分割开来。圈内正对着供桌五米远,一字排开三个方阵:左侧是刘氏族人,中间是军方代表,右侧为省城哥老会上层人士。场子上空像雾一般朦朦胧胧的春雨给大地带来新奇、给初春带来凉意、给空气滋润静瑟一样,人们怀着异样的激动心情静静地等待祭奠仪式。

按祖制规矩,祭祖仪式由刘氏族长主持。由于刘家堡子村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功名显赫的大官,村里既无祖庙也没有神位。但这不影响刘五回乡告慰先父亡灵,荣宗耀祖的心愿。事先刘五要求把祭祖同当地风俗中祭春的仪式结合起来进行,以掩城里新潮人士耳目。他更深一层的考虑是步入洪门之事不想让先父在天之灵知道,严令这次活动既不放在父亲坟前、也不得放祖屋举行,而是选择了现在这个场所。至于选择五更时分则是充分尊重民间广为流传阴间饿鬼太阳出来后不外出活动进食的传说。

刘五进场后,端立在三个方阵前列中央,眼睛扫了场子一周,见灯火通明、祭坛香火袅袅,祖宗牌位显耀其中,各色祭品林林总总,锦旗彩帐对仗有序,和着夜风猎猎作响,四周人众肃然站立,两柄铜铡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缕缕寒光,刘五心中泛起几分春风得意的成就感。在抬头观察天象的一刹那,刘五气从心底起,怒在脸上生,恨恨地瞪了管家一眼,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闹活到自家头上来了,也不看清场合!”原来在朗朗夜空中,除了繁星点点,场子当空分布着外层三盏、中层八盏、内层二十一盏红灯笼,隐含“三八二十一”(洪),把肃穆的气氛搅和得不伦不类。哥老会的徒子徒孙们又一次用侠胆义肠,把团体的意志强加到全省坐第一把交椅的龙头大哥身上。

“民国二年凌晨壬时三刻,陕西终南刘家堡子村刘氏宗族子孙相聚村东高台之上……”一阵苍老沙哑的男声从供桌一侧方向传来,年迈的族长颤颤巍巍地拖着长腔宣布祭祖大典开始:

“奏——礼——乐——”

乐人们用笛、笙、星锣、扁鼓、唢呐等简单几样乐器协奏古调《雅颂》中的华彩章节,管弦丝竹声像春风破晓,像涓涓流水,召唤人心宁静,提神舒容,传递着春的信息。不到两分钟时间,音乐骤然停止,传出洞萧独奏的《祭灵》古曲,洞萧凄凉浑厚的音调在夜空中独具震撼人心的穿透力,使人肃然起敬。

“献——礼——”

四个青年农家壮汉抬着食盒,把猪头花馍酒壶鲜果等摆上祭桌。同时四个手持铡刀片子的士兵拖着五花大绑的李俊彦走进祭场,喝令跪倒在祭桌前。围观人众争着向里圈拥挤,出现了短暂的**,但大部分人觉得今日祭祖是自己家私事,同时对场子上手持兵器的官兵怀有敬畏心里,只是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里张望。

“三上香”、“三奠酒”、“三鞠躬”……众人按照族长的口令依样画葫芦,当族长宣布“宣祭文”时,刘五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展开素纸祭文,高声朗读:

“壬子年清明,子刘五率同村族人恭立于刘氏祖宗高堂之下,献祭礼诚惶诚恐,忆父恩声泪俱下。呜呼!余常念父肱骨亲情,常思父谆谆教诲,雨露之泽,以苏禾苗,饥渴之余,易为饮食,一日之恩当报,图报已不见父颜,只有痛哭!儿自投身军门,日见胡满入关,肆二百余年之酷毒,实行虐民,赋敛繁苛,纵虎狼于闾左,苦辅我省民众八百万之生灵。三秦之脂膏无余,河岳之声灵悉变。辛亥年九月初一,儿率军警民众上征天意,下见人心,宗旨正大,兴国为民,毅然起兵,抗清吏、破满城,扫除清廷之膻腥浊秽,光复汉物,建立中华共和之大业。今择清明吉日,儿是时归故里,敬告先父在天之英灵:儿虽司军中都督,现戎事方兴,百端待理,仍牢记孩提时父训,‘世上顶不敢得罪的是百姓’,当终身以此安身立命,治理行营。昔日李氏俊彦横行乡里,强买强卖,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不杀不足以清乡俗、立王法、扬革命!今献俊彦人头于列祖列宗神龛排位前,此其志也……”

宣祭毕,李俊彦已被大刀手推出斩首,头颅高挂在场边的一棵大椿树上。人群又一次**起来,津津乐道的族人、兴高采烈汉子、用双手捂上眼睛的姑娘媳妇、尖声惊叫的孩子……整个活动显得紧张有序、情感跌宕起伏。同时人们也表现出桑梓情深、知书达理,惊而不乱、叫而不闹,还算得上功德圆满。太阳升起的时候,刘五乘三头骡子拉的暖轿车在大队人马的拥护下离村返城。

祭祖活动几天后,当地广泛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刘五离乡返城当天晚上,乘着月光从南山汤峪走出一鹤颜童面的老翁,银色长发、白布衲衣、草结麻鞋、腰系红巾,手拄竹杖来到刘家堡子村外茔地,手舞足蹈口颂短歌:“我欲远走天涯兮,故土难忘!我欲展翅高飞兮,妻儿相望!我欲振臂怒号兮,不见君臣兄弟相帮!人生五味可求,荣华富贵难尚。区区邑土可得,滔滔江山难攘……”据说事后刘五听到这则传闻,曾数日不理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