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在这乱纷纷的年代里,野三关也有一位英雄横空出世了。

这人叫钱清云。在野三关,钱清云十来年前就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县委为加强后备队伍的建设,到巴川师范学校精心挑选了七个政治条件过硬且属野三关籍的学生,人称“七君子”,全部分配到县委重要机关作为后备干部培养。钱清云就是“七君子”之一,而且他报到的单位是令其他六位君子羡慕不已的组织部。可这位君子太急欲往上爬,做了一件自毁锦绣前程的蠢事!

部里没房子给他做,暂时委屈他在大办公室里铺了一张小铁床。一到夜间,就只有钱清云一人呆在空****的聂公祠大庙堂里。闲来无事,钱清云喜欢去部长办公室翻看标有密级的“大参考”。坐在郭大成部长的办公桌前,心里便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由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想到不知要苦熬多少年头,才有可能名符其实地坐到这个位置上?大约是来到组织部两个多月后的某天夜里,窗外雷声轰轰,暴雨如注,钱清云看完“大参考”,在郭部长的办公桌上东翻西翻,在卷宗夹里翻到了一份供常委传阅的文件,看着常委们龙飞凤舞的签名和批示意见,钱清云按捺不住,从笔筒里寻出一支铅笔,过了一把常委瘾,在文件后面写下了“已阅,速交公安局办”“此事甚为重要,我意可派郭大成同志挂帅,成立专案组,从速彻查解决”。每一条意见后面,还笔走龙蛇,签上“清云”两个字儿。提前把官瘾过足,又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头上的胶皮将刚刚写下的字儿一笔不遗地擦去,然后放回原处。钱清云自以为做得神鬼不知,没想第二天却出了大事。那雪白的日光灯下分明看见字迹已经被擦得一干二净,可谁知到了自然光下,擦去的地方铅笔尖划过的痕迹却历历在目。在党政机关里,这种事情是最犯忌讳的。严格说来这样的举动算不得什么错误,组织上也不能名正言顺地给予什么处分。但其性质与后果却是十分的严重,严重得足以毁掉一个政治上有着强烈进取心的年轻人的远大前程。郭部长和颜悦色地找钱清云单独谈了话。他把文件拿到窗前,让钱清云自己看一看。钱清云一看就差点儿把尿吓出来了,难堪得要命!恨不得马上奔出大庙堂,一头扎到湖中永不见人!白纸“白”字,证据确凿,狡辩只能是错上加错自取其辱。钱清云当场如实招供,并且态度沉痛地向郭部长检讨认错。郭部长笑嘻嘻说道:“你用不着道啥子歉?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只不过,身处重要机关,有的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的,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唱早了,就有可能适得其反了。”然后冲钱清云挥挥手,让他下去。

钱清云回到办公室里,一屋子的同事全都挤眉眨眼,有的还忍不住掩着嘴儿笑,没有一个人搭理钱清云。郭部长高风亮节,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当时没有严厉批评钱清云,事后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但这事儿很快地便传遍了整个聂公祠,还迅速扩散漫延到了社会上,极快地提高了钱清云的知名度。钱清云成了焦点新闻人物,无论是走在机关大院里,还是在食堂吃饭时,似乎所有人都在对钱清云指指戳戳,弄得他像做了贼一样抬不起头来。十来年过去,当初同被分到县委的六位君子全都嗖嗖往上蹿,有两位当上了县委常委,进步慢的也当上了局长,只有他仍留在干事的位置上继续培养锻炼……

“文革”风暴乍起,钱清云总算逢上了人生好时光。这位多年来怀才不遇饱受压制的“君子”最先在聂公祠里树起了造反大旗,当上了机关造反派的勤务员。他夺了县委的权,把县革委的印把子攒在了手中,县委书记姚国栋和几名常委被他送到号子里吃牢饭,曾经笑里藏刀让他难堪毁他前程的郭大成部长则因受不了他的折磨羞辱,一根绳子上了吊。

