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汉惠帝之死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迎晨,东方既白,晓风澹**,紫雾渐次晕化开来。鹤雀卿卿啾啾,红鹤戛然长鸣,划破天地间那一脉深黛的寂静。浙浙沥沥,玉露坠落;毕毕剥剥,琼枝拔节,千百年沧桑不老的终南山苏醒了。经几番春雨后,八百里秦川竟是一派莞尔新容,娇绿点点,碧翠葱笼。渭河水涨得满满腾腾,徐风轻拂,云鉴霞映,水波粼粼闪闪,青缎一般。

正值上巳,卯牌初时,朝墩尚未出谷,长安城东,由渭河分支出来的溺水沪水之滨,已经是人声浇浇,笑语喧闻地热闹了。垂发少女漫山遍野地采集各色兰草,笑蝶、龙字、翠一品、金棱边……先将自己的鬓角抓髻周围插戴得花团锦簇了,再满篮子地拎着朝河滨跑去。河畔婆婆婀娜的垂柳下,结髻插替的少妇们将自己精心织就的绮罗嫌锦琳琅满目地悬挂起来,再贴上福禄寿吉祥图案的剪纸,宛若九天落下的绮丽的云彩。有一群光脏小子鱼儿似地窜进冰凉的水中嬉戏,他们的爹娘急煎煎大声喝斥着,将他们赶上岸来。一箭地外族旗猎猎处便是皇帝拔楔的高台,晨曦中都能看见守卫军士恺甲兵器的程程寒光。先天子而行沐浴,那是大不敬之罪啊!

遥看终南山顶绛紫嫣红,流光溢彩,那一定是天子的龙舆出行了,就要幸临浦沪之滨了!

汉高祖五年二月甲午即皇帝位,七年十月迁都长安,次年上巳,高祖皇帝携同千娇百媚的戚夫人来到桃红柳绿的濡沪之滨,举楔事,拔灾除邪,用兰草浸泡的河水沐浴。然后款酌慢饮,吹笛击筑,那戚夫人婉啡歌喉,翩然起舞,一时竟成佳话。从此年年上巳,长安城中便万民空巷,携老挚幼,纷纷拥至溺沪之滨,沐浴拔楔,临水举宴,歌舞升平。

汉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高祖皇帝因平定淮南王黯布之乱时为流矢所中,一病不起,竟于春秋鼎盛之年驾崩了。太子即位,一来国丧期间禁行乐舞,二来传说年纪轻轻的孝惠帝龙体不豫,故而那溺沪之滨的上巳拔楔竟就消停了两三年。

冬春之交,孝惠皇帝下诏,征发长安方圆六百里内青壮男女十四万六千人修筑长安城墙。孝惠帝宽仁之主,薄赋轻摇,诏令一岁只筑一面城墙,十数万人三十日便已完工。眼见时令已近上巳,又有皇榜张贴出来:孝惠登基三载,国丧已满,今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稿,衣食滋殖。欲重举上巳楔事,拔灾除邪,与民同乐于溺沪之滨。皇榜诏谕,京师三辅长官闻风而动,奉常卿礼官大夫亲自督造拔楔高台,太乐令日夜演习祭祀用乐,太宰令择吉H良辰在宰牲亭杀猪宰羊、烧制祭品。平民百姓家虽不需皇室那般纷繁复杂的程序,却也是酿酒浸草地忙碌起来。

此刻晓岚散尽,天光清朗,长安城外的大道上玉舍德珑、冠盖相望。三公将相、王侯官吏,商贾富户、贤士名流,争先恐后合家出城,趁日出之时到溺沪之滨参加皇帝的拔楔仪式,洗兰草浴,冲却积秽,拔除疾病与不祥,有钱的祈盼更有钱,做官的祈盼再升官。而农家百姓却只望不打仗不加税,无病无灾过太平日子。那些采兰织锦的姑娘,暗暗盘算用兰草绢帛跟城里人换些银子,买胭脂珠翠打扮自己。

