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混乱的年头

幸亏过了不久,落了一场透雨,快旱死的苗子才算缓过来。谁知刚脱掉一顶愁帽,又刮来一片愁云:天年刚有了好转,世事又乱了。

前些时候,人们就传说“芦沟桥事变”“芦沟桥事变”亦称“七七事变”。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驻中国军队,借口走失日本军人,炮轰宛平县城,中国人民奋起反抗,从此揭开抗日战争序幕。,日本军队已经占了北平、天津,上海方面也打起来了。这些地方毕竟离云周西远得很,起先人们并没有放在心上,每天还是照样生活,照样忙自己的营生。可是后来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日本军队得寸进尺,国民党军队则是节节败退。不久,南口丢失,张家口陷落,接着是大同弃守——日本军队已经从北面打进山西地界!这一下,人们才认真关心起时局来了。

早些时候,县里“牺盟会”“牺盟会”是“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的简称,这是一个地方性的群众抗日团体,于一九三六年秋在太原成立。的人就来村里宣传过抗日救国的道理。那时每逢召集人们开会,谁都是推三推四不愿去,就是去了的人,听了这些话也并不在意。而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不要说“牺盟会”的人来,就是从城里回来个普通老百姓,村里人也会把他围起来,问长问短。眼看日本军队已经打进山西,打到自己家门口,谁能不着急呢?

这时,从祁县回来的人带来个新消息,说他们在车站上看到一列列的兵车朝北开,车上坐的尽是一些穿着草鞋、背着竹篾草帽的兵,胳膊上带着白底蓝字的臂章,上边印着“八路”两个字。谁也弄不清这是什么队伍。后来“牺盟会”的人说,这就是当年的红军。如今国共合作,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开到前线打日本去了。

过了不多久,传来个好消息:开上去的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个大胜仗,把日军最精锐的坂垣师团打得落花流水,整整消灭了敌人三千多人马,光汽车就炸毁了一百多辆……这一消息使人心大为振奋。人们都希望阎锡山的队伍也能像八路军这样英勇,给日军个迎头痛击。谁知接着传来的又是坏消息:阎锡山的队伍继续后撤,日军继续向南进攻,先占了代县,后占了崞县,眼看着一步步逼近省城。后来又听说日军飞机轰炸了省城太原。这一来,村子里空气也紧张了,人们到处在谈论这些事情。有的人说:阎锡山如今手里还有几十万人马,一定会死守太原,太原有他的万贯家产,他舍不得丢;有的人说太原一定保不住,因为从县城里回来的人说:省城里的机关、阔人们已经开始往南撤了,拉着金银财宝,载着各种物资的汽车、马车、摩托车……顺着太汾公路日夜不停地往南开。看样子就不是个要死守太原的架势。太原一放弃,整个晋中平川也就要落入敌手。许多人都感到悲观失望,整天起来惶惶不安,连收秋的劲头都没有了。

胡兰家里却很特别,一切照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户人家,向来不关心政治,平素连村里的事都不大过问,和邻居们也很少往来。真个是只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就是天塌下来,只要砸不到院子里,也没人着急。而这时候恰好又遇上正是秋收最忙的时候。爷爷和爹每天是天不明就上地割庄稼,天黑才回来;奶奶和大娘除了料理家务,天天是坐到南场里切谷穗、打豆子。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顾得上操那份闲心呢?在这种情况下,小孩子们知道的事情,反而比大人多。胡兰除了每天照护妹妹,帮大娘刷锅洗碗,做些零星活外,断不了到街上去玩,常常听到一些和日本军队打仗的消息。有些事情她弄不明白,回到家里只好去问奶奶。

“奶奶,日本鬼子为甚要打咱们?”

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不是为了做皇帝!”

“人家说日本鬼子是外国人,日本鬼子一来,咱们就变成亡国奴了。奶奶,甚是个亡国奴?”