武斗爆发后,钱清云又当上了“反到底”派的总司令,指挥千军万马炮火翻天地把野三关县城打了个稀巴烂,城里的保派吃了败仗,全逃到乡下建立“红色根据地”去了。钱清云但凡上街身后总有一大帮背长枪挎短枪的手下簇拥着,成了许多“反到底”派战士心目中的当代英雄。再也没人敢对他指指戳戳了,曾经议论过他的人、轻侮过他的人见他来了赶紧避着他走,巴结他的人则争着上前打招呼,赔笑脸。

在一次下级造反派组织的批斗会上,前去指导的钱清云见了一眼与丈夫同台接受批斗的凌亦非,心里立时便丢不开这个风韵犹存,气度高雅的女人了。

一天中午,麻山正在自家堂屋里和魏东林对酌,忽地听见小院门重重地被踢了几脚头,随即响起了火爆爆的吼声:“麻山,开门,开门!”

两人刚刚跑上院坝,那门就“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忽喇喇拥进来一帮人,手里还拿着长长短短的家伙。

麻山怕惊骇着娃娃和妻子,赶紧迎上前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可以陪你们去,不要在我家里乱来。”

魏东林也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麻大哥是老红军,为革命立过功的。”

钱清云满脸傲气地冷笑了一下,盯着麻山说:“你立过啥子功?你儿子写的大字报哪个没看过?你姓麻的罪恶累累,罪大恶极!长征时跟着大叛徒张国焘反对过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在巴洛放跑过残军头子!所以,你被押上了军事法庭,所以,你被组织上处分,发配回原籍来改造,麻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麻山说:“这些事,组织上早已做出了结论,我对我犯的严重错误,负完全的责任!”

小院里顿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口号声。

“打倒张国焘的爪牙麻山!”

“麻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钱清云高声宣布道:“麻山,我今天来通知你,你马上收拾一下东西,到县革委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去学习,学习期间,停发工资。你要把你这辈子所犯的罪行全部老老实实地交待出来,几时交待清楚,几时才能回家,不老实交待,就关你一辈子!”

麻山被带走了。

第二天凌亦非刚到县医院上班,院革委会的头儿就陪着钱清云来了。

钱清云说:“凌亦非,跟我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去一趟,有重要事情和你谈。”

出了县医院,钱清云没把凌亦非带到学习班,却直接去了凌亦非家里。

学校早已停了课,正华随“八?一五”派逃进山中打游击去了,剩下英华玉华没资格参加**,呆在了家里。他俩进门时,对门的红宝也在家里和英华玉华一起玩耍。

钱清云不快地说道:“凌亦非,我要跟你谈重要的事情,不能让娃娃们听见,你让他们全都出去耍。”

凌亦非心里有些犯疑,钱清云今天为啥一个人就来了?身后也没带保镖?而且说的是去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咋个却跑到了自己家里?

她没办法,只好叫三个孩子全都出去。

钱清云问凌亦非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凌亦非说我知道,你是文攻武卫指挥部的总司令。钱清云暧昧地笑了笑说知道就好,只要你配合,什么事都好办。说过这话,眼睛往院坝上瞅了瞅,似还有些不放心,又说,我们到楼上去谈好不好?凌亦非已经从他那笑模样里猜到了他肚子里的花花肠肠子,说有什么话就在这堂屋里谈,眼下家里就我一个女人,不方便到楼上卧室里说话。钱清云就站了起来,悠然地点上一抽烟,潇洒地抽起来,走到门口,猛地把堂屋门闩上了。

凌亦非心中一惊,赶紧站起来说:“钱总司令,你这样不好,还是把门开着说话吧。”

凌亦非刚要去开门,钱清云就从后面拦腰把她抱住了,急急地说:“凌亦非,我们做个交易,你规规矩矩地顺从我,我就保证你男人没事。”

凌亦非愤怒地挣扎着骂道:“你放屁!我姓凌的宁愿一头撞死,也决不和你做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钱清云死死搂住她,还一把抓住了她圆滚滚的奶子,说:“哪又何必哩?你又不是黄花闺女,就算和我上了床,麻山也是不晓得的。”

凌亦非一把将他的手打开,骂道:“人不知道天有眼!钱清云,你做这种没良心的事,老天爷也会报应你的!”

