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年头

自从妈妈死了之后,胡兰姐妹俩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了一起。这一来,可给两个老人增添了不少负担,也增添了不少烦恼。爱兰生来就爱啼哭,哭起来没完没了。胡兰本来是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如今也爱哭了,特别是妈妈刚死了的那些天,动不动就流眼泪,一看到妈妈用过的那些东西就哭,看到大门口洒下的那一长溜荞麦皮这地方习惯枕头里装荞麦皮,人死了之后,在出殡的那天,就把死者的枕头割开,把里边的荞麦皮洒到街上。也哭,真个是天天起来泪洗脸。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小心眼里怎能不难过呢?白天啼哭也还罢了,有时候夜里也会把爷爷奶奶哭醒来。有好几次,胡兰睡到半夜三更,忽然想起病着的妈来,就迷迷糊糊爬起来,推着身旁的奶奶道:“妈妈你吃个梨吧!吃了梨就好啦!”当她弄明白自己是睡在奶奶房里,记起妈妈已经死了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哭起来。每逢这时候,被推醒的奶奶和被惊醒的爷爷再也睡不着了。爷爷一袋接一袋抽烟;而奶奶则是不住声地长吁短叹。老两口就这样一直熬到天明。

眼看着两个没娘的孙女儿啼啼哭哭,眼看着胡兰她爹一天天消瘦下去,老两口怎能不痛心?怎能不烦恼呢?而更加使人烦恼的是世事动**不安,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阎锡山的反共措施也一天比一天毒辣,搅害得老百姓们简直没法过日子了。

那时,虽然红军还没有过黄河,可是官家人说红军的探子已经偷偷过来了。今天说,凡是南方口音的就是红军探子;明天说,穿破烂衣服的就是红军探子;后天又说,身上带着红手绢和红布条的就是红军探子;后来连衣服上有红布补丁的,系红裤带的,以至口袋里装着红头火柴的……全都算成红军探子了。阎锡山下令悬赏捉拿红军探子,命令说:“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警察局、侦缉队、城防军……到处乱抓乱捕,文水城的监狱里挤得水泄不通。南门外城墙根底天天在枪毙人。四门上经常悬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这一来,可把老百姓害苦了。人人自危,白天黑夜都在提心吊胆。领不到“好人证”②“好人证”是用白布印成的一种胸证。好人分三等,证也分三样:头等好人是圆形证,带这种证的人都是地主、乡绅、富商。带上这种证去哪里都是畅通无阻,遇到军警哨卡概不盘问;二等好人是方形证,带这种证的人大都是富农、富裕中农、中等商人。带上这种证,除了进城出县境,到处都可走动;三等好人是三角证,带这种证的人一般是中农、下中农、小商人,以及一部分贫农。带上这种证只能在附近村里行走。至于一些领不上好人证的穷人,就都算是“嫌疑分子”了,随时都有被当作红军探子抓起来的危险。的人,连村子也别想出,胡兰爷爷倒是领到了“好人证”,不过是“三角证”②,出了村还是照样到处受检查,受盘问。三、六、九下曲镇逢集,爷爷也不敢去赶了,称不下咸盐只好吃淡饭,打不下煤油只好不点灯……遇上这种倒楣年月,有什么法子呢?可是就躲在村里不出去,也不得安生啊!差不多天天有官家人来扰害:有来清查户口的,有提着马棒来要临时军费的,还有过路队伍在这里“打尖”的……这些人一来,村子里就乱了,要吃要喝,要粮要款,三句话答不对就是一马棒,真个是闹得鸡飞狗跳墙。那时候,差不多天天有从祁县车站开往西山里去的队伍路过这里。他们声称是去“剿匪”,说一定要阻截红军过黄河。早在前一年,阎锡山就在黄河沿岸,修筑了好多碉堡,派兵重点把守。如今把主力部队也调到黄河岸上去了。官家人说,只要老百姓早早把临时军费缴清,给当兵的们发上双饷,凭着黄河天险,红军就是长着翅膀也飞不过来。可是过了没多久,忽然红军打过黄河来了,这消息一传开,首先着慌的是有钱人家。村里一些地主老财们,带上金银财宝,连夜逃进县城。县城里空气紧张透了,四个城门用土口袋堵了三个,留下的这个门也是半下午就上锁,全城戒严。城防军、防共保卫团,各商号的年轻伙计们……天天夜里蹲到城墙上守城。