蛇行斗折的溺水沪水两岸渐渐地聚满了人,便像沿水砌成两道人墙似的。靠近皇家祭台大都是官宦人家拦的场子,或用锦幕或M草帘做的屏风,外头只见人影攒动,但闻裙袍寒窜,环佩琅挡。稍远便是农家百姓,只捡平实洁净处席地而坐,看天看地,说山道水,煞是热闹。

这时,终南山顶上霞云铺排得愈来愈浓,像是要把老天熔个窟窿似的。眼见得那金轮喷薄欲出,赤彤丹朱,斑斓锦绣。

光胧小儿耐不住了,吵吵嚷嚷道:日出了,日出了溺水济水都快沸了,皇帝老爷怕是耍得晚,起不来了!爹娘啪地煽他一巴掌,提心吊胆往高台处望望,只见黄、白、青、赤、黑五色族旗在风中策策飘动,卫士们一个个木桩般地戳在那里,没有鼓辈,没有典乐,时辰即刻就到,天子龙舆怎么还不来呢?

忽有万逆金光利箭般刺破云层,旭日跃出,天地间一派辉煌,一片宁静。子夜时分,未央宫少府黄门令就率一班中黄门侍者静候在天子寝宫门外了,明日上巳拔楔是件大事,皇上御驾迟不过寅牌正时定要出城的,这两个时辰他们谁也不敢合眼了。

虽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半夜里宫墙夹道的穿堂风仍旧贬骨侵肌地冷。这风起于高墙下阴暗音兄的醉苔藻芥,终年见不着日头,湿答答阴噢噢,抽在人脊背上簌划簌划地痛。

稍有点年纪的黄门侍郎都不会忘记这宫殿里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他们甚至从这穿堂风中闻到经久不散的血腥气,他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惊吓了那冤魂。

只有一个人宫不久的小黄门实在被那阴惨惨的风吹得隐忍不住,哆嗦着打了个喷嚏。老黄门回头瞪了他一眼,斥道:“寻死啊?!连个喷嚏都忍不住!看门狗都晓得什么时候吠呢!”那小黄门慌忙撩袍袖掩住颜面,牙齿咬住袖管,将喷嚏强咽了下去。

风鞭子琳唯地抽打着未央宫参差磋峨的重轩镂槛、华攘璧确,飞檐下的铁马丁丁当当地躁动着。

囊欺聚欺囊欺一队巡视宫禁的士兵走过,靴声由远及近,又渐渐地远去了。

突然,更楼上的钟鼓眩咙地敲响了,撞在宫墙上,又在愈来愈白的晨曦中飘**开来。

老黄门陡地一惊,已是寅牌初时,皇上也该起身了。他小心翼冀挨近低垂的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饰纹的锦帘,仄耳听,寝宫里阅寂无声。他灵机一动,操了那小黄门一把:“你还有喷嚏吗?打出来,打得响点!”

“公公,奴才不敢!”小黄门哪里晓得他的意思,身子抖作一团,怯声道。

老黄门自己吭吭地咳了起来,不停地咳,咳声像一阵闷雷滚过。小黄门惊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几个中黄门围拢来,替老黄门捶背,压着嗓子问道:“公公,公公,你怎么啦?”

老黄门倏地不咳了,又挨近门帘听听,里面依旧没有响动。老黄门一时急不出妙策,憋得一脑门冷汗。

这时,有欺欺欺急促的脚步响起,寝宫外通逸的漏窗游廊上,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的是少府内掌管天子服饰的御府令,他身后跟着两个宫娥,一左一右擎着件华彩冕服,在清净的晨曦中,远远望去那真是一团锦绣,五色斑斓。

少时,御府令从游廊垂花门楚进,朝老黄门匆匆作个揖,道:“公公,皇上更衣了嘛?”