钱清云不松手,改用一种很文明的语气说:“凌亦非,你知道吗?眼下很多人都想弄你去批斗,要没我拦着,早就七斗八斗地把你斗死了。我姓钱的是英雄爱美女,不忍心让你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的女人受罪。你要再不听话,那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

凌亦非大嚷道:“你放手,再不规矩,我就喊人了!”

钱清云用力把她抵在墙角,笑了起来:“你真是幼稚,你叫吧,就是来了人又怎么样?我是钱清云,野三关的一把手,文攻武卫指挥部的总司令,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谁还敢把我怎么样?你要搞清楚,我对你客客气气,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尊重和喜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上过大学,一定知道英国的温莎公爵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我钱清云也是这样的男人,要不和你这样的大美人来一次,我这辈子就算是白活了。”说罢,就用手臂抵住凌亦非的脖子,腾出另一手去解她的腰带。

凌亦非气得快疯了,拼命挣扎,渐渐地,她感到气力不支,身子发软,头也发晕。正在这危急的关头,房顶的瓦片上响起了“啪啪”的响声,院坝上,窗棂上,也在“哔哔卟卟”地乱响。

钱清云蓦地松了手,赶紧跑到堂屋门边将门打开。院门外,高低错落一排站着三个孩子,手里捏着石块泥团,六只眼睛全盯着他,人人脸上杀气腾腾,同仇敌忾。

对面草鞋铺门口,神情冷漠的老魏和婆娘正在编草鞋。

“小王八蛋!”钱清云狠狠地骂了一声,往地上啐了一泡口水。

“老王八蛋!”麻家的两个娃娃加对门的魏红宝整齐地回了一声,往地上啐了三泡口水。

钱清云瞪了孩子们一眼,大步走了。

孩子们冲进堂屋,连声叫妈叫婶。

凌亦非紧搂着三个孩子,伤伤心心地哭。

2

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中国东西南北中,到处打得来炮火连天,血肉横飞。连让**的全面胜利弄得来斗志愈发昂扬的毛主席也看到再照这副样儿打下去,中国就不再像一个正经国家了,赶紧命令党中央下了一道“九?五”命令,派解放军把两派的枪支弹药全收缴了。造反派头头们全都金盆洗手,搞“革命的大联合”。麻正华所属的革命组织才结束了武装割据的生涯,得以重返野三关。

红卫兵如此快便结束了自己光荣的历史使命,成千上万错过了读书年龄的学生娃娃只好重新回到家里吃闲饭。麻正华当了一年多的职业革命家,这下捞不着革命的份了,无处可去,只好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四方井。麻山见了忤逆不孝的儿子如同见了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拍桌子打板凳地要赶他出门。正华早有思想准备赶忙跪下磕头如捣蒜,说爸爸妈妈我错了,我不该听文件上报纸上那些胡言乱语,革命革昏了头,连自己的亲爸亲妈都出卖了。凌亦非毕竟心软,忙对丈夫说正华既然知错了,我们就原谅他一回,伟大领袖不循循教导我们,‘犯错误是难免的,只要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么?再说,这事也不全怪他,连那么多干部工人都搞不清楚是非黑白,他一个连人毛都还没长全的学生娃娃又懂得个啥。

麻山就红潮着眼骂:“孽种,你狗日娃娃要早生在革命战争年代,不当甫志高王金标那样的叛徒老子摊起手板煎条鱼给你吃!”