“不知道。”奶奶说,“咱们做老百姓的,反正是个完粮纳税,管他当什么奴哩!你多管那些闲事做甚?能解饥,还是能解渴?”接着,奶奶又训诫道:“以后少往街上跑,少说道‘公家’的那些事情,免得惹是生非。只要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一年四季能有家常饭、粗布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管他谁家坐天下呢?”

胡兰向来最听奶奶的话,奶奶的话对她说来就是“圣旨”,即使有时候奶奶说的完全不合她的心思,她也总认为奶奶的话是对的。尽管奶奶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什么是个亡国奴;尽管奶奶说的那些话和她在村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可是既然奶奶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奶奶说的,还能有错吗?从这以后,她也就不再打听“公家”的那些“闲事”了。这一来,全家也就再没个人谈论这些新闻了。因此,尽管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但并没有影响到这户人家。

有天晚上,在交城县做生意的大爷,突然回来了。这才引起了全家的不安。

以往,大爷每年也回两三趟家。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穿戴得干干净净,带着一些吃的用的东西。而这次回来却是穿着一身破旧衣服,满脸黑杈杈的络腮胡,而且是空着手回来的。大爷带回来个很坏的消息:太原已经沦陷。前天,交城也被日军占了。他是从虎口里逃回来的。

听了这消息,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但奶奶对这些事,并不在意而是抢先问道:

“买卖怎啦?”

“倒闭了!关门啦!”

“你的东西呢?——铺盖,衣服……”

“都丢光啦!”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完啦,一切全完啦!”

奶奶气得拍着手说:“唉!今后这日子可怎过呀!”

大爷失业了。这件事对这个家庭是个很大的震动。全家人都显得愁眉不展。只有不懂事的爱兰特别高兴。以往,大爷每次回来,总要给两个小侄女捎点吃的东西,这次大爷也没忘了这件事,他给两个小侄女一人带回一小包冰糖来。爱兰有了冰糖吃,怎能不高兴呢?胡兰却不像妹妹那样,她见大人们唉声叹气,心里也很不好过。她知道大爷失了业,再不能往家里捎钱,今后日子也更不好过了。

大爷的情绪很坏,满脸愁云,两条眉毛都快连在一起了。他除了对失业的忧愁,对时局也担着老大心事。他告诉家里人说:看样子,文水城也保不住,敌人很快就会打到这里来,也许整个山西都完蛋了。大爷灰心丧气地说:

“唉,没有别的出路,只好等着当亡国奴吧!”

胡兰正想问问大爷,究竟什么是个亡国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大爷继续说道:

“以前‘牺盟会’的人宣传说:亡国奴不如丧家狗。我还有点不信,看起来这话千真万确!”

接着,大爷就讲起了日军占交城以后的一些情形。他说:日军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先不说**烧杀,光是侮辱中国人,就叫人受不了。不管是谁,见了他们都得鞠躬,不鞠躬就打耳光,要不就罚跪。有的日本兵岔开腿站在街当心,要过路的人从他们裤裆下往过爬。还有些喝醉酒的日本兵,更是想尽花样侮辱中国人:往老百姓饭锅里大小便,扯着老头们的胡子满街“耍狗熊”……更加使人气忿不过的是侮辱妇女。大爷说他亲眼看见有几个日本兵,把一个怀孩子女人的衣服剥光,让洋狗追着她满场子跑。那女人吓得又哭又喊,日本兵们都拍手狂笑取乐。

最后,大爷气忿地说:

“这像两条腿的人干的事吗?简直是些四条腿的畜牲!”

胡兰听大爷讲了这些事,又害怕又生气。她真想不到当了亡国奴是这个样子!日本鬼子是这样一些坏蛋!虽然这和奶奶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大爷还能虚说吗?