老黄门双手一摊,摇摇头。

那御府令却笑了,抚着额头道:“还好,到底赶上了。”又指着那冕服道:“这件衰冕十多个织工赶了半旬,今日寅初方才完工,下官也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呢。公公请看,那十二章纹着实是一针针绣上去的,单五色丝线就用去二十多斤呢!”

老黄门哪有心思欣赏绣工,急得原地团团转,咕浓着:“皇上怎么就不醒呢?”

御府令这才惊讶道:“皇上还未觉醒哪?下官方才进来,北网门外,太仆把御驾都备好了,车骑郎将都候着呢!”

老黄门一横心,便对着锦缎门帘扑嗯跪下了,大声道:“陛下,御府令将冕服送来了,请陛下更衣!”

门帘一掀,闪出个面容清丽却神色疲惫的紫衣宫娥,屈膝打了个千道:“公公,皇上夜里没睡好,烦请公公出去告知奉常大人,皇上说就让淮南王替他行拔楔大礼。”

老黄门吃了一惊,不顾一切朝门帘里跪行了几步,更大声地奏道:“陛下,皇榜诏谕天下尽知,溺沪之滨万千百姓翘首等待瞻仰天子龙颜。陛下少年天子初登大宝,倘若朝令夕改,有失天子龙威啊。再让淮南王代行拔楔,有违君臣大礼,奴才以为更是万万使不得的呀!”

从龙**噢地掷出一只软缎玉枕,劈面正打在老黄门的鼻梁上,只听见汉惠帝刘盈叫道:“大胆奴才,联被你们脂噪得头痛欲裂,快召太医来呀!”

老黄门捂着麻木了的鼻梁不知所措,那紫衣宫娥忙上前搀扶他,并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公去找阂孺!”纤纤指朝夹道里一指:“他刚去涵厕。”

老黄门皱纹包裹的小眼陡地一亮,对御府令道:“大人稍待。”便狐狸似地蹿进深深的夹道。

未央宫中供天子如厕的涵室是一幢行列式三通间平房,外表看,却也是雍容华丽的歇山九脊屋顶,脊吻与瓦当处的图案十分精致,俨然一座小宫殿模样。这未央宫原是依傍南北走向的龙首山山势所筑,皇帝朝会群臣的前殿高高盘踞在龙首山顶,天子寝宫金华殿就掩隐在前殿左侧的山谷中,而这小宫殿似的涸室悄悄卧在龙尾处,森森绿荫中有漏窗夹道直通天子寝宫。涵室内里的设置更是豪华、机巧、舒适彩釉砖铺地,镶拼出龙凤图案,紫檀木雕花隔扇拦成三间。左厢是厕所,特选终南山中上等楠木雕成宽大的便桶,看似一把龙椅,当中镂空,下部有活络档板,冲洗极其方便。右厢是沐浴房,以大理石砌底的宽大温池,一旁花架上有四季不断的鲜花香草,以供皇上随时浸泡沐浴。居中雅室是皇上便后浴罢小憩之地,雕镂精绝的紫檀木架中镶嵌着一人多高怪亮的铜镜,锦榻书案,奇香缕缕不绝。从漏窗中眺望出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沧池。’那沧池之水是从城外渭河中引进的活水,最为机巧处便是池中筑有暗沟将水送往各宫殿使用,这涵室中冲马桶、沐浴所需之水都由沧池源源不断供给的。据说当年高祖皇帝初进未央宫,第一次如厕,却尿不出拉不出来。高祖皇帝出身普通农家,原是个粗俗之人,日常生活从不讲究,甚至还恶作剧,解小便在濡冠里。起事数十年来餐风宿露、戎马佼惚,哪里见过这等奢侈?便召来督造未央宫的萧何,沉下脸训斥道:“天下汹汹,战祸多年,老百姓劳苦已甚。况且联方坐江山,成败尚未可知,你修治宫殿,怎能这样穷奢极侈、劳民伤财呢?”萧何却从容正色道:“臣正因为天下未定,才想到借助这华宫高殿以壮声势。陛下你身为天子,当以四海为家,所居宫殿若不是这样壮丽恢宏,如何能显示你的身份和威望呢?况且汉室江山千秋万代,如开国宫殿造得简陋狭隘,后世子孙还要改造加工,岂不更劳民伤财了吗?”高祖原是散漫不羁的脾性,听萧何说得有理,便转怒为喜,大大奖赏了萧宰相一番。又传说自用惯了未央宫的涵厕,此后高祖统兵出征,必得叫少府考工室特制楠木便桶随行,否则见到那荒野茅厕便拉不出尿不出了。

