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客人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已经是夏天了。

有天上午,胡兰认完字,又纺了一阵线,觉得家里又热又闷,便跑到南场里树下去乘凉。无意间从破墙壑口上看见有两个女孩子推辆自行车,从金香家出来了。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是玉莲;另一个是邻居的亲戚,名字叫黄梅。她们推出来的是一辆崭新的车子,大梁、衣架乌黑发亮,瓦圈、辐丝在太阳下闪着白光。坐墩上罩着一件做得很精致的红绒套,手把上吊着两个五颜六色的绒线球。一看就知道车主人是个很爱抖阔气的人。胡兰不由得问道:

“嗬,好漂亮的车子呀!这是谁的?”

黄梅道:“准是金香家的客人的。”

胡兰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她们两个是找金香来玩的,恰巧金香不在家,见院里搁着这么辆车子,引起了学自行车的瘾头,两个人便偷偷地推出来了。胡兰听她们说完,忙说:“骑坏人家的怎办!”

玉莲抢着说:“这是铁打的,又不是纸糊的,哪儿就能坏了!”

黄梅也说:“就在门口学一小会儿,骑完就给人家送回去。胡兰,来,咱们三个一块学吧。”

胡兰本来对学自行车也很有兴趣,听她们说得有道理,也就同意了,忙从墙壑口上爬过去。三个人便在金香家门口轮流学开了。三个人谁也不会骑,只能是靠另外两个人扶着,慢慢兜圈子。而且因为个子小,只能从大梁下伸过一条腿去,歪着身子两脚一前一后蹬着走。三个人你学一会儿,她学一会儿,没过了半顿饭时,都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可是谁也没有休息的意思。当第二次轮到胡兰骑上去的时候,右边扶车的黄梅热得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得撒开一只手揩脸上的汗水,可巧就在这时候,车子的重心转向了左边,玉莲支架不住了,可着嗓子喊道:“快,快,快扶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喳”一声,连人带车子全摔倒了。幸好车子倒在了左边,玉莲拉了胡兰一把,算是没有被压到车底下,只把左膝盖上碰破了一点。她揉着膝盖爬起来,急问道:

“车子坏了没有?”

黄梅和玉莲忙把车子扶起来,前后左右一检查,发现后轮碰断了两根辐丝,坐墩套弄脏了,车把也扭歪了。三个人都吓坏了,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村里没有自行车铺,没法换辐丝,自己又不会修理。商量的结果,只好就这样给人家送回去。玉莲主张三个人一块去送,要挨骂一块挨。黄梅不同意,她说一个人顶着挨骂就行了,何必要三个人一块去受气!可是谁去干这件事呢?

胡兰说:“我骑的时候弄坏了,我送去吧。”

说着推上自行车就要走。黄梅忽然拉住她嘱咐道:

“院里要没有人,你悄悄放下就出来,不要惊动他们。你等一等,我先去看看有人没有。”

她说着,走到金香家门口,探头探脑向院里NE025了NE025,然后招了招手,低声说:

“快点,你脚步可轻点!”

胡兰蹑手蹑脚地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里,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见厨房里有锅、瓢、碗、筷的响动声,同时发散出一阵阵的油香。她轻轻把自行车架子支起来,正想往外溜,忽然又觉得这么做不对。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常讲,革命儿童一定要诚实,如果自己做错了事,要勇于承认错误。把人家的车子弄坏了,连告都不告一声,这对吗?她正想着,忽见黄梅和玉莲躲在门口直向她招手,意思很明白,是要她赶快出来。可是胡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里说:“挨骂就挨骂吧,反正不能偷偷溜。”于是她大声向厨房里问道:

“树旺嫂,院里这辆车子是谁的?”

李薏芳在厨房里答道:“那是客人的。”

话音刚落,从正房里走出一位客人来。看样子,这人有二十多岁,留着小平头,穿戴的非常阔气:上身是白纺绸衫子,下身是米黄色纺绸裤子,脚上穿着礼服呢千层底鞋。一只手上戴着手表,另一只手上戴着一个黄灿灿的金戒镏子。他走到自行车跟前,笑眯眯地对胡兰说:

“车子是我的。干吗?小姑娘,你想骑一骑?”

胡兰红着脸说:“刚才我们学着骑,给弄坏啦!”

客人已经发现车把扭歪了。他两腿夹着前轮,一边纠正车把,一边说道:

“没关系,这不算坏。”

胡兰忙又指着后轮说道:“这里给碰坏了。”她心里说:“这可就该挨骂啦。”

客人看了看后轮,说道:

“摔跤了,是吗?碰着你了没有?”