村子里空气也很紧张,官家人早就宣传:“红军杀人如割草……”谁能不怕呀?可是一般人家无处藏躲,只好求老天爷保佑。好多人家在神前烧香许愿。胡兰家更加一等,奶奶又信神又信佛,她供奉着好多菩萨神道,平素有事没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祭祀一番,如今遇到大难将要临头,更不待说了。天天领着全家人在各位菩萨神道前烧香磕头。爷爷磕头磕得有点不耐烦,曾经也提出过异议,他说:

“哼!‘共党残忍杀人如割草,无论贫富皆难逃。’这是《防共歌》中第一段的开头两句。这首歌共六段,是阎锡山自己编的,并命令人人都必须唱,不会唱要受罚。我就不大信,红军也得吃饭吧?他们把老百姓都杀完,谁给他们种地呀!”

奶奶反驳说:“就算不杀那么多人,可是万一咱们家的人碰到刀口上,老鬼,你说怎办?”

爷爷本来就有点怕老婆,听奶奶说的有道理,也就不敢吭声了,只好跟着奶奶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磕,求神仙保佑。奶奶对神仙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求红军别到文水来,就是到文水也别来云周西,就是来了云周西也别杀人……一句话:只要求神仙能保佑得全家平安无事,等世事太平了,就给各位神仙披红挂彩,上莲花大供。

在这样的日子里,胡兰好像也更懂事了。奶奶常指使她:“去,给爱兰把脸洗一洗。”“去,把爱兰身上的土扫干净。”胡兰也很乐意做这些事情。她牢牢记着妈妈临死以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来二去照护妹妹的责任就全落在她身上了。每天除了白天哄着妹妹玩,晚上睡觉时候还帮她脱衣服,铺被褥。清早起来时候又帮她穿衣服,叠被褥,有时还学着给妹妹梳小辫哩!凡是她能做的事,她都抢着做,真像是妹妹的一个好保姆一样。

情况愈来愈紧急。红军过河不几天,听说已打到了孝义地面,消灭了阎锡山的好几团人马,把团长都给活逮住了。村里人得的消息晚,刚听到这个传说,接着就听说红军已经打到晋中平川来了。那两天,阎锡山的飞机整天从头上飞来飞去。有些耳朵灵的人说,隐隐听到有炸弹声,好像是在西南上响,看来红军离这里不远了,可究竟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人们都是提心吊胆地捏着两手心汗。

阴历二月二十六晚上,远远传来了枪炮声,这一下人们都慌了。胡兰全家人挤在奶奶屋里躲灾难。把被子钉到了窗户上,也不敢点灯,也不敢高声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爷爷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奶奶跪在神前不住地磕头,不停地低声祷告。屋子里空气紧张极了,好像天马上就会塌下来。这一来,把孩子们也吓坏了。胡兰搂着妹妹挤在炕角里,拿被子蒙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吭,后来就睡着了,就这样睡了一夜。而大人们则是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了,村子里平平静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半晌午时候才听人们传说,昨天晚上红军是在汾阳县演武镇一带。可是半下午时分,又有人传说:昨天夜里红军攻了半夜文水城,后来就在开栅镇住下了。开栅镇离云周西走小路只有三十多里地。谁能担保红军不来这里呢?人们又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又过了两天,传来了新消息,说红军早已离开开栅镇,先头部队打到太原附近的晋祠了……

