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北京古城,海子里花艳池清,草绿树繁,色彩斑斓,一派生机。冬天园子里一度显现出来的残垣断墙、毁堤渗坝、破碎小路被春天繁茂的花草树木遮掩,依然保持着皇家园林的博大、尊贵、飘逸,以及中国画特有的诗韵和朦胧美。

四月初一天,时任北京军政执法处处长的陆建章被袁世凯召进中南海,到居仁堂一层西厅饭堂与袁共进早餐。袁世凯一边喝稀饭一边问陆建章:“河南白朗起兵造反,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建章是袁的心腹干将,又担任北京城区所有军政单位的监督执法重任,常被袁世凯叫进海子征询治国治军的重要意见。陆建章对袁世凯的思维方式了如指掌,从来都是顺着他谈话的思路寻找最短的路径开门见山点破主题,随后旁征博引地导出“英明决断”之类的结论。可是今天袁世凯却只提问题,不谈看法。他就势夹起一块火腿炒鸡蛋放进嘴里,脑袋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决定先说说白朗军眼下被困的现状,引出袁世凯的真实意图再说。“总统那位河南老乡可真不是人!在老家干起了窝里斗的屌事。白朗在北洋军当兵时官至小连长,能有多大作为?还不是那位‘小诸葛’凌钺鼓噪策划,数月聚众万人。白朗貌似强大,实属乌合之众。一来白朗与广东南京的国民党没有瓜葛,没有明确的政治目标;二来其兵员多系临时招募的散兵游勇,没有与正规部队交锋的实力;三是目前白朗三面受困,北洋大军南有安徽倪嗣冲,东有湖北王占元,北有河南张振芳,这三人都是总统的得意门生心腹爱将,他能跑到哪儿去?到陕西甘肃喝西北风?总统把心放宽,白朗不碍大事。”

“外人都说陆处长会打小报告,会剃头(杀头)修脚(酷刑),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个帅才。妥啦,老子今天任命你为第七师师长兼任剿匪总司令,把白朗赶到陕西去。”袁世凯边啃馒头边伸出拇指称赞。

“陕西吴玉堂是近期少数几个通电全国支持总统、反对内战的都督,刘五和商纺两个师都有作战经验,要我到陕西弄啥?”陆建章不解地问。

“你看看,刚说你是帅才,你倒装起糊涂。”袁世凯已经用完早餐,用右手抹了一把嘴唇,双手合拢搓了搓,边喝茶边对陆建章说:“长安是西北的门户,长安稳则西北稳。清皇那会儿形式上设陕西甘肃两个省,但只派一名陕甘总督治理,并且把总督衙门设在长安就是这个道理。长安这个地方怪,文化积淀厚重,不定什么时候整出件什么怪事来,辛亥年长安反正紧随武昌起兵造反,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穷地方闹出这档子事你说怪不怪?我从河南老家返回北京三年多了,先是北洋大臣内阁总理,继而当了大总统,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对付南京政府孙中山及东南沿海大城市的那些鸡巴屌事儿,很少想到西北。可每次听别人提起陕西都督府那几个人,心里总不对劲,其他省辛亥革命的领头人物不是前廷重臣就是军中将军,可陕西倒好,几个人都是新军中的下级军官,刘五这小子居然身兼洪门龙头大爷!还是不放心啊。”

“你不是把杨守道调到北京担任总统府参议了吗?”陆建章又问。

“把他调到北京是给那些想入非非的读书人看样子的,按说杨守道每日读史论经、演绎君臣父子也就中啦,可他总想过问地方事务,不停地为吴玉堂和刘五说好话,我都听烦啦!”袁世凯不无反感地说。

“如此说来总统想动一动陕西那两个人?”

“你这才说到正题上。动是要动,但要动得有理,动得有名,动得叫外人心服口服。我打算叫你去陕西收拾摊子,担任陕西总督,我动吴玉堂,你动刘五。这事要走三步棋:第一步电告河南、湖北、安徽三省对白朗军围剿追杀,在豫陕边境网开一面,你率北洋军七师步步紧逼,使其流窜陕西,把白朗赶向陕西的目的,就是为你名正言顺地进入陕西鸣锣开道,咱们把锣敲响!把这块热红苕丢给陕西军政府和秦军,叫他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把陕西目前的政治结构冲个稀巴烂。第二步以吴玉堂剿匪不力调任北京安排个闲职。第三步宣布你为陕西总督,统领全省军政事务,刘五由你处置。总之陕西就交给你啦!”

陆建章听罢袁世凯一席话,立刻双腿跪地,磕头谢恩:“谢总统提拔!在下一定牢记总统教诲,替总统管制好陕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袁世凯心满意足地微笑着。陆建章一顿早餐的工夫从京城刀笔吏荣升封疆大臣,内心有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却没有在袁世凯面前露出丝毫蛛丝马迹。

在以后的时间里,白朗入陕的故事按照袁世凯导演的情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白朗军先是从豫陕边界进入陕西,以五千之众歼灭商州守军,进而在黑龙口打败前去迎敌的陕军二师商纺将军下属一个旅,听到陆建章率北洋七师从洛阳出发入陕参战的消息,白朗突然从黑龙口绕道柞水,从七沟八峪中冲出秦岭,摆出决战长安的架势。

吴玉堂为白朗侵陕一事日夜操劳,近十天来不曾睡过一夜囫囵觉,头上骤然生出许多白发,人也明显消瘦。五月十六日上午得到白朗军从柞水一线出山集结的消息,玉堂随即召开陕军旅以上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讨论御敌之策。北院都督府会议室虽然窗户洞开,室内依然烟气密布,呛得人咳嗽声不绝于耳,熏得四周乌烟瘴气,但并不妨碍参会人员神情凝重地听取吴玉堂讲述长安城面临的紧迫形势。

“白朗叛军入陕距今已经十天整,这些天我军的每一个行动圴及时电告北京袁总统,总统电示秦军发扬长安反正的精神,全歼白朗于陕西境内。同时调陆建章为北洋七师师长兼剿匪总司令,近日从河南入陕协助陕军剿匪。从前一段的情况看,白匪凶悍,连克商州守军、击退二师强维汉旅的阻击,当商纺将军率主力在蓝田沿山一线摆开阵地准备与敌决战时,白营却偷师柞水,顷刻间从长安城正南咸宁县(今长安县)境内沿秦岭多个沟峪出山,目前下往黄良、固城一线集结,对长安城构成威胁。前几次我军在商洛山与白朗接兵,各位将领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尽心尽力,由于准备仓促兵力调配不及形成敌众我寡,加上敌先行利用山势占据有利地形,陕军先失两局。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些事诸位不必记在心上,上头万一追查下来我上北京向袁总统负荆请罪!不过以我之见,上有总统歼敌方略,下有秦军将士用命,后有陆建章重兵增援,白朗死期不远矣!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援军到达之前确保长安城万无一失,请诸位将领发表高见。”

“紧闭城门、固守待援是保住长安城的最好办法。其实陆师从洛阳抵达长安也就是几天时间。这样可以保存实力,使百姓免遭杀戮。”都督府钱参议的发言,引起参会将领的热烈讨论:

“城是保住了,可这样做等于鼓动白匪嚣张气焰,使之肆无忌惮地横行关中**乡里。此议欠妥。”

“兵临城下再急,出城迎敌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歼白朗于秦岭脚下是最理想的结果,可是长安兵员空虚,叫市民用烧火棍上战场?商师长的主力程维国部驻兵大荔,刘师长所属雷风岐将军屯兵彬县,远水不解近渴,长安城仅有冯世清旅和一些城防单位常驻……”

“与白朗对阵,这场输赢不在战场上分胜负,但是任由白朗四处流窜,地方政府守土不利的罪责难逃,长安城得失先且不论,吴都督怕连陕西都要输个精光。”

……

固守长安还是出兵迎敌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午饭时还没有结果,刘五和商纺始终没有发言,由于他俩紧挨着座位,两人私下统一了认识,简单说就是出兵迎敌,调兵回防。吴玉堂看了两人一眼,意思是请他们谈谈,以便及早结束会议,安排剿匪部署。刘五会意地看了商纺一眼,然后说:“白朗是狼也好、狗也好,能突破中原北洋重兵围剿窜入陕西,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吃草的羊。我与商将军听了大家的议论,觉得还是主动出兵剿匪有利。一是白朗知晓陆建章率兵入陕,对进攻长安这样有坚固城垒的城市,还是心有余悸,怕吃不了撑死,继续向西流窜的可能性极大。二是地方政府守土有责,看见狼窜过家门口闭门明哲保身政治风险太大。三是前几仗打得不光彩,咱要为陕军把面子挣回来。固然长安当前兵力不足,但还能硬撑着打几天,再说咱出师有名、保家安民,心里头是踏实的。我和商将军的意思,冯世清率所部下午赶往咸宁县(今长安县)、黄良一线布阵迎敌,驻大荔的程维国星夜回防长安增援,雷风岐率一部人马向周至县佯动,给白朗造成关门打狗的假象,促其早日西逃。这样的布局虽有一定的风险,却能防止城内人心浮动,能给袁总统一个交代,能维持军民团结。这些仅仅是我与商将军的想法,一切听吴都督军令。”

吴玉堂听罢刘五发言,脸上露出了十天来第一丝笑容。他按照刘商二人的意见下达了作战命令,并给袁总统发出了剿匪快报。刘五、商纺、吴玉堂三人最后离开会场,三人走至会议室门口告别时,商纺冷不防问吴玉堂:“吴都督,陆建章率北洋七师入陕,还兼任了个什么‘剿匪总司令’,今后打仗听你的还是听陆建章的?”吴玉堂闻言顿时停下脚步,沉下脸颊,露出茫然神色,没有回答。

根据会议决定,冯世清派随同参加会议的参谋回营下达下午二时出征的决定,自己随刘五来到设在南院门陆军一师司令部。吃午饭时刘五对世清说:“今次出征不比以往,敌人人多势众,又在入陕西后打了几次胜仗,正行的是上风船。而你这次孤军作战,不像以往有很多自家的兄弟做帮手。到了战场先把敌情摸清楚,然后打蛇七寸,找准白朗的大营再猛冲,千万不能像猴子掰苞谷,见一个拾一个。在敌情不清的情况下,绝不轻易出击,把白朗狗日的能拖到援兵到来,就算你立了大功!”

“大哥放心,又不是第一次对阵厮杀,我也知道这次出征抗敌的分量,会按大哥的要求办。从今天上午的会议看,大哥要多照顾好自己,不管会上谁说什么意见,都是为着自己想呢,都是一个‘利’字!还有一件事我弄不清白,中原北洋军势力那么强大,怎么会让白朗溜出河南?北京杨守道老先生那里有什么消息?”世清问。

“没有什么准信,从捎话的口气看在京城过得不顺心。”刘五答。

“陆建章带兵入陕这事大哥要往深里多想一些,剿匪事小,留在陕西不走事就大了!从陕西目前各股实力看,没一家能与陆师对抗,听说陆还是袁总统的门生爱将,两人之间狗皮袜子没反正,袁对陆的意见言听计从。”冯世清不无担心地说。

“到底是自己兄弟,你把这次出征抗敌的意义说清楚了。我毕竟离战场远,你要好生保护自己,陕军一师兄弟们再也担当不起意外损失了。”刘五送冯世清出南院后,下令周福来带领司令部警卫连全体人马随自己赶往终南山前线,协助冯世清作战。

冯世清率领三营步兵离开长安城南郊吴家坟驻地时,骑兵营携带火炮等重武器已经离开一个时辰。按照正常行军速度,从吴家坟到皇甫、贾里村前线也就是三小时的路程,可是这次行军却用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前线。世清在路上催促加快行军速度,同时发现几年没打仗的士兵们一个个都淘虚养肥了,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一个个大汗淋漓,举步维艰,出发时虽然再三要求减少行装,不少士兵除枪支弹药外还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冯世清一怒之下狠狠鞭打处罚了一位排长,行军的速度才稍许加快了一些。当冯世清到达湘子河(滈河)北岸的方桥村时已近黄昏,刘五已经先期抵达。

刘五站在湘子河砾石粗沙滩地上,面向东南刘家堡子方向遥望,穿过前面树木繁茂的土塬丘陵,再有十几里路程,就是魂牵梦萦的故乡。往常太阳西沉正是村舍炊烟枝头缭绕,耕牛悠悠衔草,农夫荷锄归隐家园的恬静时刻,眼下由于兵匪突然出现使村民们四下躲避,周围村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生命活动的迹象,连远处的树林也失去了往日飘逸灵动的活泼身影。慢慢地,只能区分出秦岭和天空的模糊身影。刘五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漆黑画面,心中产生一丝不祥的征兆。

“刘大哥,天黑了,回屋里歇息,当心河边阴凉。”冯世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刘五身后,小声对刘五说。

刘五转过身来,轻声问冯世清:“队伍都拉上来了?”

“刚到一会儿。这几年不打仗、平日训练抓得不紧,兵娃子们腿都软了。”

两人在大批护卫的尾随下,沿着河边向村落走去。途中刘五对世清说:“听先期到达的骑兵说,白朗部下各队人马从几处沟峪出山后,先后到固城镇一线集中,从东边过来的要越过湘子河等几条河流,你说白朗这种行动布局打的是啥主意?”