正华虽然迷途知返,重新回到家里端上了饭碗,可从那以后老长的一段时间里,麻山从不拿正眼看一下他这大儿子。

造反派手里没了枪炮,这日子就稍微太平了一些。虽然运动一个连着一个,弄得人提心吊胆,毕竟再没死那么多人了。

许多日子就这么惊惊惶惶着过去了。许多大人老人就在这惊惊惶惶的日子里老了、死了。麻家的三个娃娃还有对门的红宝也都在这惊惊惶惶的日子里长成了小伙子、大姑娘。

魏家女儿初长成,十七岁的红宝,身上流淌着汉傣民族血液的红宝,是个美人胎子,像一株清晨里带露珠儿的水仙花,红润、鲜灵,容貌俊美、身段苗条,一双眼睛很大,很黑,水汪汪地放亮,闪着一股逼人的不俗风彩。四方井的人都不叫她的名字,叫她乖女,谁叫她,她就笑微微看着谁,那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带几分甜,含几分羞。红宝长得乖,书却读得瘟,上完初中,老魏舍不得再让她糟踏学费,就把学业停了,跟着老爸老娘学编草鞋。过去门庭冷落的草鞋铺,就因为门口坐了个红宝,变得热闹起来。提亲说媒的也一串串往草鞋铺里赶,有机关干部、学校教师、解放军军官。可红宝连同她老汉一个也看不上,父女俩中意的是对面小院里的麻正华。

十九岁的正华将父母的优点集于一身,长成个英俊骠悍的大小伙子了。他中等偏高一点的个子,颀长健壮的身材,特别是那两道浓眉,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了一股英气勃勃的气质。大小伙子整日闲着无事,就弄了把秦琴整天坐在黄桷树下乱弹,手里弹着琴,眼睛却瞟着对面,弹了一些日子,居然就有些模样了。

隔着街,红宝依旧编草鞋,耳朵听着叮叮咚咚的琴声,眼睛却不时地飞过街面,往正华身上溜,一男一女的眼光碰在一起,便常常粘住了。

再后来,红宝就不怎么编草鞋了,常常跑到麻家屋里窝着。一次,玉华看见红宝又钻进了正华的卧室,便贴着虚掩着的门缝侦察。玉华看见红宝坐在床边上,正华站在她跟着,做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在说话,红宝的眼睛闪着润润的光彩,很崇敬地仰望着正华。玉华喜欢红宝,她真希望正华能把红宝娶回家来做她的嫂子。

一九七一年儿童节这天上午,许厚珍揣上街买菜去了,家里突然来了个姓钟的小秘书,通知聂瘦石下午三点钟准时到县委办公室去接电话。

聂瘦石赶忙问:“是哪个给我打电话?”

钟秘书说:“不晓得,地委外办通知县委的。”

一听“外办”两个字,聂瘦石心中咚一跳,结结巴巴地问:“钟秘书……咋个……要到县委去接……还得准时?”

“聂大爷你头发都快白完了性子咋还这么急?到时候你一接电话不就清楚了。”

钟秘书前脚刚走,许厚珍后脚就提着菜篮进了屋。

聂瘦石见老太婆丢魂落魄的样子,忙问:“又出啥事了,掉了魂一样?”

“没事……没事。你看我不好好的么?”聂瘦石心里乱得很,想了想觉得暂时还是不把这消息告诉许厚珍的好。

吃过午饭,聂瘦石连午觉也没法睡,总觉得今天这表走得特别慢,好不容易过了两点钟,他就出了门。

过去聂公祠殿宇巍峨,庭院深深,林木葱笼,而现在除了几根上百年的香樟银杏还孤零零地立着,以前历朝历代种下的许多供上香人观赏的树木大炼钢铁时都被塞进了炉膛里,花花草草也被当做资产阶级扫**一光,全改种了各种果树和牛皮菜白菜萝卜等蔬菜。供奉聂瘦石塑像的大庙堂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气派。四处粉墙破落,破败不堪。庙堂上夹出了数十间半截小屋,解放都过二十年了,县委县府的头头们仍还挤在庙堂里办公。

聂瘦石过了小桥,登上丹墀,走进庙堂大门旁边的办公室。钟秘书正在打电话,向他指了指,示意他在旁边的一张条丝椅上先坐下。

打完电话,钟秘书说:“聂大爷,接电话之前,我还得给你打个招呼,外办通知说,你这个电话是国际长途,就是外国人打的或是从外国打来的。对你一会儿接这个电话,县革委姚主任已经作了明确的指示,第一,要严格遵守保密制度,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能说;第二,不要打听外国的任何情况;第三,要努力在通话时向对方宣传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聂瘦石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按照姚主任的指示办。”心里却在悄悄嘀咕,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我这样一个早已退休的老头子,能有啥子党和国家的机密拿去泄露的呢?