红军总算没来云周西,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和开栅镇沾亲带故的人家,在替亲友们捏着两手心汗。不久,传来了实讯:红军在开栅镇罚了大地主杜凝瑞八百石麦子,全部分给了村里的穷苦人,住了一夜就走了。什么“杀人如割草”全是造谣。那些亲眼见过红军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好的队伍,不打人,不骂人,公买公卖,对人又和气,又有礼貌。不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和老百姓们谈论起来都是一套一套,说得条条有理。他们说红军是工农的队伍,是为工农劳苦大众求解放,要打倒压迫人的土豪劣绅,叫穷人有地种,有饭吃……他们说这次到山西来,是要北上抗日。五年前,在国民党不抵抗主义下,日本鬼子侵占了东三省,如今又进兵热河,妄想吞并全中国。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决不能甘心作亡国奴……这些话,人们听着都觉得新鲜,都觉得说的有道理。谁都没有想到红军是这样一支爱国爱民的好队伍。

那时候,人们还不敢公开说红军的好话。这些情况都是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暗里传开的,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们就都知道了。阎锡山的欺骗宣传不攻自破。连胡兰奶奶都抱怨说:“官家人尽虚说,阎锡山就会哄人。”胡兰那时候根本还弄不明白这些事情,只是知道红军原来是坏人,如今又是好人了。她真想看看红军是个什么样子,要是红军能来云周西多好。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特别是那些贫苦农民们,盼不得红军能赶快到村里来。可是这时红军早已离开晋中平川,转到西山里去了。而躲到城里去的地主老财们,陆续都回到了村里。城里的官家人也又到各村来扰害老百姓,又开始在各处抓人捕人,并且又派下了新的临时军费——据说是有好几十万南军(老百姓对国民党军队的称呼)开到了山西,帮助阎锡山“剿共”来了……又这样兵荒马乱地折腾了好些日子,世事才算慢慢平静下来。

世事平静了,可是胡兰家的人并没有脱了愁帽。家庭里没有一点欢乐。生活比以前也困难了。给妈妈办丧事花了一笔钱,临时军费又花了一大笔,只这两宗花项就把这些年来积蓄下的几瓮粮食全霍洒完了。而村公所又派出了杂捐、水费,一家子人张口要吃饭,伸手要穿衣,大人们怎能不愁呢?爷爷是一家之主,村公所的花名册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捐税派款都是向他要,而奶奶是这个家庭的实际掌权人,一切收支都经过她的手,她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因此老两口整天起来唉声叹气;大娘是每逢做饭就噘嘴——吃饭的人多,奶奶给的米面少,侍奉老的小的都吃完,最后当媳妇的只能吃个半饱;爹是个老实人,从前就不爱多说多道,如今更加一等,整天起来愁眉不展,络腮胡子长得有半寸长,也不剃一下,低着头出来低着头进去,把饭碗一搁就到地里去了,成天也不说一句话;胡兰是每日起来思念妈妈,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天天哭了,可也是整日起来皱着眉头。有时候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坐半天,有时也领上妹妹到街上去玩玩。她在村里结识了几个小朋友,其中一个叫玉莲,一个叫金香。她们几个人最能玩到一起。她们有时“跳方”,有时玩石子,有时也学唱歌。胡兰自学会唱《小白菜》,就经常哼这支歌。傍晚有时候领着妹妹,一面坐在门口等爷爷和爹下地回来,一面唱:

小白菜呀,

地里黄啊!

小小年岁,

殁了娘啊!

跟着爹爹,

本不错啊;

就怕爹爹,

娶后娘啊!

……

拿起筷子,

想起娘啊!

端起饭碗,

泪汪汪啊!

……

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爱兰见姐姐哭,也就跟着哭开了。有回她们正唱着,爷爷和爹从地里回来了。爷爷听了直叹气。而爹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蹲下来搂着两个女儿,搂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这天晚上,爹连饭也没吃,一个人回到西屋里倒头就睡了。后来爷爷劝胡兰说:

“孩子,人死了是不会活过来的;这是一个人的寿数,哭瞎眼也不抵事。你爹心里已经够难过了,别再唱那个歌子引得他伤心啦!”

胡兰真像是一个懂事的大孩子一样,她听懂了爷爷的话,从此以后,再也不唱这个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