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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梦珊死了,大家变得越发不正常了。

看着叶丹云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罗燕虹连叹气的心思都没有了。她挎着书包,低着头,像赶路一般穿过宿舍楼的门厅,心不在焉地和楼管阿姨打了招呼,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钻了进去,按下十三层的按钮。

正是午休时间,电梯里挤满了下课回宿舍的女生,各种香水味和手里提馏的盒饭味儿混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气息。相识的学生聊着平常的话题,罗燕虹却觉得大家的眼光似乎都瞄着自己。她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这肯定只是幻觉,一声不吭地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指示灯变换着数字,七层、八层,有人下电梯,九层、十层……角落里不知怎么突然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罗燕虹明白她们是被手机里的滑稽图片逗乐的,却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脸上发烫。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在十三层缓缓打开,她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从电梯间一路小跑穿过楼道,一直跑到1314房间门口才刹住脚步。从门上的飘窗可以看见屋里开着灯,罗燕虹伸手掀开碎花布门帘,被挡住的大门上已经褪色的贴纸让她觉得眼圈一热。六朵色彩各异的鲜花,每朵花的花蕊写上一个室友的名字,这个主意应该是贾梦珊最早提出来的。橘色花朵的花蕊上早已贴上了胶布。如今,红花中心的三个黑字显得格外刺眼。

深吸一口气,罗燕虹推开房门,果然看见曹静竹坐在床铺上,抱着一本精装书,眼睛却看着窗外。她摘下书包挂在自己的柜橱里,抬头想问问楼门口那束花的事。不想曹静竹闷不做声地缩回身体,拉上蓝布床帘。

别自讨没趣了,罗燕虹恹恹地对自己说,自从那件事后,宿舍里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轻松快乐的日子。贾梦珊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随身物品几乎都搬回了家里。叶丹云表面上继续坚持着她的学习,只是不愿再在深夜坐在楼道里看书。最令人伤感的是,这学期开学时,她放弃了保送的资格报考了外校,私下里说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曹静竹的性格更加沉默,时常坐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丁洁丽在创业基地找了个学长开公司实习,还是那一副不管什么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的样子,其实整夜辗转失眠的毛病害得她瘦了一圈。大家都变得敏感,彼此之间可说的话忽然少得可怜,看对方的眼神中好像都藏着些什么,但谁都不愿意说破。

现在,贾梦珊死了,日子肯定会更加难熬——至少在警察停止四处打听之前。罗燕虹已经记不清自己被问了什么问题。大体上还是老一套吧,什么时候见过死者;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近来有么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死者和什么人有过矛盾……每次都是这样,看起来很认真,不放过任何细节,但他们能查到什么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罗燕虹心中不免产生一丝愤懑。把我们这些学生审来问去的算什么本事?如果警察能把当初的事情查清楚,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了好吗!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只是身体上很小的一个伤口感染了致命的病毒,于是蔓延到全身,走到无药可医的境地,1314宿舍噩梦的开始,只不过是一部平板电脑。

那是大二眼看要结束的时候,连续两周的期末考试终于划上了疲惫的句号,大家沉浸在迎接暑假的兴奋中,一边收拾回家的行李,一边聊着各自的计划。既然晚上大家都没安排,不如一起去KTV唱歌吧。提议的是谁罗燕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除了龚琳,其他人热烈地相应,就连平时以自习室为家的叶丹云都喊着要连唱二十首,和参加了学校合唱团的丁洁丽一决高下。

龚琳约了老乡一起去校外的大超市买火车上的干粮,不知道是不是借口但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她不大可能参加。她的家在西北的一个小镇。因为家里经济条件的原因,龚琳平时省吃俭用,几乎是靠做家教挣来的微薄收入负担在学校的全部生活费用。她从不买衣服,不吃零食,不化妆也不去电影院,教材都是从上届学姐那里接手的,参考书和课外书全部来自图书馆和学院提供的网络资料库。大家一起出去玩,如果不让龚琳出钱会伤了她的自尊心,让她和大家一起AA制则超过了她能负担的能力。所以经历几次尴尬后,龚琳学会找合适的借口推辞,其他人也识趣地接受现实,就是所谓的心照不宣吧。再说,龚琳性格内向,一向寡言少语,和大家交情浮于表面。全班只有曹静竹和她聊得来,经常一起吃饭、自习,或者在空气质量不错的早上一起晨跑。就像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渐渐地,其他人和龚琳也就疏远起来。若她真的答应一起去唱歌,大家说不定反而会觉得不自在吧。

不管后来如何,那是个快乐的夜晚。贾梦珊提早离开,其他人一直唱到嗓子冒烟才赶在宿舍楼锁门前跑了回去。因为疯了一晚上实在太累,罗燕虹没顾上洗脸就倒在**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起来继续收拾行李,发现放在柜子里的平板电脑不翼而飞。