大爷在这个家庭中威信很高,他的话连奶奶也信服。平素,大爷说什么是什么,奶奶从不驳回。她知道大儿子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为人正直,性子孤傲,从来不爱说瞎话。因此这天晚上听了大爷说的这些事,全家人都很紧张。这才感到时局已万分危急,真正是大难将要临头了。奶奶一迭连声说:

“阿弥陀佛,这可怎活呀!”

爷爷忽然问道:“阎锡山的队伍哩?为甚不打?”

大爷生气地说:“打谁?就会打老百姓!”

他说:敌人还没有占太原以前,老阎的队伍就往南溃退。那些天,太汾公路上整天整夜过溃军。这些溃军打日本鬼子不中用,打老百姓可都有两下子,一来就把腰里的皮带解下来握到手里了,一说话三瞪眼,开口闭口离不开骂人的话。稍不如意,皮带就朝着你劈头盖脸地打。这些溃军简直就是“官”土匪,沿路抢劫。抢商号,抢民户,见甚抢甚。他住的那个杂货铺,在敌人来的前两天也被溃军抢空了。东家只好关了门,打发伙计们各奔前程。他今天好容易从城里逃出来,在半路上又碰到几伙零散溃军,把带出来的行李、衣物也给抢走了……

大爷越说越有气,边吃饭,边喝酒,边谩骂。骂日本鬼子,骂阎锡山,骂晋绥军。

“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正当国难当头,夹着尾巴跑啦!老百姓完粮纳税图个甚?这还不如多喂几条看家狗哩!”

这真是关住门子骂皇上——不起作用,也惹不下乱子。大爷忿忿不平地骂了一气。后来又告家里人说:看样子零散溃军还多哩!说不定也会到这里来,要赶快准备准备。听了大爷的话,全家人连夜挖坑打窖,埋藏衣物。虽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是万一让溃军抢走,也不得了呀!

大爷回来不几天,溃军就来了。前几天,日军飞机就整天沿着太汾公路、同蒲铁路轰炸扫射。阎锡山的那些溃军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离开交通干线,从整个晋中平川里漫下来了,村村都在过溃军。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天不知要过多少起。老百姓们怕溃军扰害,各村都自动成立起了“支应站”。云周西也不例外。村南观音庙上安起灶火,点起茶汤壶,准备下烟、茶、酒、肉;还专门派下听差的民夫接待、引路——这像是送瘟神一样,即使多花点香烛钱也不在乎,只要快快离开村子,人们也就谢天谢地了。谁知这些溃军却是送不走的毛鬼神,吃饱喝足,仍然要到村里去抢劫。这一来,村子里大乱了……

自从开始过溃军,胡兰奶奶又像“闹红军”时候那样:整天起来领着全家人烧香磕头,求神保佑。奶奶并且下了“戒严令”:出入紧关街门——其实,平素她家也是关着门过日子的;不准小孩们到街上去玩——其实,奶奶不说,胡兰姐妹也不敢出院子了。不要说小孩,就连男人们大白天也是蹲在家里不出去。村里天天有溃军来扰害,街上时常传来溃军们的叫骂声,女人们的哭喊声……今天东家被抢了;明天西家挨揍了。人们躲都躲不及,谁还找着去惹祸呢?可是灾祸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

有天上午,胡兰正跟着奶奶跪在神前烧香祷告,忽听外边传来一阵“咚咚”的打门声;接着是开门声;接着就听见在院里玩耍的爱兰“哇”的一声哭了。胡兰听见妹妹哭,也顾不得祷告了,爬起来就往外跑。一到院里就见爱兰趴在街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门外站着两个穿灰军衣、戴着灰毡帽的溃军——看样子是爱兰开了门,一见是溃军吓哭了。这时只见一个溃军用枪头拨着爱兰骂道:

“妈的皮,滚开!滚开!”

胡兰一看这阵势也吓坏了,可是见妹妹吓成那个样子,她就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忙把妹妹抱过一旁。

这时大人们也都跑出来了。溃军走进院里来,大骂道:

“妈的皮,关着门干吗?老子们又不是日本兵!”