“我也猜不透。按说进攻长安城最好把队伍集结在湘子河北岸,这样做从地形上讲奔袭长安沿途一马平川,便于部队运动迂回。可是把兵力集结在南岸从西窜甘肃的意图考虑,也是用心良苦。从固城镇出发沿秦岭山一路西行,基本没有大的挡磕。”冯世清回答。

“言之有理!今晚派出探子把白营的底摸清,固城镇离湘子河约有三几里路,如果白营有进攻长安城的意图,你可在北岸组织阵地坚守。如果他们打算西窜,明天清晨用骑兵过河到南岸古城冲一冲,叫他不得安生。”

“还是大哥想得周全,我原想把火炮支到河南岸,能对战斗起到近距离的支持,现在看放到北边好,主动进攻是为了拖住狗日的白朗,真正的搏杀是白朗反咬长安时才会出现的防御战。”

“我的这一点想法哄不了你,也躲不过关注陕西政局的那些明白人的眼睛。金财走得急,也不是他的想法有什么错,政治这东西你不惹它有时也不找你的事,但金财出走使咱们一师元气大伤,能够在困难时刻凭实力化险为夷的机会不多。今天早上都督府会议后,临出门商纺将军将了玉堂一军,意思是陆建章带兵入陕后不走咋办?这话暗示打白朗是一折子开场戏,随后陕西政局会出现变化。世清一定要牢牢记住:保存实力,特别是保证你的安全,是战斗过程中首先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刘冯两人边走边谈,定下了此次剿匪御敌作战任务的基本战略方针。

大约五更时分,冯世清接到探报:白朗大营扎在固城镇以西的一个小村庄里,附近兵力约有三千之众。白朗昨晚下令各队,明天在周围村寨抢掠一天,主要是骡马粮食,并派出小股部队向户县方向进发探路,看样子准备向西逃窜,同时对秦军出城御敌一事好像并不十分清楚。

冯世清仔细思量:各方面消息显示白朗从秦岭多处沟峪出山兵力大约在五千上下,另外两千人跑到哪里去了?白朗下令部队抢掠粮食等物资,分明是准备继续西窜,并无攻打长安城的想法。他大概盘算了双方的力量对比,人数上虽然白朗占上风,但战马火炮不多,从河南一路钻山越岭潜伏到关中平原,辎重在沿途丢失殆尽。古城镇离自己所在的方桥村直线距离约五六里的路程,中间虽隔着湘子河,但这里河面宽阔,河水不及腰深,河**偶尔竖立着从山上沿河道滚下磨成圆滑精光的巨石,绝大部分河床铺着一层平坦的粗沙和河卵石。自己有一支整编骑兵营,二百多铁骑装备快枪骏马,完全有力量直捣固城白朗大营。唯一牵动心中不安的是白营另外两千人马到底钻到哪里去了?

冯世清走出房外,仰望黎明前晴朗的夜空,万籁俱寂,繁星挣扎着发出旭日出现前的点点光亮。想到天亮后这一带将会发生白朗匪徒烧杀抢掠的悲惨场面,冯世清怒从心中起,飞起一脚拦腰踢断房前一株胳膊肘粗的梧桐树,**四溢地下令骑兵营和二、三步兵营紧急集合,刀出鞘弹上膛,亲自带队淌过湘子河,向固城镇飞驰奔去。临行前冯世清交代副旅长罗定时:先不要惊动刘五师长,让他多睡一会儿。天亮后把一营和火炮营交给刘五指挥。

冯世清率领骑兵趁夜色渡过湘子河,通往固城的路超过一车辙宽,这一带是稻麦两熟的肥田沃野,小麦齐整整地在抽出饱满的麦穗。天大亮时到达固城镇。发现离镇口半里地远的一处高地生长着一片百年老树柳林,白营大约有百十号人在老树柳林里露营,世清观察了镇子周围的地形地貌,深知骑兵在城镇巷战中很难发挥近距离搏杀的长处,只有在旷野队形展开的情况下,才便于驰骋纵横、左右穿插,对敌实施有效的突袭。于是他命营长解老五带六十军骑向树林突袭,设法把镇子里的敌人引出来。同时下令步兵二营绕道固城镇西口,相机截杀西逃匪兵,随后带领剩下的部队来到柳林左首百十米远的高坡上废弃砖窑和丛林后面,静观战斗进展。按他的想法,如果能控制住镇外这两处高地,就能够实现拖住白营的奔袭意图。

太阳露出地平线的时候,冯世清下达了第一波进攻命令。解老五是个一听到枪响眼睛珠子就冒火星子的人,“先对着林子一人一枪,然后枪进套手提马刀跟着老子往进冲!”老五一声令下,一排清脆的枪声在固城镇响起,紧接着六十匹战马散开队形围住柳树林,一阵疾风似的杀进柳树林,惊醒的敌兵来不及做出应对动作,就被战马踏伤、被战刀砍死。解老五下令战士下马,每人以面向镇口的柳树为掩体,构筑起防御工事,准备迎接敌兵进攻。

固城镇是白朗军进入关中后的主要集结点,驻有其从河南老家带来的主力部队一千多兵丁,但白朗的指挥部没有设在此地。经过昨天洗劫,小镇所有的财物粮食已经装满几十辆马车,准备天亮后运走。听到镇外响起枪声,白朗军邓守贞师长接到镇外柳林战斗报告,心存疑虑地分析是打劫财物的土匪还是昨晚抵达的陕军所为?但很快意识到土匪没有这样的胆量,一定是陕军偷营,但却猜不透陕军的作战意图。他急令部队集合准备杀出镇口,命令装满物资的车队在战斗打响后立即从街西出镇西行。

日头渐渐从东方升起,固城镇口一片寂静。邓守贞趴在一处房脊上用望远镜了解镇外战场情况,发现柳林中设有伏兵,林子不大估计埋伏人马不多。遂下令副师长邢悲率三百士兵出镇,向柳林发起进攻。白营出镇后直奔柳林,解老五虽然下令开枪阻击,但人寡枪少,难以形成对进攻的有效阻击,于是三百人马分散开来企图形成包围态势,以全歼林中的守军。这时骑在战马上观敌瞭阵的冯世清发出第二道命令,数百铁骑顷刻间分成三股从高坡上疾驰而下,一队直取镇口,截断白军退路;另外两队向柳林两侧迂回冲击,对出镇白军形成合围。白营正在围攻柳林的士兵见身后大队骑兵截断退路,慌忙转过身来向骑兵开火,在猛烈的枪声中,冲在前头的十几名骑兵应声中弹从马上跌下。在林中守候的解老五一时性直,忘记了坚守柳林高地的任务,高声怒吼:“兄弟们抄家伙上马!”几十名彪骑像脱弦的利箭,直插白营军阵。白营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站在矮树桩上厉声呼叫:“兄弟们散开队伍……”不等话音落地,解老五的快马已贴近身后,一刀对准喊话人的后脑勺用力砍下,登时脑袋开花脑浆四溅。白营这支部队久经沙场,是从河南闯陕西一路西行的先锋,战场上应变能力极强,转眼间从震惊慌乱中镇定下来,很快向四野麦地散开,与来袭骑兵展开小范围的单打独斗。骑兵营很快冲散了白营队形,战士们挥刀举枪、前后驰骋,看似牢牢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不大工夫有些马匹竟渐渐放缓了步伐,有的干脆站在原地不动,急得这些骑兵牵动缰绳对着战马厉声吆喝叫骂,这能埋怨谁呢?几年算得上自由自在、丰衣足食的平静生活,猛然走进铁血战场,人心倒是很快变硬了,可战马的肌肉却松弛下来。骑兵们下马在附近的麦地里与白营敌兵展开短兵相接的激战,好在还有大约一半的战马在战场上发挥作用,陕军还没有丧失战场上的主动权。但逃进柳林的敌军用很短的时间在树林筑起堡垒,形成一处颇有威胁的火力点,对陕军构成了严重威胁。