却说老黄门沿夹道颠颠地跑进去,远远地,先闻到幽幽的一阵撩人的香气飘扑过来,待挨近润室的软缎门帘,那香气冲鼻,近昏晕。老黄门好不容易才把持住了,眯起眼从门帘缝隙中望进去,月童朦的晨曦中,燃了一夜的红烛已经疲倦而惨淡,愈衬得那面铜镜亮怪程,彪焕莱然。铜镜中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那身子修长健美,亭亭玉立,淡金色的皮肤缎子一般光滑而迷人。年轻男子对着铜镜左顾右盼,舒展猿臂做出各种姿态,他下身的**突兀地挺立着,像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新笋。

老黄门只觉得心头一痛,忙调开目光,肚子里暗暗骂道:这小子就是多了那二寸半的贱物,才受皇上如此的宠爱!这涵室是你受用得了的吗!他咽下口气,定了定神,隔着门帘威严着声调道:“阂孺知罪否?!”

那阂孺双手本能地护住下身,惊惊道:“帘外是何人?”

老黄门咳了一声,冷笑道:“阂孺原来也是得鱼忘签的宵小之徒吗?难道连老身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说着便揭帘而人。

阂孺连忙拿起条白丝汗巾扎在腰间遮丑,作个揖道:“原来是公公。奴才是公公荐人宫中的,公公好比是奴才的再生父母,奴才这辈子不会忘记公公大恩的。只是奴才只知尽心尽意侍候皇上,却不知罪从何起?还望公公赐教。”

老黄门阵道:“你不要嘴舌伶俐地来哄我!”心里却是受用的,便凑近一步道:“太后旨意,上巳拔楔前让皇上搬回未央宫独宿,静心养神,你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潜人寝宫沾污龙体,你还不知罪吗?”

阂孺仰起长颈鹿般美丽的颈脖,恃傲道:“皇上召我侍寝,阂孺敢抗旨吗?”

老黄门冷冷地膘了他一眼:“你以为你靠着皇上就万无一失了?前年,就在你刚才睡着的龙**,赵王刘如意是如何死的?人家还是高祖血脉呢!你不想想,太后之所以容忍你亲近皇上,是因为皇上得了那种病呀!如今皇上龙体已经康复,听说后宫中已有美人怀上了身孕,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老黄门捏扁了声音不紧不慢徐徐道来,好像缓缓地亮出一把贼亮的利剑,阂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扑嗯双膝跪地,垂眉敛容道:“公公有所不知,昨晚奴才原是息在下房之中,半夜时分有紫衣、红裳两宫娥前来唤我,只道皇上寝宫闹鬼,闹得皇上不得安宁,因奴才略有几下功夫,皇上召奴才前去驱鬼,奴才不敢怠慢,未及更衣便赶了去。皇上翻腾了大半夜,方才混沌睡去。奴才原以为皇上龙体安泰是头等要紧的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老黄门瞪了他一眼道:“阂孺果然忠心不贰,我这双老眼还没有看花了人。只是今朝是什么日子?新皇登基头一次举行拔楔礼仪,百姓百官都早早地聚集在溺沪之滨,倘若皇上误了时辰,自有人会来与你理论的了。”

