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勤务员

一九三九年春天,有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村子里忽然响起了锣声。村公所的公人(村警的俗称)石居山沿街叫喊,通知人们吃完饭到西头槐树场里去开会,说顾县长来了,要给民众们讲话哩!

听了这消息,胡兰全家人都是又惊又喜,谁都没想到顾县长会到村里来。爷爷吃惊地说:

“啊!县长来了?不能罢,怎么事先就没听到一点风声?”

奶奶接上说:“这总是村里闹下大乱子了,要不县长来做甚!”

胡兰不知道他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问了半天,爷爷才告她说,县长是个大人物,轻易是不到村里来的。从他记事起,县长只来过云周西两次。头一次还是在大清年间,那时候不叫县长,老百姓都称县大老爷。那次是新上任的县大老爷来拜会石玉璞的爷爷。那时,凡是新上任的县大老爷,都得和地方上有钱有势的人物交结好,才能坐得稳。石玉璞的爷爷是大乡绅,因此县大老爷就亲自上门来拜访。第二次县长来是在国民党年间,那是因为浇地闹下人命,来验尸的。这两次都是前两三天城里就来了公文,村里立时就开始准备:杀猪宰羊,清水洒街,黄土垫路……可真是“大人物出动,山摇地动”,村里人连明彻夜折腾好几天,才算把这次“官差”应付过去。爷爷奶奶经验过这号事情,因此骤然听说县长来了,怎么能不吃惊呢?

说道之间,村里又筛了第二遍锣,催人们赶快去开会。这户人家向来对开会不感兴趣,能不去就尽量不去,一定躲不过,总是去一个人应付。今天却和往日不同,听说是顾县长召集开会,都急着要去参加。男人们吃完饭一个一个都走了,奶奶引上爱兰也走了。胡兰匆匆吃完饭,连忙就动手收拾碗筷,揩抹桌子……她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把这些食具清理完毕。手忙脚乱,差点把一个大碗打了。

大娘早看出她的心事来了,她边吃饭边说道:

“放下,等我吃完慢慢拾掇。你快走吧!”

胡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虽然急着要去看顾县长,但她还是把每天该做的事都做完,这才匆匆离开家。

街上静悄悄地,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很显然,人们都是听顾县长讲话去了。

顾永田在文水当县长还不到一年工夫,已经在群众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庄户人们每逢提起顾县长来,都是赞不绝口:“这可真是万中挑一的好县长呀!”“这个真是打上灯笼也难找的好清官呀!”就连大爷也常说:“想不到这县长还真有两下子,布告上开的支票全兑现了!”平素,胡兰常常听大人们这么议论,她早就知道了。顾县长是个好人,可是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大年初一去罢陈大爷小西房,听了陈大爷说的那些话,看了陈大爷供献的神位以后,不知怎的,心里老是挂记着顾县长,她真想亲眼看看这个好人。以前她曾经这么胡思乱想过:“要是顾县长能来云周西,那就好了!”谁能想得到?今天顾县长真的到村里来了。

胡兰边急急忙忙往会场里跑,边不住地猜想:顾县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定长得很威武,穿戴得很阔气。大概岁数也不小了,总有爷爷那么老。对,一定是这样,要不怎么能当了县长呢?

当她急急忙忙跑到槐树场里的时候,会早已开始了。场子里黑鸦鸦站着一片人,连四周的土围墙上和场西边的那四棵老槐树上也爬满了人。胡兰急着要看看县长是个什么样子,忙弯下腰从人缝中挤进去,一直挤到最前边。只见场棚前摆着一张桌子,有一个人正站在桌子跟前演说哩。她以为这一定就是顾县长,细细一端详,才看清原来是个很年轻的兵,穿着一身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腰里皮带上挎着枝小手枪。胡兰看着有点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猛然间想起来了,就在今天上午,她见过这个人,怪不得有点面熟呢。上午,她去地里给耕地的爷爷送开水,路过观音庙门口的时候,正碰上村长陈照德和农会秘书石世芳陪着一伙人从庙里走出来,其中有穿军装的,有穿便衣的,这个年轻人也在里边。他们边走边谈,不知在谈论什么。胡兰只听见这个年轻兵说的这么一句话:“……我是什么?只不过是人民的勤务员……”胡兰知道勤务员是做什么的,村里驻队伍的时候,连部就有勤务员。八路军的勤务员也是很能干的,说不定也会演说。这人亲口说过他是勤务员,当然不会是县长了。那么顾县长是哪一个呢?她不由得向桌子后面望。

桌子后面摆着好几条长板凳,凳子上坐着好多人。除了村里的一些干部以外,她认识的还有区长张有义,区农会秘书老韩,其余的一个也不认识了。她看了半天,也认不出哪个是顾县长来,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说:

“怎么你这时才来?”