在柳林高地战斗打响的同时,冲到镇口的一队骑兵,从局部战场看起到了断敌后路、震慑士气的作用,但也将这些战士完全暴露在镇内敌军的正面。邓守贞在命令部队出镇应战的同时,在镇口一线利用残垣断墙组成坚固阵地,当这支骑兵分队赶到时,镇内守敌响起密集的枪声,十几枚炸弹同时开花,一时间镇口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刚刚突击到镇口的骑兵马毁人亡,损失大半,其余战马由于长期在马槽中圈养得膘肥肚圆,剧烈爆炸声使战马受惊,失魂落魄四下散去。邓守贞趁机派出增援部队,向窑场高地杀来。冯世清看到战局瞬息变化,下令步兵三营就地利用地形建立阵地,用密集的火力压制白营的进攻。

日上树梢时,战场上出现了僵持拉锯的局面。冯世清鸣金召回骑兵,邓守贞也开始重新部署兵力。解老五带领一百多名骑兵返回窑场背后,让兄弟们解带松马喂料就地休整,一路小跑来到世清面前。世清正待发作,处罚解老五失地之责,副旅长罗定时飞马来到身前,一个甩腿从马上跃下,喘着大气对世清说:“天大亮时一队白匪隔河向方桥村发起进攻,刘五大哥在湘子河北岸设置阵地固守,杀敌于湘子河中。双方交火距离太近,火炮无法使用。目前战斗仍僵持不下,刘大哥叫我绕道来了解你这儿的情况。”冯世清听罢一脸怒气,狠狠一巴掌朝罗定时脸蛋子打去,大声骂道:“你妈的脚后跟!刘大哥在前敌打仗,你跑到这儿寻死来了!解老五听令!你个崽娃子失了柳林阵地,本当杀头治罪,现在放你一条生路,立即带骑兵营跟着定时这个王八蛋杀回方桥村,从背后捅白匪一刀,刘五大哥身上少一根毛,我要你俩的命!”两人不敢耽误,领命而去。这时几个护卫扶着一名老兵来到冯世清面前,老者浑身是血,身上有几处刀伤,灰白的长发和胡须上尘土和汗水和成稀泥一般。世清认得他是二营的一个兵头叫胡三斤,忙问镇西口的情况。三斤说:“我冒死回来就是要向你报告,二营按你的将令赶到镇西口,几十辆大车拉着抢劫的财物在两百匪兵的保护下正往西行。营长时蛋娃儿指挥全营兄弟们一拥而上,与敌兵交手。我趁机领一帮子老兄弟拾干柴打火镰把大车点起大火。唉!这几年只知道逛热闹吃现成,一个个兵娃子腿根子都软了!举不起枪,瞄不准靶,跑不动路,紧要处扭不过身子,后来镇内又涌出了一河滩贼兵,二营将士都战死了!”世清一声不响地静听老人叙述,在场的人无不热泪盈眶,低声哭泣。

日上三竿,灼热的骄阳使战场的血腥气味随着热力迅速向四周扩散,一声号角,白营将士倾巢而出,在柳林高地的火力支援下,近千敌兵形成半圆形包围向窑场发起近乎疯狂的进攻。由于侧面受柳林高地的火力压制,世清率领的陕军三营很难在正面对敌展开有效的火力攻击。白营一步步紧逼到离阵地三丈远的地方,冯世清猛地从原地站起,手举大刀向战士们高呼:“兄弟们!扔炸弹、上刺刀!杀开一条血路,打回长安去!”回家的呼唤对浪**任性的沙场男儿有无尽的吸引力,不管回家的道有多险,路有多长。三营活着的勇士们用力扔出炸弹,齐声叫呼叫着“打回长安去……”趁炸弹烟雾掩护义无反顾地冲向白营军阵、冯世清在十几位贴身护卫的保护下一连砍翻了六个敌人,在回头扫视的一瞬间,冯世清发现并排砍杀行进的卫士遭遇紧随其后的一名敌将欲举枪突刺,世清左脚后退半步,顺势向前推卫士一把,敌将钢枪刺空身子前倾瞬间,世清举刀砍断来将臂膀,欲举臂补刀,几条快枪同时向胸口袭来,世清睁圆双眼倒在麦地里……

这场力量悬殊的阵地战一个时辰后结束,白营没有继续向方桥进发、扩大战果,而是紧急打扫战场、快速整队集合,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西路周户一带赶去。

刘五打退白营在湘子河进攻后,随即带领人马一路奔驰到固城镇增援,当他到达在柳林路边时,坐骑扬起前蹄止步急停,刘五一眼望去,道路上、麦地里、柳林下,窑场旁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战士的尸体。除了阳光暴晒下空气中散发的恶臭味、空中低盘的老鹰、田野里游**的野狗,战场上一片寂静。刘五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从马上跌下晕死过去。

等到刘五苏醒时已是深夜返回长安城的担架上,罗时定骑马走在身旁。“刘大哥。你醒了?身子感觉咋样,肚子饥不?”罗定时关切地问。

“走到啥地方了?世清的遗骨找到了没有?”刘五问。

“冯大哥的遗体找到了,其他兄弟的尸首也都埋好了,冯大哥浑身都是窟窿,由前面的兄弟抬着呢……”说着说着时定哭出声来。

刘五一阵心酸,热泪从眼中流出。他闭上双眼,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一路上刘五想了很多,他迷迷糊糊地梦到了父亲,记起了父亲为他起名的缘由,酒色财气加上白喜事,最要紧的是有“完整人生”:居有定所,食能果腹,灵有慰藉,命在天年,说到底要快快活活地走完一生。但在现实生活中,酒肉穿肠、佩金戴银、暖轿骏马、名媛秀色无疑是男人追求的快活事,可以用钱来买用命来换。“人中事、事中人”的复杂生存环境能由得了个人随心所欲地支配生命吗?二十年军旅生涯时不时格斗拼杀到底为了什么?冯世清的突然离去从根本上动摇了刘五的身心力量,他甚至听到了父亲在耳边亲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小五……福儿……”

五月二十日,也就是安葬完冯世清的第二天,陆建章率陆军七师师部抵达长安。事先确定古城名观“八仙庵”为陆的居所,长安城达官显贵、富贾巨商、儒雅名流、党派代表近百人早早来到宫门外,等候陆建章大驾光临。其所属部队,已于两天前在长安周围部署完毕。

吴玉堂与省城部分高官在宫内一间耳房中吃茶恭候。吴对刘五与商纺将军小声说:“昨晚总统府来电报称,陆建章抵陕后有重要事项宣布,让都督府召集有关人员参加会议,协助陆办好相关事项。你们说会是什么事?”