阂孺慌忙道:“公公放心,有阂孺在,皇上误不了时辰。”一边披衣着裳,是一身桃红葱绿的绸糯裤,腰间扎一根腥红的贝带,脚登褐色羊皮软靴,新鲜轻简的装束,愈衬得他剑眉俊目风姿秀挺。接着便面对铜镜梳理头发,十指翻飞,先将头顶长发束成一小髻,再将两鬓及脑后余丝编成辫子,统归到顶,用根青玉瞥插住,然后戴上用鸽鸡羽毛装饰得奇俏妩媚的头冠。正待往脸上傅粉,老黄门耐不住了,一跺脚道:“小祖宗,又不是你上轿嫁人,死讲究作甚?还不快去服侍皇上更衣!”

闳孺转身作个揖道:“公公少待,只消半个时辰,皇上便可登舆出行了。”说罢,身子轻捷地闪出门去,精灵似地消失在夹道深处。

天光愈明,阴重幽暗的宫殿渐渐地暖和过来,隐隐又听见更鼓咙隆作声。

汉高祖十二年,大汉王朝刚刚经历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王位继承权之争,汉高祖刘邦儿度欲废黝太子刘盈,改立宠姬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储君,终因众大臣竭力反对,未能遂意。人夏,高祖箭伤复发,驾崩于长乐宫中。屏弱仁孝的太子刘盈终于在他坚韧刚毅的母亲和众多股肚大臣的鼎力扶持下登上了天子宝座,史称汉孝惠帝。

刘盈这年十七岁。

十七岁对于大汉皇帝的职责来说,似乎是太年轻太稚嫩了。幸而一应紧要政务,立法、司法、征伐、任免、赋税、摇役等都有老臣们谋划策略,皇太后亲自定夺,大都沿承高祖旧制,稍作补充改进而已。但凡朝会群臣,接见东邻西域各国使臣,孝惠帝便冠冕堂皇坐上龙庭,行一回天子威严。虽有些大臣对皇太后专权不满,因知晓惠帝孝慈懦弱的性格,也不敢进谏。惠帝原就怕做这个皇帝,现由母亲揽去了许多令人头痛的繁琐事务,他是乐得逍遥自在,与后宫美人玩月赏花,斗鸡走狗。

十七岁的孝惠帝对于**的奥秘却是无师自通,轻车熟路的了,在这一点上他是继承了高祖的博爱多情的秉性。其时皇太后还没顾得上替新皇立后,未央宫椒房殿正虚位以待。然而桂宫和明光殿中却是佳丽三千,美女如云,有许多还是新皇做太子时的旧人,都一个个延颈企足、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新皇的召见。谁都没料到新皇登基后头一个想见的女人却是父亲的宠姬戚夫人这个视他为眼中钉,差一点就把他从东宫太子官署中赶出来的狐媚女人!

自父皇驾崩以后,太子刘盈就再也没见着戚夫人的花容玉貌了。在父皇恢宏而威严的葬礼上,他碰到了风尘仆仆星夜从赵国赶来送葬的如意弟弟,偷着个机会,他悄悄问如意:“见了你母亲吗?她……可好?”

年仅十二岁的赵王如意涕哭不止,吸泣道:“母亲伤痛过度,水米不沾,已是奄奄一息了。”

刘盈一怔,慌忙把持住了,才抚慰道:“赵王请节哀,葬礼过后待本宫命太医令丞找个侍医高手给戚夫人诊治调养就是了。”

如意掩面又道:“听黄门公公说,皇后已颁诏,父皇后宫之人都迁至长陵为父皇守墓,母亲她这般样子,不是要置她于死地吗?”

刘盈便道:“赵王但请放宽了心,有本宫在,断然不会让戚夫人去长陵守墓的。”

如意扑嗯跪倒在地,叩头道:“谢太子殿下恩宠。”

一旁陪同如意前来奔丧的赵相国周昌也迂迁地跪下了,仰面道:“难为殿下素有如、如此悲天悯人之心,却不知戚夫人之病非、非药所能治也。殿下若能奏请皇后千岁,恩准戚夫人随、随赵王赴赵,令他母子团聚,这好比救、救了他母子两条命了!”