罗燕虹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记错了。她翻了衣物、倒腾了行李箱,把很久没有拾掇,胡乱地堆满了书本杂志的书桌整理了一遍,结果是一无所获。抱着最后的侥幸心理,她把刚睡过的被褥抖了又抖,失望如期而至。宿舍里其他人被她东翻西找的动静吵醒了,先是困倦地抱怨,听说平板不见了,便都穿着睡衣加入了搜索。宿舍面积不大,几乎被每个人一套的床铺、衣柜、书桌三合一家具占满,剩下少得可怜的公共场所被姑娘们无微不至地关照了一遍,犄角旮旯的灰土和瓜子皮被扫出来一簸箕却压根没有平板电脑的影子。罗燕虹的心越来越凉,脑子里在嗡嗡作响,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拿”是个欲盖弥彰的措辞。宿舍门一直锁得好好的,罗燕虹的柜子虽然没有上锁,但得益于她大大咧咧的习惯,里面各种杂物和衣物的摆放毫无章法,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注意被盖住的平板电脑。如果有外人进来“拿”东西,不仅需要房门钥匙,还得知道平板的位置。宿舍里摆着好几台笔记本电脑,桌上还有两个崭新的蓝牙音箱和一副价值好几千的耳机。不拿它们拿一个平板,凭谁都觉得没有道理。可是,怎么可能是宿舍里的人干的?罗燕虹绝不相信这样的事情。

两年以来,宿舍里都很和谐,偶尔有那么几次小摩擦不足为怪。她无法想象是谁拿走了自己的平板,生怕接受了这个结论以后和大家没法相处。也许真是外面人干的,嗯,肯定是这样的,有人偷偷配了宿舍的磁卡,趁她们不在的时候进来偷走了平板。这话她自己信吗?罗燕虹觉得不能不信,因为她虽然觉得它漏洞百出、从逻辑和情理都说不通,但她不愿意相信还能有别的解释。最后,在叶丹云的一再坚持下,她下楼找了宿管阿姨。阿姨找来的保卫处的老师,报了警。

在见到警察之前,罗燕虹内心满是纠结。她希望能找回平板,又怕知道真相自己会接受不了,没胆量面对。在见到警察之后,她竟然平静地意识到,平板肯定是找不回来了。警察原来是这样的,不像小说里描写的帅气英武,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忙着拍照、找指纹或者拿着棉签到处擦。他们只是问问题和做记录,态度诚恳却不怎么积极。

不过最后没有立案不能怪他们。罗燕虹想了半天,完全记不清最后一次用平板是什么时候,只记得至少是一周之前。考试太愁人了,一门接着一门。她每天考完了就抱着笔记本电脑温习下一门课程,没时间再拿出平板来玩游戏、看电影。她确定把它放在柜子里了?应该是吧……平时都放在那里,不过因为记不得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用过它,用它做了什么,所以也难说是不是随手放在了其他地方。罗燕虹暗暗抱怨自己是个马大哈,自己什么都模棱两可,叫人家怎么往下查?

警察没办法立案,保卫处的老师无可奈何,只得应付差事一般给1314宿舍开了个小会,把开学时安全教育那一套重复了一遍。只要宿舍里没人,就算出去洗个手也得把门锁上;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出门和睡觉时千万别忘了关上;别让陌生人进入宿舍,尤其是自称老乡、学长套近乎的人常常不怀好意。天啊,我们平时很注意好不好!我是受害人,我没做错什么好不好!罗燕虹满心委屈、难过和不甘心。室友们一个个都在设法安慰她,但看着她们很诚恳的脸,听着那些关心的软语,罗燕虹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怕。

她第一次明白,很严重的一个问题原来也可以轻松地不了了之。原来警察没那么厉害。没有证据和依据,他们什么都确定不了也就什么人都抓不到。去火车站赶火车的路上,罗燕虹的心里沉甸甸的,丝毫没有回家的喜悦。她没有对警察说昨晚出门前换衣服时好像看见了平板,嗯,只是好像,真的不敢确定,于是说了等于没说。但如果昨晚出门前平板还在,会是什么人干的?叶丹云、曹静竹和丁洁丽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她们回到宿舍已经熄灯,大家累得跟狗似的,摸黑上床都没顾上洗脸,应该不会有人半夜起来开自己的柜子。昨晚谁在宿舍呢?龚琳说她八点多回的学校,但一直在老乡的宿舍聊天。宿管阿姨说贾梦珊回来过一次,拿了个旅行包就走了。

龚琳还是贾梦珊?罗燕虹决定选择“外面的人”,如果这个解释不成立那就只能说闹鬼了。闹鬼也可以吗?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奔走在水泥地上的鸵鸟,继续找个松动的地方义无反顾地把脑袋插进去。窝囊死你算了!罗燕虹在心里骂自己。曾经,每次听到背后有人在议论自己“老好人”、“圣母”、“白莲花”,她都会不服气。对别人友善一些有错吗?牵强不牵强,理智不理智,客观不客观又怎么样?假定所有人都是好人,他们做所有事都是从善意的角度出发,会让自己快乐。会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罗燕虹终于犹豫了。