胡兰扭头一看,原来是金香和玉莲。她也顾不得回答她们,忙问道:

“哪一个是顾县长?”

“哪一个?”玉莲说,“就是正在演说的这个呀。”

“真的!”胡兰真的有点不相信,他自己明明说过是勤务员,怎么会是顾县长呢?可是玉莲赌咒发誓地说道:

“谁哄你谁烂了舌头。”

金香在一旁证实道:“真的!一开头张区长就给大家介绍过了,说:‘这就是咱们的抗日县长顾永田同志。’我们哄你做甚?”

胡兰听她俩都这么说,虽然很惊奇,但也不能不相信了。接着又问道:

“顾县长刚才说了些甚?”

玉莲忙说道:“打日本鬼子的事。顾县长说鬼子打了二十个月,没亡了中国,三个月……是怎的个话呀?”

她扭头问金香,金香提示道:

“日本鬼子吹牛说三个月要灭亡中国,如今已经打了二十多个月,反倒打出好多好多抗日队伍来,中国也没亡国……”

玉莲拍着手说:“对,对,对!就是这话。顾县长说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

她们本来是低声谈论,陈玉莲一高兴就大声嚷开了。这一来,引得周围的人都瞅她们。有人不满地训斥道:

“这些女孩子吵甚?还不悄悄地。”

她们几个吓得都不敢吭声了。只听顾县长说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打垮日本帝国主义,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些人看到我们打了几个胜仗,就以为日本不中用了,很快就要垮台了。这种想法也是错误的。只有进行艰苦的持久战,才能取得最后胜利。为什么一定非持久战不可呢?”

顾县长一面端起桌上的洋瓷茶杯喝水,一面向会场里扫了一眼,满场子的人也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会场里鸦雀无声,从来开会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哑静过。连咳嗽吐痰的人也没有了。人们好像生怕漏掉一个字似的,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说下文。

玉莲听不懂什么是持久战,她悄悄向金香问道:

“金香,顾县长说的是什么‘战’呀!”

“你真是个笨蛋!连个‘吃酒战’也不知道。”金香自以为是地说道,“就是喝醉酒打架嘛!喝了酒打人最厉害了,我后爹喝醉酒,打起我妈来没轻没重。”

玉莲觉得她说的不大对劲,转身又低声问胡兰。胡兰说:

“我也弄不清……悄悄地,听顾县长说什么。”

这时顾县长已把茶杯放在桌上,继续又一字一板地讲开了。

玉莲听了半天,仍然听不明白;金香听得也没兴趣了。后来她们俩就说开了悄悄话。胡兰只顾听顾县长讲演,一点也没听清她们在嘀咕什么。其实,顾县长讲的话,胡兰也听不大懂,——又是什么日军的长处短处啦;又是什么中国的有利条件和没利条件啦;还有什么“三个阶段”啦!“犬牙交错”啦!……真不明白,这究竟说的是些什么?不过她还是专心专意地倾听,听着听着,她渐渐弄明白“持久战”是个什么意思了,心里不由得一股高兴,忙拉了玉莲一把,低声说:

“你知道那话是说甚?就是要打好多年,才能把鬼子打败!”

玉莲忙说道:“我就知道金香说的不对。还能喝醉酒打战?要是八路军都喝醉……”

她说着嗓门又提高了。胡兰忙捅了她一下,吓得玉莲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时只听顾县长说道;

“……不要看眼下文水平川里太平无事,说不定哪天,也许敌人会打到这里来,甚至在某些地方扎据点。即使坏境变坏了,只要大家有抗日的决心和胜利的信心,团结一致,支援抗战,最后胜利就会提早到来!”顾县长停了一下,忽然提高嗓门向全场人问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们,刚才我说的这些话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人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整个会场里像山洪暴发一样,震得四周围墙上的土都直往下落。接着就有些人乱纷纷地说道:

“说的太好了!”

“全是给人开心窍的话。”

“说的头头是道。”

“……”

顾县长满面红光,笑了笑,说道:

“你们以为我有多大能耐?以为这些道理是我讲的?不是。这是中国共产党毛泽东主席说的。毛主席著了一本书,叫《论持久战》,这本书就是中国抗战胜利的指南针……”

他的话没有说完,人们都交头接耳议论开了,会场里一片嗡嗡声,急得区长张有义连忙站起来要维持秩序,但被顾县长制止了。

顾县长向张区长摆了摆手说:

“不要紧,让大家说吧。”

人们先还是低声耳语,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有的说:“啊,是共产党的头前人说的呀!真有学问。”有的说:“怪不得八路军老打胜仗,有能人指挥哩!”有的说:“共产党说的这办法就是好,要是全国都听毛泽东的指挥,总能把日本鬼子打败。”