“不外乎纪律条令,剿灭白朗的作战方略,人才到、板凳还没坐热呢,能有啥事?”刘五平淡地说。

“我看有文章,从白朗入陕开始我总觉得事有蹊跷,特别是兼任‘剿匪总司令’,难道还要在长安设立行营不成?”商纺心存疑虑地说。

“听说陆建章善权术,喜功利,爱钱财,好女色……”

三人正欲深谈,忽听院中有人高喊:“陆大人车队已过长乐坡,各位官贾士绅、军中将领,请到宫外迎候!”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一队四乘一排、十骑一列、清一色红鬃红毛高头大马的骑兵从东关大街向宫门小跑过来,这些兵个头高大,表情严肃,斜背马枪,腰挂军刀,灰色制服,长腰马靴。他们在宫门前下马后,留下十人分列宫门两侧,其余人马进入宫内布防。又过了十分钟,陆建章着上将军服,满目庄严地骑着白马穿过欢迎人群向宫门走来。紧随其后的文武部将,护卫家丁和几十辆轿车大车。陆建章在宫门外下马,将白手套和大檐帽交给护卫,正要上前与迎接他的当地官员见面,忽听宫内传出通幽达明的金钟玉磬声,孙道长领着一群道士吹洞箫、击扁鼓、奏简板,走出山门迎接陆建章。陆建章听罢喜上眉梢,对着孙道长作揖答谢说:“好一曲《羽化登仙》调!想不到西北不毛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道家音乐。参谋官,为道观布施白银五十两!”随后与吴玉堂等要客一一见面,除了对每个人说一声“多谢”二字,绝不多吐半句。进入宫院中庭三清宫石台阶前,陆将军有意停步,看了一眼石阶上的数名警卫。吴玉堂抓住机会对陆建章说:“将军一路鞍马劳顿,上午先回房歇息片刻,本都督受全省官商兵民的委托,中午在‘老孙家’饭庄为将军接风洗尘。下午在都督府向将军汇报清剿白匪的情况。还有就是昨日总统府电示,要本官协助将军宣布总统的重要决策事项,将军看在什么范围宣布?日子定在哪合适?本官愿效犬马之劳。”

陆建章操着一口正宗的安徽官话回答:“接风和汇报全免,改天我单独约请吴大人及几位陕西将领吃饭。至于宣布总统电令等一些事项,我看也不用准备了,现在就在今天到场的各位面前当众宣布吧!杨参谋官,当众宣读袁总统的电令。”说完陆建章独自走上三清宫石台阶,转过身来面对吴玉堂等一干迎接人等。

杨参谋迈上一级石台阶,从口袋取出一页丝质黄色牛皮公文纸,高声朗读起来:“陕西都军府:撤销都军府都督职务,设立将军职务,统管全省军政事务;根据民国参议院通过之决议案,兹任命陆建章为陕西省都军府咸威将军,总揽全省军政事务,兼任西北剿匪总司令;任命吴玉堂为中央政府将军府将军,免去陕西都督府都督职务;取消陕军一、二师编制番号,所属部队编入陆军七师。提请民国参议院任命刘五为榆林镇守使,授陆军中将衔;提请民国参议院任命商纺为汉中镇守使,授陆军中将衔。此令!袁世凯,民国四年五月初六。

“袁总统令宣读完毕。陕西都军府各衙门官佐要坚持职守,清员造册,汇理粮秣库银,完备各项账目,按陆都督指令循序交接。今日见面会至此结束,请各位回府!”

杨参谋宣布完命令,在场的人才看清楚,陆建章约五尺高身材,一身黄色咔叽布将军装把有些发福的肚子包得紧紧的,他以五十多岁老军人饱经风霜的沉稳神色,用官场不可名状的微笑将会场巡视一番,这微笑很容易使人想起有关他在皖西杀人如麻,在北京滥用刑罚的传说。陆建章转身慢步向方丈院寓所走去。前后几分钟时间里,一纸公文使陕西上层政治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今天参加欢迎盛典的每个人都始料不及。所有人站在原地足足静声两分钟才醒悟过来。吴玉堂、刘五、商纺等人一脸惊愕无奈,脚跟子像灌了铅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场的人苦心相劝,主动等待吴玉堂等三人离去后,才陆续离开“八仙庵”,打道回府。

刘五从“八仙庵”回府后,一直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进入五月以后,事情发生得太多,变化得太快,他还来不及细想,最窝火的是袁世凯对陕西政要一锅端的决定是五月六日出案的,直到今天才由陆建章宣布,可见早有预谋。刘五内心有一种受蒙蔽、遭侮辱的切肤之痛,一位挂中将衔的七尺男儿,竟成袁世凯掌中玩物!这个念头一直占据着刘五脑海,直到头皮发麻、血管暴涨,思绪一片空白。当然刘五也想到了长安反正、陕军西征、洪门争斗、会党解散,想到了阵前痛斩金豹、夜半走失金财,以及前几日刚刚死去的冯世清……所有的一切回忆都围绕着身心受欺骗遭侮辱的主题展开。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失去师长的失落感也会偶尔从思绪中流出,但那只是点滴露珠,很快就消失了。他虽然是农民的儿子,今天的成就像镢头挖地,是一个坑一坑地从土中刨食取得的,值得珍惜,但是这些年刘五经历了上层从政经验的磨炼,眼界更加开阔,是非的关注点更深入,脑子中充满的疑团慢慢清晰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次突变不单是升迁荣辱的问题,而事关生死。

秋香、秋姑两人听说了刘五被免职的事,看见刘五坐在书房里一声不响心里越发着急。到了晚上张一文、周福来、白崇礼、雷风岐几个人来探望刘五,听说上午从“八仙庵”回府后一直滴水未进,人在书房里叫门不应,急得坐立不宁,几个人轮流在书房门口喊“大哥”概无应声。把耳朵贴紧门窗,听不到屋内任何动静。一直等到深夜,一文才拿主意把门砸开,刘五倒在圈椅里,双眼紧闭,嘴角流痰,脑门冰凉。秋香、秋姑两个女人吓得号啕大哭,一时没了主意。风岐把耳贴在胸口,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忙与一文等人将刘五抬到卧室炕上,福来与老白备车赶往医院请大夫。直到天大亮时,刘五才缓过劲来。

中午时分,秋姑给刘五炖了一碗上等血燕,用调羹喂食。她笑着对刘五说:“趁热多吃几口,纵有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撑着,咱人要紧。大不了咱由长安调防到榆林,将军的头衔还在,几个好兄弟都在,他们在你身边坐了一夜,早上看你好转,才回家休息。”

“女人家知道个啥?”刘五不耐烦地说。

“小女子见识短此话不错,整天价针头线脑柴米油盐,能说些啥管天管地管人的大道理。昨晚夫君虚脱昏迷,我心焦手凉,浑身着慌,两只脚先不听使唤了。不能像先生那样为君切脉问诊,像亲兄弟那样忙前忙后。我思量,夫君一时如《易》书中所说‘势若藩羝’,却依然是一头雄赳赳的大公羊,虽然一时公羊角钩在篱笆墙上,进退两难,这是君命与环境的突然冲撞,现在先要把锋利的羝角从篱笆中巧妙退出,才会振作起来,再图进取。”

刘五听秋姑一席话,感到有些道理。强势男人在公开场合受到羞辱,回到家却能听到春风化雨般的启迪和关护,烦闷压抑的心境自然会舒展缓解。刘五庆幸自己娶了一房好太太,如杨守道先生预测的那样,她在关键时候能发挥外人无法替代的作用,刘五便与她拉起话来:

“你这两片子嘴真能说,不愧书香门第一才女。你说羊如何从篱笆里退出羝角?”