这天,正好大爷在庙上去支差。爷爷和爹都是胆小人,站在那里只是哆嗦,谁都不敢吭一声。溃军边骂边撞进了西屋里。胡兰趁机忙把妹妹抱到北屋。只听溃军在西屋里翻箱倒柜,奶奶一迭连声的求告。大概溃军们没找见什么值钱东西。不多时又撞到北屋里来了,奶奶也跟了进来。那两个溃军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值钱东西来,忽见布机上还有一匹没织完的布,一个溃军抓起炕上的那把剪刀就要往下剪。奶奶扑过去趴到织布机上央求道:

“好老总哩!求求你们,我还没织完,你们别抢走!”

另一个溃军边把枪拴拉的“哗哗”响,边骂道:

“妈的,老子们又不是土匪,谁抢你?再骂,老子毙了你!”

奶奶吓得趴在织布机上起不来了。胡兰也吓傻了。正在这时,恰好大爷回来了。大爷忙拦住说道:

“老总们消消气!”回头又拉着奶奶说道:“妈,你快站过一边,既是老总们用得着,拿走吧!”

等溃军们拿着布走了之后,奶奶抱着织布机哭骂开了:

“千刀杀万刀剐的兵!好狠心呀!老娘一根线一根线纺下!……”

大爷忙说:“快悄悄的吧。小心他们听见返回来!”接着大爷就告诉家里人说:“昨天下午大象镇出事了,溃军乱抢不要说,为了搜刮金银财物,把好几户人家的男男女女吊起来百般拷打,用烧红的火柱烫……有几个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哩!丢点布算甚?人没受害就算万幸!”

经大爷这样一说,奶奶也就不敢再哭骂了。

大象镇离云周西只有五里地,这一消息把全村人都吓慌了。人们都怕被溃军抓住拷打,都不敢在村里待了。胡兰家也一样,每天天不明就往野外跑。这里原本是一马平川,偏偏这时候地里又没有庄稼遮掩,人们只好趴在渠堰后面,老坟茔里躲灾难,又挨饿又受冻,一直要熬到天黑才敢回来。这样一直熬了十来天,溃军才算过完。

溃军刚刚过完,地方上又闹开“黑军”这是老百姓对各种半公开土匪的总称。了。这时,日本鬼子虽然还没有占领文水县城,但阎锡山的县政府、区公所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这里变成了“真空”地带。各色各样带枪的人,乘机兴风作浪,扰害乡里。徐沟县的土匪头子乔效增,自封“司令”,到处招兵买马,壮大势力。有一股常到文水平川来活动,号称“天下第一军”,到处明火执杖,打家劫舍,并且公开向各村要粮要款,要棉花要布匹。离云周西六里的南胡家堡,地主王寿珍也拉起一帮人马,叫作“自卫团”,王寿珍自任团长,也是公开向各村派粮派款,收捐收税,并且私设公堂,随意抓捕吊打群众,简直变成了这一带的土皇帝。另外还有一些流氓、地痞、退伍兵、大烟鬼,三三五五纠集在一起,随便起个番号,就算是个“部分”,到处敲诈勒索,开张白纸条就向各村要粮要款。

这一来,可把老百姓整治苦了,哪一“部分”也惹不起,哪一“部分”来也得支应。缴不完的粮,纳不完的税,受不尽的窝囊气。

这时正是旧历年除夕。本来这是农村中最大的节日,可是遇上这种年月,谁家还有心思过节呢?有的人家米缸面瓮早给倒干;有的人家好不容易包下几个饺子也给“部分”端走了。三十晚上全村都是黑灯熄火。大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过了大年不几天,日本鬼子就占了文水县城,接着又占了汾阳、孝义、平遥、介休……整个晋中平川全落到了敌人手里。占了文水的日本鬼子,大肆烧杀,把县城附近的沟口村全烧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