大约等了半个钟头,不断有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每次电话铃一响,他心里都要紧一下,可这些电话都不是打给他的。

聂瘦石看看表,忍不住了,问钟秘书:“呃,你不是说好三点钟么?咋个过了都快一个钟头了还没来?”

钟秘书说:“你以为是县里打区乡的摇把子电话呀,一摇就通,你那是国际长途,要转好多道弯弯拐拐才能转到我们野三关来的。”

正说着话,电话铃又响了,钟秘书一把抓起来,刚听了两句,一把递给了聂瘦石,满脸严肃地说:“这回是你的了……呃,该说啥不该说啥,你可千万要注意啊,”

聂瘦石双手抓住电话,听见里面是一个满口标准普通话的男人的声音:“请问,你是四川省巴川地区野三关县的聂瘦石同志吗?”

“是,是……我是聂瘦石。”

办公室里倏地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他。

“我是中共中央外事办公室的,我姓郑。聂同志,你准备好了吧?”

“好了,好了,我早就准备好了。”

“那你们可以通话了。”片刻后,话筒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瘦石……聂瘦石,是你吗?我是儿玉鹤子啊……啊啊……我现在已经到了北京……瘦石,我想你啊……啊啊……昆仑小莺……都好吗?”

虽然聂瘦石早有预感,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听到儿玉鹤子夹着哭泣的说话声,依然使他肝肠寸断,情不能禁。他像突然通上电流的马达,全身抖颤得厉害,两行热泪爬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儿玉鹤子,你说你……已经到了北京……你怎么会在北京?这到底是咋个回事啊?”

“回家你就知道了……啊啊,瘦石,我今天夜里就要动身回野三关了……这辈子,我永远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你啦……啊啊……再见。”

“再……再见。”

怎么,这就完了?聂瘦石走出庙堂,天蓝云白,心中倒海翻江,五味杂陈,他说不清是喜,是悲,还是忧。

接连几天夜里,聂瘦石在**翻来覆去,还不时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许厚珍呢?也没睡,弄出些呼噜呼噜的声响。两人心里都揣着事,却又都不说。

3

第四天下午,一辆小吉普车把儿玉鹤子送回了野三关。

接到儿玉鹤子从巴川打来的电话后,聂瘦石和昆鹤、昆仑就早早提前候在了县委办公室里。

到了这时候,聂瘦石才对昆仑说,他还没把儿玉鹤子回来的事告诉许厚珍。姐弟俩始而有些吃惊,细想想,也觉得这事解决起来也实在棘手。聂瘦石和昆鹤昆仑想了半天,也拿不出个妥当的主意,最后昆仑说:“我看只有这样了,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妈妈暂时不回四方井,先到我家里去住着,办法嘛,我们再一起来想。”

待小吉普车驰进县委大院,聂瘦石和昆鹤昆仑迎上前去。随着一声骤起的惊呼,他们目瞪口呆地痴望着一位身穿名贵服装、气质高雅的美丽老妇人从车上下来——那是聂瘦石的妻子,昆鹤昆仑的母亲啊……但是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父亲与儿女的头脑中陡地一片苍白,丈夫不敢认妻子,儿女不敢认母亲。

儿玉鹤子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喜泪盈盈地喊道:“瘦石,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儿玉鹤子啊!”

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唏嘘。二十个年头过去,母亲老了,两代人全都老了。

统战部余部长说:“县委已经接到上级领导的指示,对儿玉鹤子重返中国定居表示欢迎。今后要是生活上遇上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解决。”

当儿玉鹤子被带到昆仑家中时,昆仑马上叫邱碧蓉过来叫妈妈,对母亲介绍说:“妈妈,这是你的儿媳妇邱碧蓉。”

儿玉鹤子问:“呃,你们几时搬到这城外面来了?不在四方井住了么?”