“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在家里静养十天半月的,办法就出来了。”

“人头顶着脑子不想事,还不如死了!”

“不是不想,要会想。我嫁给你有半年时间,看你这个人长处多,短处少,但短处都是为官为仕的大忌……唉!算了,你尚在病中,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不要紧,枪林弹雨我都不眨眼,还怕别人用嘴说闲话?”

“可是你硬叫我说的噢?说得不对不能怨我。《汉书》上有一句话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意思是说正直得如同箭在硬弦上的人,如不归利箭,人生没有好的结果;而脑子长成弯弯曲曲肠子一样的人反倒能封侯挂印。自古以来家家都想过上好日子,但世道不公、奸伪不辨的风气由来已久,本是件没意思的事,可你在家为夫为长,在军旅为帅为侯,在朋友中为兄为哥,自觉得在陕西为大为头。说话办事太认真,直来直去使性子习惯了,才会在紧要关头气得伤了自己身子。”

刘五听从了秋姑的劝告,从此闭门谢客,老老实实地在家静养将息。一文等人虽不时探望,但都不提调职一事。吴玉堂离陕赴任的前一晚上他本想亲自设宴送行,最后还是按照秋姑的意思因病托请一文代为送行。

大约过了十天时间,陆建章请刘五夫妻到“八仙庵”吃饭,说要与刘五深入交换意见。刘五与秋姑傍晚时分走进陆建章的餐厅时,陆建章与太太陆段氏、儿子陆小虎已等候多时,因为是家宴不讲太多的规矩,陆建章坐在上席位置,其他分坐两旁,说笑声中家宴开始巡酒敬客。

“陆某到长安后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刘五镇守使聚一聚,可是白朗这股匪徒仍在宝鸡一带流窜,加上公务繁杂,早知地方官员如此辛苦,我宁愿住在北京当寓公吃闲饭!我先敬刘五将军一杯,听说你小恙在身,不能喝少抿一口。”刘五被陆建章平易近人的举止感动,今晚不仅设家宴款待自己,而且还说出了暖人心的话,与十天前在此地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刘五起身举起酒杯回答道:“没啥大病,那天清早起来喝了几口井里的新凉水,肚子有些不受活,早都好了!谢大将军一片好意,我喝三杯受罚。”两位夫人开始谦让敬酒,一时饭桌上活跃起来。陆建章见刘五对自己使用了大将军称呼,便用镇守的职务称呼刘五:

秋姑站起来双手举杯向陆建章夫妇敬酒:“小妇人代夫君向大将及夫人敬酒……”陆建章打断秋姑的话说:“家里人在一起吃饭,没有代酒的规矩,喝是你的心,不喝也可以,但要出个酒词调儿,立马唱一首诗来,方可免酒。在北京时常听杨守道老先生说刘五身边有一位了得的才女,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给你出个题,单一个‘酒’字如何?”

秋姑沉思片刻,一时脸色桃红,凤眼透亮,神采飞扬,用轻声古韵唱起诗来:

酒出黄山戴震酿,

甘泉水自周易乡。

谁言汉儒一壶淳?

天下籍典自己尝。

秋姑在片刻间出口成章,使在座的人惊叹不已,特别是刘五,为夫人的机敏才智暗暗叫好。陆夫人和小虎不了解诗中意境,但诗句朗朗上口,用词严谨对仗,曲调顿挫抑扬,以凝视的眼神表示对秋姑的尊敬。陆建章从见到秋姑那一刻起,对刘五年轻的夫人就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这其中固然有来陕前杨守道先入为主的推崇,更有在灵魂深处对女人“肥为美”的奢求,主要还是对秋姑刚才那首即兴诗的赞赏和心悦诚服。陆建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秋姑,带头击掌助兴:“奇才、奇志、奇女、奇诗!诗中黄山暗喻安徽,戴振乃安徽一代儒理宗师,他不会酿酒,却开创了研究学问的新风尚。他潜心研究西周以来儒理经诗,认为从西周在陕西形成的中国儒理典籍,后来者研习时不能只学会用大师们的经典结论进行思辨,更不能迷信盲从,研习要结合实际有自己的体会和判断。夫人让我这一介武夫情之所动,不只是诗答得好,而且把好‘酒’选在安徽,把景给了黄山,把事给了戴震,给足了我这个蒙城人面子。好诗、好诗!四句话二十八个字,一个‘尝’字把时间、地点、人物、事理说得清亮透彻。诗好,夫人模样长得更好!我敬夫人一杯!”

陆建章的赞扬把家宴推向**,陆小虎感到父亲有些过于殷勤,便把话题转到“吃”的方向上来。

“刘大哥,我在全国各处吃过不少素斋,从来没见过道家用香菇大酱做成干烧鱼的,真他妈的香!比上海华亭寺佛门的清蒸鱼焦嫩,比福建普陀山的红烧鱼味长,比四川青城山的罐罐鱼香辣,看来陕西的好东西不少。”仔细端详这位三十出头的陆公子,很难把他的相貌与名字联系在一起,他比其父高出半头,肥胖的身躯把一件瑞蚨祥的白绸衫绷得紧紧的,按长安人的计算方法,小虎的裤腰绝对有两麻袋宽,裤身仅一麻袋长。一身膘肥肉满的小虎坐在戴相公帽的明式靠背椅上,把紫檀木椅背压得“吱吱”直响,此时的小虎真像一只大白猪,一不小心便会从椅子上溜下来。小虎又短又粗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又大又圆的脑袋。肤色白嫩白嫩的,短硬稀疏的头发齐刷刷地栽满头顶,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一双专注的小眼睛。

“敢问小虎兄弟,为兄能帮得了什么忙吗?”刘五关切地问,同时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秦丰银号一万两白银银票递给小虎说:“当哥的一点心意,你初来乍到,有不方便的地方尽管找我。”随后把话锋转向陆建章,只见他双手抱拳,神态谦恭地说:“方才听陆都督诠释内子劣诗一席话,刘五羞愧才疏学浅,荒度人生。身边虽有内子指点,终妇人之言。长安反正后袁总统曾教导我‘努力学习’,今见大将军才识胆略如遇恩师矣!大将军师从总统,就学军校,领兵率军,坐镇中枢,身上有刘五学习不尽的经验和知识,刘五愿拜大将军为师,终生修身,以德配天!”说罢双膝跪地行起拜师礼。

陆建章没有料到刘五会出此怪招,以拜师为徒来取悦拉拢自己,一时没了主意。顺口说:“农工兵艺你拜哪门子师?学哪门子艺?”刘五回答:“敬德保民,学大将军德学才识,为总统尽忠尽心。”