拥挤的火车,酷暑中疯玩的暑假,家乡熟悉的环境和美食,不愉快事情就这样被翻过去。新学期开学,室友们依旧彼此笑脸相迎,交换带回来的特产。生活回到了正轨,忙学习的继续去自习室,喜欢美食的呼朋唤友烧烤、火锅。只是,每个人都更注意自己的东西,原来从来不锁的柜子都挂上了铁将军。

大三了,同学们纷纷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罗燕虹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考雅思,试着申请出国深造。买了教材,报了辅导班,在手机里下载了背单词的程序,忙碌起来的日子让她无暇去想更多。然而,三个月后,烦恼又不期而至。

那是个温暖的冬日中午,罗燕虹吃过午饭打算趁下午没课和老乡一起逛街。出门之前她意外地发现,钱包里只剩下两张零钱。前几天明明刚从银行取了五百元,平时吃饭、买东西都是刷手机结账,现金不会这么快就都花光。不会又……她慌了。报告保卫处吗?报警?罗燕虹呆呆地坐了很久,放弃了这些念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知道无济于事。钱包一直在书包里,但她每天背着书包上课,上自习,去食堂吃饭,没人能肯定钱是在宿舍被偷的。对啊,不能怀疑自己人。钱肯定是在外面丢的,嗯,一定是这么回事。可是,虽然罗燕虹一再说服自己,仍然有一种满心苦涩却不知道能对谁说的感觉。为什么是我?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宿舍里的谁。谁?哦,都说了一定是外面的人干的,或者……闹鬼了。罗燕虹心头一酸,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很快,其他室友陆续回来了。她先是注意到龚琳问曹静竹的一双新皮靴是在哪里买的,要到了网店的链接。从来不买衣服的人突然要买一条几百元的靴子说明她有了一笔钱……别瞎想了,罗燕虹提醒自己昨天龚琳一个在本地打工的堂姐来过。姐姐给妹妹钱买新鞋没什么奇怪。丁洁丽和叶丹云从楼下的快递柜里抱回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箱。曹静竹帮龚琳找到靴子链接后发现那家店在打折,自己也买了一双新的船鞋。最后回来的贾梦珊破天荒地买来了大号的鲜奶油蛋糕请大家一起吃。所有人看起来突然手头宽裕不少是自己的错觉吗?罗燕虹编了谎话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哭过,抓起书包跑出宿舍。

在校园里徘徊了一个下午,罗燕虹仍然难以平静。她不想回宿舍,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脑子里一会儿很乱,一会儿又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谁可以相信,谁值得怀疑,因为在罗燕虹看来,每天微笑面对彼此的室友们背地里都是另一幅嘴脸,假清高的,没主见的,蔫土匪……她没勇气当面揭穿不表示私下没有看法。唉,想这些有什么用,罗燕虹心中越发地委屈和气恼,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还有三周就要考试,接着就是寒假。事情会过去的,她对自己说,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然而,当她总算在路灯初上之时打起精神回到宿舍,打开灯后看到的一幕让罗燕虹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上。笔记本电脑呢?一直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到哪里去了?!我的学习笔记,我下载的全部资料!她失声尖叫,发疯似地在宿舍里翻找,把所有人**的被褥都掀到了地上。隔壁没有出去的同学听到不对劲的动静通知了宿管阿姨,阿姨叫来了保卫处的老师,保卫处的老师报了警。

这一次,罗燕虹明白了什么是立案和破案的区别。所有女孩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接受询问,包括罗燕虹自己。为了保护学生的隐私,宿舍的楼道没有监控探头。但电梯的监控没拍到陌生人。所以嫌疑人就是全楼的女生?不,因为楼梯间没有监控,仍然有外人进入的可能。从平板到钱再到笔记本电脑,明显是有人针对罗燕虹。不,不能确定是同一个人作案。之前的失窃因为不知道确凿的时间和地点,有太多可能。总而言之,警察也许有他们的判断——到了这一步,不需要当警察也会知道宿舍里的人逃不了干系——但他们拿不出什么证据。于是,在他们离开之后,事情再一次没了下文。

那个冬天,罗燕虹觉得自己无法再承受任何压力,放弃了雅思考试。

手机铃声把罗燕虹从曾经的悲剧拉回现实的悲剧。讨厌的推销电话,她关上手机,抬头看着曹静竹床帘后模糊的身影。如果当初的盗窃案真能没有下文就好了,罗燕虹在心中默念,那样龚琳就不会出事,贾梦珊……不,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搬弄是非,大家不会把矛头指向龚琳;如果不是她煽风点火,自己不会做出后悔一辈子的事。叶丹云那一巴掌打得真好。看到她那一副小人得志,捡到便宜还想卖乖的嘴脸就一肚子的气。

当然,这些话可不能对警察说。还有很多事不能对他们说。比如……昨天傍晚,曹静竹和贾梦珊在“保研路”旁的小树林里偷偷摸摸地见面。又比如,“保研路”这个传闻,其实是她从一个中学同学那里听来的。正好学校里也有那么一条僻静的小路,正好贾梦珊顶替叶丹云拿到了保研名额,于是……幸好当初是用别人不知道的账号发的帖子,警察应该查不到自己头上。让罗燕虹心里不安的,是曹静竹今天唱的这一出没头没脑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