这周昌虽有点口吃,却是个愕愕直言的耿介之士,出了名的净臣,深得高祖信任,曾官拜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据说周昌有一日入内殿陈事,正撞见高祖大白天怀拥戚美人调情取乐。那周昌瞧着不成体统,竟怒斥道:“陛下好似柴封也!”高祖见他认真模样,不觉大笑,却也不怪罪他。高祖宠幸戚姬,自然爱屋及乌,嫌太子秉性怯懦往弱,不似如意聪慧颖悟,更禁不住戚姬夜夜枕边擎眉泪眼、宛转娇啼的催逼,便渐渐生出废长立幼的心思。一日临朝召会群臣,高祖便提出重立太子之意,群臣惊骇,黑鸦鸦跪倒了一大片。高祖却不听谏辩,着令尚书承草召。这时蓦地崩出一声大呼:“不可不,不可!”众人定神一看,竟是周昌!高祖不耐烦道:“你只说不可两字,却是何道理?”周昌愈是情急,愈是说不出口,憋得满面青紫,方才迸出一句道:“臣口不能言,但期、期知不可行。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众人见他结巴得厉害,又将“极”读作了“期”,忍俊不住,哄堂喷笑。高祖也笑了,但内心也惧怕他的刚正不阿,笑了一阵,便不再提及废黝太子的事了。其时吕皇后正在大殿东厢窃听朝议,对周昌力保太子之举感激涕零,候在周昌退朝必经之路,见他走来,突然跪在他面前。周昌大惊失措,慌忙也屈膝甸伏。但听吕皇后泣道:“周大夫请起,哀家感谢大夫保全太子,所以敬谢。今日若非周大夫力争,太子恐怕已经被废了。”周昌听了才缓过神来,凛然言道:“微臣只知为国为公不为私,怎敢当皇后千岁如此大礼呀。”日后刘如意要去赵国赴任,戚姬又在高祖怀中涕泣絮枯,高祖亦担忧如意年少力薄,便采纳了掌玺御史赵尧的提议,调任德高望重的周昌为赵国丞相,辅佐保护赵王。众大臣都知道这个职位好比一只脚踩在阴阳界上,危机四伏。周昌却不设城府,义不容辞地领命赴任去了。

周昌人再愚钝,这两年下来也多少了然了吕皇后与戚夫人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掂量出高祖赋予他的职责的份量。如今高祖一去,赵王母子的靠山轰然倒塌。周昌筹谋再三,想太子素来仁道待人,谦和慈爱,能救赵王母子的唯有太子一人了。

周昌毕竟还是愚钝啊,他怎知太子哪里舍得把戚夫人送到遥远的赵国去呢?

“如意请起,你我之间何必来这些客套呢?”刘盈一手扶起赵王,一手扶起周昌,沉吟道:“周相国恐怕多虑了。戚夫人随赵王去赵国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她现在奄奄一息的病体,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劳累呢?那倒真是要送她的命呢。赵王既然来了,不如多住些日子,戚夫人有赵王陪伴,那病自然会好得快了。如意你看如何?”

赵王原本就不愿去那岑寂萧条的偏域小国,能留在长安陪伴母亲,自然喜出望外,感激不尽。那周昌暗暗着急,碍着太子面又不好挑得太明,只好另作打算。

太子虽则应诺了赵王决不让戚夫人去长陵替父王守灵枢,事后他却不敢跟母后提起这件事,只暗暗使黄门侍者去打听情况。老黄门回来票告,皇后下诏,只令那些没有子嗣的后宫美人去长陵为先皇守灵,凡有儿女的都随儿女去封国居住。譬如曹夫人已随齐王刘肥去齐国了,薄夫人也随代王刘恒去代国了。就连没有子嗣的唐山夫人,皇后因赞赏她所作房中祠乐灵响深静,特准她留在奉常卿太乐令下乐府中专制礼乐。想来等戚夫人贵体康复,也会随赵王刘如意去赵国的吧。听老黄门这么一说,太子略略安下心来。