秋姑从饭桌旁站起身来,对陆建章说:“愿大将军收下这个徒弟,小女子这边有礼了!”接着弯腰鞠躬低头不语。

“父亲,多收个学生多个帮手,成人好事胜造七级浮屠。”陆小虎刚受刘五馈赠,想落个人情。

“我看这位将爷还满孝顺的,就收下他吧!”夫人陆段氏说。

“大家都希望我收刘五将军为学生,我就收了这个学生。我看急事新办,不用孔老爷神像,也不要香蜡纸裱,刘五你连喝六杯酒,叫我三声师爷就算数啦!”刘五按要求行完拜师礼,答应改日专程登门行谢师傅师娘礼。

……

晚宴很快在师生融融亲情中结束,回到府中刘五已酒醉八成,倒身想睡,可是秋姑坐在炕边一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朦胧中听秋姑说:“陆建章在酒桌子上提到榆林镇守使的事,你就该借机发挥,把事摇实。冷不防却从口袋掏出一万两银子,古人说‘无功不受禄’,他给你办过啥事值这么多钱?这一下可好了,人家知道你是个有钱的主儿,规矩叫你自己立下了,今后办事准备大把花银子吧。拜陆建章为师这个主意好,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

这一夜秋姑难以安眠,眼前时不时地会出现陆建章注视自己的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心中不知是喜是惧?惧的是妻子的名分,喜的是女人的虚荣。秋姑长在教师家庭,从小受到严格的传统文化训练,但毕竟涉世不深,正值青春年华,第一次婚姻就使她迈入城市社会五彩缤纷的上层生活。哪个年轻女人不想听到敬慕者的赞誉?不想看到令人目眩的眼光?而今晚对自己大显殷勤的竟是当朝新贵,权倾三秦的陆建章!

六月初三下午,刘五把张一文、周福来、雷风岐、白崇礼等人召集到书房,讲了那一晚在“八仙庵”吃饭的过程,然后说:“这一晌在家闲住,想了很多事,过去需要认真总结,可以放一放,眼前最重要的是守住秦军一师的老底子,保存骨干和实力,再图日后发展。虽然警卫连和几个直属队还在我手中,南院门的地方还保留着,其实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难以影响长安局势。看样子我这个榆林镇守使不能不去,不管他陆建章说得天花乱坠,咱把榆林当成休养生息、重整旗鼓的阵地,榆林天高皇帝远,到时候他想管都管不着了!等咱恢复元气,再根据全国反袁的形势发展相机从榆林进兵北京,叫狗日的袁世凯死无宁日!我想走出这几步棋:舍不得银子打不着狼,我在长安加紧与陆建章周旋,早日得到关防印信;白崇礼带全家人回榆林府,秘密组织一支队伍,切记不露声色,顺便了解谢飞虎的情况,看能不能借用他的名义和力量;一文把秦丰银号的账算一算,先给崇礼挤些银子带上,再考虑在榆林能开辟些什么新的财源门路;风岐和福来留在我身边,考虑榆林镇守使衙门的事。”

刘五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三娃送水来了。刘五话头一转,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如今我无官一身轻,过去的熟人都很少走动,真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也给哥几个帮不了啥忙……”看三娃出门走远后,刘五接着说:“三娃这几天看进府的人少,总不沾家,一天在外头跑到黑,守道去北京前专门给我提醒过,家贼难防,不像咱兄弟几个。”

六月十五日一大早,刘五身着礼帽马褂,黑竹布长裤,眼睛上架起金丝平镜,一乘轻轿、几个士兵外加一辆马车,到“八仙庵”谢师。刘五为了巩固加深与陆建章的师生关系,对谢师礼做了精心准备。马车上装有杭绸三匹、苏缎三匹、进口洋花纱布三匹、乌木礼盒里装着一件唐玄宗年间制作的鎏金银钗,钗长三寸,钗股二分,钗头部隆起一朵八叶梅花,每片花瓣中央镶一枚蓝宝石,这是孝敬师母的礼品;尺五高汉代耀州生产的将军瓷罐一只,明朝黄道周行书墨宝一轴,清嘉庆年间生产的金银餐具一箱,这个箱子用红羊皮封面,内装银碗十只、金托盘十个、象牙筷十双、金调羹五对,这些孝敬给师傅;至于小虎公子在辈分上为弟为小,本可以不备礼品,但刘五行前还是把二十两上等白烟土带在车上,口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叫驴日的吸死!”他还给杨参谋官等身边工作人员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品,还让随行的士兵封好红包,到时分送给陆府门卫等士兵。

陆建章特别喜欢黄道周的那轴墨宝上所书《学记》中的一段话:“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此轴虽经历史沧桑,字迹仍清晰完整,是一件稀世珍品。陆建章爱不释手地细细品读,刘五见机进言:“学生读书之余,常思报国之事,不知何时能北上榆林,在大将军的麾下为国家尽责,为总统尽忠,为恩师尽孝?”

陆建章只顾鉴赏墨宝,头也不抬对刘五说:“快啦,我今日还电请总统催办。”直至他鉴赏完毕,让杨参谋官妥为整理保管,才转过身对刘五说:

“没想到你刘五一介武夫竟有如此珍贵的家藏?啥时候能让我去府上一饱眼福?过去不留意身边的盆盆罐罐,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大价钱,还有那么多无法估量的文物价值?如此看来,老夫要能在长安地面上混下去,还得多学点文物历史知识。刘五你小子真有福气,娶了个秋姑这样多才多艺的夫人,我还真想请到这样的先生平日多指点指点,至于去榆林赴任,我和你心里一样着急,老夫到长安刚好半月,已两次拟电催办。你先静下心来读书,现在北京衙门办事与前朝一个样,凡事总要疏通疏通,我在北京认得几个人,这事就交给我办好啦!”

“能当教授的人不少,可心的人难寻啊!这事再说吧。”陆建章用这句话结束了今天的敬师礼,以赶往将军衙门处理剿匪军务为由,让夫人陆段氏代自己设宴答礼。

从陆建章入陕以来,长安城有关刘五的每个消息,都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刘家堡子。村民们看不出这些变化后面隐匿的政治背景,村里依然天蓝山青、人勤水静,刘五依然是心中的大帅,刘家依然受到村民的爱戴和尊敬。但刘五祖居里说笑声少了,刘五姑姑五月二十日前后身染小恙躺倒在炕上一直没有下地,觉得心中有一个火盆,整天由巧巧陪着,头上敷着块浸满凉井水的帕帕布,只要有人说起长安的事,立即一屁股起身端坐在炕上,跟没病一样。人一走嘴中又不停声地唤:“娃在长安住得好好的,为啥调到北岸子草都不长的地方叫娃吃苦?我的可怜的侄娃呀!”

巧巧尽心尽力地伺候婆婆,知道婆婆害的是心病,便好言相劝:“男人家在外头吃些苦好,像魁胜没有当初哪有今日?再说天下都是当兵的舍身受罪,哪有当官的冲锋陷阵?刘五大哥大小也是个将军,能照看好自己。”

“我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能不懂得这些道理?想起省城这些天发生的事就不由得心慌。你也要多注意休息,都有三个月身子了吧?”