聂瘦石讷讷不能言。昆仑想想这事早迟瞒不过去的,不如早挑明了好,只好说:“妈妈,这是我的家,爸爸还住在四方井。你走以后,爸爸孤苦伶仃的,大妈就回来照顾他了。”

儿玉鹤子脸色陡变:“天呐……这,这可怎么办?”

昆鹤说:“妈妈,不要着急,这事总归能解决的。”

“怎么解决?”母亲冲动地叫喊起来,“我要知道你大妈和爸爸在一起,我还回来干什么啊?你们知道吗?为了回到野三关,妈妈这些年付出了多少啊!”

母亲掏出手绢,抹去泪水,把事情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原来,儿玉鹤子被强行遣返回日本后,与她骨肉团聚的只有一个亲妹妹,三个哥哥早已在战争中死去,父亲母亲也在东京大轰炸中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死了。妹夫被炸成了一团烂肉,虽被抢救了过来,却成了个植物人。妹妹不但要照顾丈夫,还要经营父亲留下来的多家被服厂,劳累得苦不堪言。失散多年的姐姐从中国回来,对她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东京原已被美国人炸成了一片废墟,但韩战却给东京以及整个日本的经济复苏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大小小的工厂都在昼夜开工,为正在朝鲜半岛和中朝联军作战的联合国军生产各种军需物资,儿玉鹤子家的几家被服厂则专为韩国军队生产军装和被子,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工人三班倒。失散多年的姐姐从中国回来,妹妹便让姐姐和自己一起管理工厂。儿玉鹤子在中国有着多年管理农场的经验,这一来正好发挥出她的长处,没过一年,妹妹索性将重担交给了儿玉鹤子,自己专心照料病**的丈夫。等到韩战结束,儿玉鹤子已经是东京被服行业里小有名气的一位人物了。

从个人的物质生活而言,儿玉鹤子自然比在中国时好上了许多。但是,她的心却依然留在了中国,留在了野三关,她丢不下与她同甘共苦的丈夫,丢不下昆鹤昆仑一对亲骨肉,她完全想像得到丈夫独自带着这样一对的儿女,在中国的日子过得是怎样的艰难!虽然她肯定明白当时的中国并非她理想中的天堂,曾经饱受她的同胞**的中国人也不会对她待若上宾。但是,就在韩战结束的第二年,她就开始向中国政府写信,恳求允许她重返中国,与丈夫、儿女团聚。没有回音,她就持之以恒,年年写信,年年恳求。而且,她已经遂步地认识到,中、日交恶是横堵在她与中国亲人间的最大障碍,只有在两国关系出现大的转变的前提下,她的愿望才有可能实现。于是,儿玉鹤子毅然参加了由中国政府释放回去的日本战俘组织的日中友好促进会,并担任了该协会妇人部的部长,为协会提供了大量资金,成为一名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为争取日中两国关系正常化奔走呼号,不遗余力。

一九七〇年,久卧病床的妹夫去世,万念俱灰的妹妹主动提出与儿玉鹤子分割了庞大的家财,与儿女生活在一起。儿玉鹤子再一次写信给中国政府,倾诉自己对中国亲人的强烈思恋,表示自己和丈夫、儿女重聚的决心决不动摇。而且,此时的儿玉鹤子已经具备了一些社会活动的经验,这封信写成后,她并未像以往一样贸然寄往中国,而是请了日本一些促进日、中友好团体的著名领袖和有社会影响的人士在信后签名,对她的要求予以支持。这样一封独特的信件幸运地转到了中日友好协会会长郭沫若手中,郭老看完此信后感动不已,很快把信送给了周总理,总理也被儿玉鹤子的一腔真情打动了,亲笔作出批示。这样,儿玉鹤子才被破例允许重回中国,与亲人团聚。得到中国方面的回信后,儿玉鹤子赓即和处理了自己的家产,带着一大笔巨款迫不急待的地赶回了野三关。

听完母亲的经历,昆鹤、昆仑和邱碧蓉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凝在了父亲脸上。聂瘦石这一瞬间终于拿定了主意,一把拉起儿玉鹤子的手大声说:“走,我们回家!”