太子虽是牵挂着戚夫人,却根本无暇分身去探望她。先皇殡葬礼仪冗长繁琐,虽有皇后与众大臣里外操持,然而关紧处都要太子出来装点门面。落葬时,皇后倒是提议,太子身体屏弱,就不必扶枢去长陵了。可太子却执意要去,他还是担心戚夫人是否会被遣送到墓陵上当值。在长陵他特意巡视了各处陵寝,都没有见到戚夫人的娇影,他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待先皇遗体落上安定,朝廷大队人马返回长安,没过几天,紧接着就是更恢宏更威严的新皇登基大典了。

这原应该是刘盈登峰造极的日子,然而他却被那顶沉重的冕冠压得抬不起头,想效仿先皇威加四海的天子风范都不成了。登基大典的礼仪愈加冗长繁复,仪仗森严,礼乐轰鸣,新皇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龙袍中,活像只木偶,被礼官侍者牵来引去,拜天拜地拜祖宗,承受百官晋见,改纪元,大赦天下。待到群臣齐刷刷跪倒在丹挥前,三呼万岁,喊得地动山摇,新皇已是头晕眼花,冷汗媲渡了。他心想:做皇帝如此枯躁如此劳累,还要水火冰炭般地争斗,何苦来?!

大典结束,刘盈恨不得马上回后宫卸冠冕脱龙袍,倒头睡一觉,可掌管司仪的礼官大夫拔直喉咙喊道:“新皇立车御长乐宫朝拜皇太后”刘盈素来仁孝,只得强打精神登上镶金嵌玉的龙舆,前有郎卫掌旗,后有兵卫执戟,在羽林骑队的簇拥下,缓缓地朝长乐宫行去。

刚被晋封为皇太后的吕皇后率领众多宫娥早在长乐宫长信殿门外迎候新皇了。刘盈撩开车帘望去,见母后穿着深青色缀绣着五彩章纹的深衣,高髻步摇,凤冠霞被,说不尽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皇太后见龙舆驾到,便率众宫娥迎上前来,仿佛是一片五彩云霞飘然而至。刘盈急忙下车,刚要跪,膝盖还未触着地面,就被皇太后一把托起揽在怀里。皇太后喜极而泣,俊目含泪,两腐盛笑,平常总是整着的月棱眉此刻如春风杨柳般地舒展开来了。皇太后的脸因此而显得美丽而灿烂,仿佛年轻了十岁似的。刘盈心想:只要母后高兴,这顶冠冕再重我也得把它戴下去呀。

皇太后让刘盈坐在她的锦榻上,仍像儿时那般捉住他的手,万千心事地唤道:“皇儿啊!”

刘盈知道母后又要开始述说大汉王朝艰难的创业史了。刘盈已经无数遍地听母后说起过它。每当母后去未央宫受了气回来,就要痛心疾首地对儿子说从前的事,从前她如何慧眼识英、力排众议嫁给了穷酸潦倒的刘三郎;从前她如何忍辱负重,在楚营做人质,受尽磨难;从前她如何当机立断,与萧相国一起剪除了欲谋反叛的韩信与彭越……刘盈耐着性子听着,磕睡虫却来咬眼皮了,从冠冕顶端垂下十二排白玉珠子串成的旎苏,正好遮住他上半部脸,他便微微合拢眼皮,竟自人了梦乡。他梦见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天子寝宫,正看见雪肌花貌的戚夫人像条白练蛇一般紧紧地缠绕着父皇**的身子,在父皇身上不停地蠕动。他浑身燥热,血管暴胀,想要抽身,却动弹不得。这时戚姬仰起脸,柔情绰绰地望着他,招呼他过去。他想过去,却很艰难,像在沼泽中跋涉。忽然他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惊醒,原来母后正在痛斥戚姬以狐媚迷惑父皇,妄图夺嫡,蛊惑父皇改立太子……刘盈心慌体虚,支撑不住了,软软地倒在锦塌上。