巧巧回到乡下一年后,衣着穿戴如同农家妇人一般,粗布宽衣,巧妙地掩盖了三个月的身孕。就是有几件舍不得丢掉的花衬衣绸长裤也都贴着身子穿着,从不外露。一年来魁胜基本上把她养在炕上,舍不得让她出力干重活。城里带来的绫罗绸缎香粉胭脂都锁进箱柜,每天用刨花泡水梳头,用线网扎牢发簪,用薄荷嫩叶清热解毒,用淘米水洗脸养颜,滋润出比城里时还要细嫩的皮肤、还要黑亮柔软的发丝、还要灿烂开心的笑容。眼下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让魁胜尽快赶往长安安慰刘大哥,同时把城里发生的事搞清楚。

魁胜如今与当年在长安叱咤风云、风风火火的青年将领形象判若两人。脱掉军装的大块头比过去更强壮,脸颊被太阳染上厚厚的一层古铜色,走路说话的频率比过去慢了许多。满脑子都是母亲、巧巧和自己的庄园,满身都是泥土与其他物质结合产生的纯净气息:在田边与清水绿叶合成的清香,在炕头与烟火产生的焦甜,在马舍与草料粪土配制出来的美妙气息。城里的繁华早已淡忘,军旅的冲动早已云消雾散,复杂的兄弟情结和人际关系早已从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省城的人事变动和刘五的消息却时时牵动着魁胜的心,虽不像过去那样流于言表。他的基本结论是在瞬息万变的官场游戏中,刘五一定不小心得罪了谁。他打算新麦进仓后与母亲一起进城看望刘五。

其实白崇礼带着小六兄弟正赶往定靖一带寻找谢飞虎的踪影。崇礼回到家后,听说榆林府衙门虽贴出告示解散哥老会,但这里山高皇帝远,洪门实际并未停止活动,谢老大仍在定靖一带三边地区占地为王。这天崇礼一行赶早走出靖边县城,向西行进不到十里地,发现路边沙漠低凹湿地的春玉米丛里,不时有人打探跟踪。小六兄弟三人从枪套里摸出马枪架上胳膊肘上,警惕地围着崇礼和两匹驮着行李的骡子,并离开大道走进沙漠开阔地带,以防不测。不大工夫,六七十名手执火铳利剑的汉子在十几匹光鞍子少笼头的骑兵带领下,从四面向崇礼的小队人马包抄过来。小六兄弟三人立即在崇礼周围围成一圈,举枪作射击准备。崇礼对三位侄甥说:“不要慌!看清是不是谢飞虎的手下,咱们马快,听我的号令行事。”不大工夫,这伙人在离崇礼小分队二丈远的地方将他们围在中心。

“那里来的毛贼,爷爷跟着你们两天了,还不下马投降!把骡马行李留在原处,放你们一条小命!”领头的一名壮汉大声说。

白崇礼骑在马上右手三指按胸,用暗语笑答想加入当地哥老会:“路上有人画只圈,一把刀,拈起刀,企入圈。”

“见面不相识,恐怕半天风?”壮士用暗语问,你是外头哪里来的?

“路上的人打鹧鸪,不是鹧鸪,是契弟洪英?兄弟们可是谢大哥的部下?告诉你们大哥,我本姓红生柳家,沙蒿蒿里白花花。关公老爷哟堂上坐,海贴贴就在个嘴嘴上挂。”

白崇礼的一阵信天游使骑在马上的大汉平静下来,他行齐耳勾手礼,三指按胸,要与崇礼做袖中问答。崇礼主动下马上前与之握手勾指,两人在袖中鼓捣了半天,大汉漫不经心地说:“看你的马鞍行头我还当是有钱的主儿,原来是远路来的一个马夫头头脑脑。你找谢大哥有什嘛事?”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到你的堂口上再细说。”

“现在还有个什么狗屁堂口,去年刘五大哥宣布解散哥老会后,老规矩就不多了,不管用了。但兄弟们总要吃饭,总要养家糊口,三边地区没什嘛官员愿意来管,兄弟们依然在洪门旗下抱成团儿,没事在家放羊,有事听我招呼。”同时转身对带兵包围崇礼的大汉说:“是自家人,不是什嘛贩油的,但比油贩子值钱!刘五大哥快到榆林当官啦!兄弟们能有好日子过啦!你先把兄弟们带回去,回头大哥有赏。”

两人边走边交谈,不长时间来到了沙漠深处一片柳荫环绕的下湿地小院。小院所谓的院墙,是把柳树杆杆插进沙地里,在地面上形成二尺高的篱笆,再用草绳从篱笆间穿起来。院内大约两三亩地大,院中盖有一座低矮的石板房,种着几畦青菜,圈着几十只绵羊,给人一种平和、宁静、殷实人家的田园牧歌式的视觉享受。这里是谢飞虎新近迎娶的一位小媳妇的家,听到马蹄声响,二只狗摇着尾巴与那位十八九岁的新媳妇直往飞虎怀里扑。飞虎当着众人面把小媳妇紧紧揽在怀里,不停地摸手手,亲口口,两人“亲妹妹、傻哥哥”地乱喊大叫。随后飞虎对小媳妇说:“行啦!吃了饭再骚情,叫你爸杀羊,喊你妈炖肉,贵客上门啦。”

飞虎把崇礼让进新房,两人关起房门一直谈到后晌饭时。总的讲,谢飞虎对省城解散洪门以后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了解刘五身边主要将领的去留动向,对刘五到榆林任职的消息欣喜若狂,希望结束草莽英雄的流浪生活,在刘五手下谋求一官半职。他答应崇礼提出的所有条件,解散“白玉山”堂只保留骨干,在短期内组建一支以骑兵为主力的民团,在沙漠深处不动声色隐蔽待命,迎接刘五北上。

飞虎还谈到了陕北油田的事。自延长油田发现后,当地百姓认为石油与庄稼一样,都是土地出产,政府只要收税就可以了,一直由民间集资开采。1904年清政府投资六百万两白银官办没有收效。1908年清政府欲出让矿权给沙俄、日本,因国内动**、辛亥革命爆发一时停了下来。1912年以后,袁世凯多次派出人到延长榆靖一带考察,欲由外资介入开采。石油开采一本万利,一口井的收入顶千亩良田,白崇礼觉得这个消息与刘五来榆林赴任一样重要,他打算在组织民团一事稍有眉目后,立即返回长安向刘五报告。

白崇礼因为脱不开身,七月初让小六给刘五送来一封信,刘五把这封信一连看了几遍,白崇礼在榆林的工作进展得不错,谢飞虎完全按照刘五的意见建立了一支精干的民团队伍,崇礼已潜入榆林城安顿下来。至于石油问题只能到榆林后再相机行事,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一文,要他多关注这方面的情报。在七月流金似火的长安城里,崇礼的信像一股清风,吹进刘五日渐枯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