昆鹤昆仑一齐喊:“爸爸?!”

“对,回家。这事,你们当儿女的也帮不上忙,忙你的去吧,我和妈妈马上回家,爸爸今天就能把这事解决了!”

邱碧蓉担心地说:“爸爸……千万莫弄出麻烦事来啊!”

聂昆鹤说:“我爸是个很理性的人,不会弄出麻烦的,不过,我担心的是,他能拿出什么主意来解决?”

聂瘦石原本以为许厚珍一看见儿玉鹤子会变脸变色,会惊得跳起来,可他万没想到,许厚珍竟然显得那样的平静,虽然她愁云满脸,却仅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妹子,隔山隔海地回来,硬是辛苦你了。”

儿玉鹤子反倒显得有些尴尬,讷讷地说:“大姐,没办法啊,人走了这么些年,心还一直留在野三关啊。”

聂瘦石看了两位妻子一眼,声音沉沉说:“都到书房里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书房里光线很暗,仅有亮瓦投射下的一束光线,直直地印在聂瘦石身前的书案上,将他那张铁青的脸,映衬得像古庙里的一尊雕塑。两个女人离他远远地坐着,等着他发话。稍顷,聂瘦石开口了,他说得很慢,很艰难:“事情摆在我们三个的面前,我不说你们都已经清楚得很,咋个办?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两位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聂瘦石只好点将了:“儿玉鹤子,你大老远地回来,还是你先说吧。”

儿玉鹤子抽抽搭搭地说:“我,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走的时候……你和大姐不是已经……分开了吗?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一个人过着。”

许厚珍还没等聂瘦石催她,儿玉鹤子话音一停,她就说话了:“瘦石,我知道,你也难,其实,儿玉鹤子从日本打电话回来这件事,那天县里来人时我就在门外听见了。我一点没声张,这些天一直在闷着脑壳想,儿玉鹤子真要回来,这屋头咋个办?想来想去,我也就想开了,前半辈子,我和儿玉鹤子一起照料瘦石,为瘦石生儿育女尽妇道;后半辈子呢?我先照料了瘦石二十个年头,余下的日子,就得交给儿玉鹤子来照料了。说穿了,这就是缘份,缘份都是菩萨定好的,哪个人都改不了。”

儿玉鹤子一听就哭了:“大姐,你这样做,真是……委屈你了!”

聂瘦石猛地站起来,将两个女人搂进怀里哽咽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两个都是我的好婆娘,让我丢了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可国家煌煌大法在上,我聂瘦石又能咋个办?让我硬起心肠让谁走谁留,我也张不开嘴。我今天原本想让你两个拈阉,谁走谁留,人不能定就请天老爷帮忙定,没想厚珍会这样深明大义,宽以待人。”

许厚珍拿脸堵住了聂瘦石的嘴,说“莫再说了,我们都是黄泥巴埋拢颈子的人了,我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到死也还是你的婆娘,也依旧对你巴肝巴肠。用得着我的时候,只要我许厚珍还剩下一口气,也会来给你煮饭洗衣,端汤送水。”

聂瘦石说:“厚珍呐,你既是我婆娘,我就要对你的下半辈子负责到底。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到敬老院去,生活费全部由我们来缴,逢年过节,我和儿玉鹤子再把你接回家来住几天。”

儿玉鹤子也说:“大姐,生活不成问题的。我这次回来,带了很多很多的钱。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了。这样吧,我明天和你一路到银行去,给你开一个户头,转一百万在你的名下。”

聂瘦石猛地一甩脑壳瞪着儿玉鹤子,惊得差点背过气:“你说……多少……一百万?”

儿玉鹤子说:“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我还决定给昆鹤、昆仑一人两百万,剩下的,我们聂家人就是用它几辈子也是用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