胡兰本来是准备挨骂的,谁知客人不但没骂,反而关心自己碰着了没有。她难过地说:

“把你崭新的车子碰坏了……”

客人说:“没有关系,甭难过。你敢大胆认错,这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李薏芳沾着两手面站在厨房门口,接嘴说道:

“她叫刘胡兰,是我的远房本家,和我女儿金香是好朋友。按辈份,金香还该叫她姑姑哩!你看这个死鬼金香,走了半天了,连点酒还打不回来。”

经李薏芳这么一打岔,碰坏自行车的事也就这么结束了。接着客人又问胡兰上学了没有。她告诉客人说,自去年冬天学校关了门,就不上了。客人感叹地说:

“唉,多可惜。不过不要紧,好好在家温习功课,学校将来总会再开的。”

胡兰什么话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奶奶怕惹是非,早已把那些抗日课本烧了。当胡兰转身出来的时候,黄梅和玉莲已经跑得没影了。走了没几步,迎头碰上金香提着个玻璃酒瓶回来了。胡兰忙问道:

“金香,你家今天来的那是个什么客人?”

金香说:“我不认得。半前晌我后爹引回这么个人来,告诉我妈说是个贵客,要让好好招待哩。”

胡兰见金香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个人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分别了。可是这个客人的影子,老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一直到下午纺线的时候,还在思索这件事情。她边纺线,边忍不住向正在织布的奶奶说道:

“奶奶,今天前晌金香家来了个客人。”

奶**也不抬地说:“那有什么稀罕!她家三教九流都结交,狐朋狗友多的是。”

“这个人穿得很阔气,像是个好人……”

奶奶打断她的话说:“好人谁去她家?穿得阔要怎?唱戏的穿上龙袍,也成不了真皇帝!”停了一下,又责备胡兰道:“早就和你说过了,少去她家。自古道‘凤凰不入乌鸦巢’,她家那是赌博窟,是非坑,去她家能学出什么好来!”

胡兰本打算把上午发生的事情,一字一板地告诉奶奶,如今一看时机不对,也就不吭气了。她知道奶奶说的倒也是实情,金香家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她家里闲杂乱人很多,不是料子鬼、赌博棍,便是流氓、地痞,虽然也有穿戴得很阔气的,但没一个正经东西。可是她总觉得今天碰到的这个客人,和那些人不同。看样子既不像料子鬼,又不像赌博棍,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这究竟是个干什么的呢?说是好人吧,不对;刘树旺说是他家的贵客,难道他的贵客还能成了好人?说是坏人吧,又不像;从今天上午他对待碰坏车子的态度,说的那些话来看,难道坏人还会这样子?

这天下午,胡兰一面纺线,一面这么胡猜乱想,她真想弄个明白,可是一时也得不出个结论来。

第二天清早,刚吃过早饭,金香跑来了。她把胡兰叫到门口说:

“胡兰子,我告你个事,昨天我家来的那个客人,你猜是谁?”

“谁!”

“是我舅舅。”

“你舅舅?”胡兰觉得很奇怪,忙又说道:“昨天你还说不认识,今天怎么一下又变成你舅舅了,难道外甥连舅舅也不认识?”

金香说:“以前没见过。昨天晚上我妈才告我,说是我舅舅。”

“你舅舅怎么说的一口外路话?”

“我舅舅说的是京腔。他从小就在北平学生意,好多年都没回过家了。”

胡兰听金香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才算解开。接着金香拿出个小日记本来让胡兰看,说是她舅舅送给她的;又提起裤腿让看她的新袜子,说也是她舅舅送给她的。她还说,她舅舅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要在她家中常住,因为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死了,舅舅没有了家。最后她又告胡兰说:

“我舅舅还带回来个洋戏匣子(留声机)。唱得可好听哩!走,到我家听听去。”

胡兰真想去金香家开开眼界,看看稀奇。可是这时奶奶在院里说道:

“胡兰子,别出去乱跑,好好在家纺线吧。”

胡兰知道奶奶是不愿让她去金香家,于是应了一声。回头便对金香说:

“今天不去了,以后再去听吧。”

金香走了之后,胡兰忽然又产生了一点怀疑。她常听人们说北平是个大地方,老早就给日本鬼子占了。而金香舅舅是刚从那地方回来的,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汉奸呢?她自己也知道这种猜想没有什么根据,可是心里总觉得有点惑惑疑疑。去年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常说:“抗日儿童,要经常提高警惕,随时注意形迹可疑的人。”金香舅舅看样子可能是好人。但他是从敌占区回来的,万一要是坏人呢?最后她觉得不管金香舅舅是好人还是坏人,首先应当把这个情况向抗日干部们说一声。于是她跑回屋去拿了个线拐,边缠线,边就到了“通兴成”杂货铺。正好只有石世芳一个人,胡兰连忙向他说道:

“世芳叔,金香家从北平来了个客人,说是她舅舅……”

“对,是她舅舅。”石世芳接上说,“是在北平做买卖的,叫个李六芳。”

“你已经都知道啦?”

“对,对,我已经见过他了。”石世芳用赞许的眼光望着胡兰说:“怎么?你是怕这人有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告你一声。”

“对,对,你做得很对。不过这人一点问题都没有,纯粹是个好人!”

胡兰听石世芳说得这么肯定,心里的疑团也就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