人们越说越有劲,哄哄嘈嘈说了好大一阵子。顾县长一直等人们静下来之后,才又继续刚才的讲话。他先还是说打日本鬼子,后来就说到种地的事了。他劝老百姓们要好好作务庄稼,支援抗战,说多织一尺布,多打一升粮,也是对抗战的贡献。还说今后要实行合理负担,要减租减息,要改革那些不合理的旧制度……只有这样,广大农民才能好好进行生产。粮食打多了,军队和老百姓都吃饱穿暖,打日本鬼子才更有劲头……

这些话,胡兰她们大部分都听懂了。而大人们听得更加起劲,会场里的空气也活跃了。人群中不时发出赞叹声和笑声。

顾县长讲完,张区长接上又说了几句,会就散了。可是有好些人站在那里不走;原先站在后面的人,都想更清楚地看看顾县长,这时一拥都挤到前边来了。胡兰发现陈大爷也在这群人里。只见他像是刚喝了酒似的,满脸通红,两眼湿润,大张着嘴。样子像是想哭,又有点像想笑。胡兰猜想陈大爷一定是高兴得过分了。

人们用好奇和感激的眼光望着顾县长,一直等到区、村干部们陪着顾县长离开会场,大家才陆续走散。胡兰她们一路上只听人们议论的都是关于顾县长的事情。有人说:“这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又有‘肚才’,又能带兵打仗,打起仗来勇敢极了。没当县长以前,他在工卫旅,去年春天那几股‘黑军’,就是顾县长亲自带着人马解决了的。”另一个人说,今上午顾县长在村里还和他拉闲话来,谈了好半天老百姓的生活和负担问题,他也根本没想到这就是顾县长。

胡兰正听得起劲,忽听金香向她问道:

“你猜顾县长多大?”她没等胡兰回答,就接着说道:“十九岁。”

胡兰疑问道:“十九岁?你听谁说?

“顾县长讲话时候,玉莲悄悄告我的。你信不信?”

玉莲连忙赌咒发誓地说道:

“谁哄你们谁烂了舌头!今上午我二哥亲口说的。”

胡兰刚才听了人们的那些议论就很惊奇,如今听说顾县长只有十九岁,就更加惊奇了。她真没有想到,抗日县长是这么个样子,这和爷爷奶奶说的那号县长,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她急于想把玉莲讲的这些事告诉家里人,正好这时快走到她家门口,她也顾不得和伙伴们打招呼,急急忙忙跑往家里。

家里人早都回来了,也正在议论刚才开会的事。胡兰进去的时候,只听大爷说道:“……以前开会,那些演说的人们一开头总是说:‘自从七七芦沟桥事变以来……把日本鬼子赶出鸭绿江。’全是空话,怎就能把日本鬼子打败?你看人家说的,真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听了这演说,不能不口服心服。”

爷爷说道:“真是个好县长,又能说,又能干,上任还不到一年,看给咱们办了多少好事。”

胡兰忍不住插嘴道:“听说才十九岁。”

奶奶道:“是啊,人们都这么说。甚也好,可惜就是太年轻,岁数太小了。”

大爷说:“岁数小怕什么,只要能干。秤锤虽小,还能压千斤哩!”

这天晚上,从开会回来到吃晚饭,从吃晚饭到睡觉,全家人说的都是这件事情。就连从来不爱多说多道的爹,都说了不少顾县长的好话。

这天晚上,胡兰的心情比大人们还要激动,躺在炕上翻来倒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顾县长的影子,看起来顾县长除了年纪轻,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穿戴打扮和常来常往的那些干部们也差不多。可为什么那样有本事呢?就是靠了这个人,家家的地都浇了,庄户人家的日子才好过了,玉莲家的债务也还清了……他明明是县长,为什么偏要说是勤务员呢?唉,真不明白。

第二天早饭以后,胡兰打算去玉莲家。一出大门,正巧碰上农会秘书石世芳在井上挑水。胡兰忍不住向他问道:

“世芳叔,顾县长怎又当勤务员啦?”

“当勤务员?!”石世芳听着真有点莫名其妙,他把挑起的水桶又放下,问道:“谁说的,造谣。”

胡兰忙说道:“顾县长亲口说的。昨天上午你们从庙里出来,我听见他说的。”

石世芳想了想,忽然笑着说道:

“哦,那是打比方。顾县长是说,革命干部不能像旧日当官的那样,坐在老百姓头上,吼三吓四欺压人。而是应当勤勤恳恳给老百姓办事情,就像勤务员一样,就是这个意思。”

胡兰听石世芳这么一说,心里好像明亮了。怪不得顾县长对老百姓这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