“皇儿,皇儿,醒醒啊!”皇太后虽然焦急,却是处惊不乱,命宫娥取来一盂清凉水,含一口在嘴里,朝着新皇的脸噗哧喷过去。

刘盈清醒了,忙打个千道:“母后,是这顶冠冕太重了,弄得孩儿头晕眼花……”

皇太后吁了口气,笑道:“才戴上是沉了点,戴惯了,就不觉着什么了。皇儿一定是太劳累了,今日早点回宫歇息吧。”

刘盈辞别太后回转未央宫,他脱了龙袍,摘了龙冠,顿时轻松了许多,却觉得心里面鼓鼓囊囊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在寝宫里窜来窜去,将宫娥端来的香茶掀翻了。他终于忍耐不住,召来了老黄门,压低声音道:“肤想趁夜色去探望赵王,不必惊动旁人,你只找郎中车都尉备一辆轻便小车就是了。”

那老黄门忽然就扑嗯跪下了,慑懦道:“禀、禀告皇上,那赵、赵王早几日就由周昌老相国陪伴返回赵国去了。”

刘盈急忙问道:“那戚夫人呢?”

老黄门甸伏在地,只是不吭声。

刘盈情知不妙,抓起案上一只咒角献狠狠摔过去,斥道:“该死的奴才,你活够啦?还不快回话!”

老黄门一个鱼跃扑过去,接住了那只价值连城的咒角献,不觉大汗淋漓,喘个不停。他这一手绝技是多少年来侍候太子爷玩跳鞠练出来的,如今虽然有了点年纪,手脚倒还灵便。一边喘,一边答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气,朝老奴发就是了,何必去摔这个宝贝呢?当年西域安息国进贡给高祖殊方异物不下百件,正逢皇后千岁寿辰,高祖单挑了这只万事如意的兑角献赏给皇后做寿礼……”

新皇从小是骑在老黄门背上玩耍的,他一脚踩着黄门微驼的背脊,问道:“不要哆嗦,快说,戚夫人她、她在哪里?”

老黄门脑袋伏地道:“奴才不敢隐瞒,那戚夫人因言语不逊,顶撞皇太后,皇太后命人将她囚禁于永巷之中了!”

刘盈呆呆地跌坐在锦榻上,半天才缓过神来,喃喃问道:“她,为什么顶撞皇太后?”

“老奴不知。自从先皇登遐,老奴从来不踏进那桂宫门槛。”老黄门道。

“她不是还病着吗?她的病,好些了吗?”刘盈自言自语道。

“老奴不知,自从先皇登遐,老奴从来不……”

“你什么都不知!你聋了还是瞎了?”刘盈愤然抬脚瑞了老黄门一下。

老黄门跌倒在地,痛是不痛的,心里急呀!这小皇帝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从来温顺善和的脾性!不成那狐狸精似的戚夫人迷倒了父亲这回又来迷儿子了?他挣扎着撑起来,颤颤地叫道:“陛下,你可不能鬼迷心窍啊,你不要忘了她是千方百计要将你赶出东宫的,你做了皇帝,她正恨不得吠你肉、噬你血呢!老奴体会得皇太后一片苦心,将她囚于永巷,实实地是为陛下你好啊!”

刘盈冷笑道:“联倒要看看,她如何能吱我肉、噬我血!去,前面带路,联要巡视永巷。”

“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呀,若是被太后知晓,老奴吃罪不起!”老黄门深深揖道。

“你不说,太后如何知晓?”刘盈已被自己的这个大胆决定激奋起来,眼珠灼亮。长到十七岁,他还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事;十七年里,他的言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字是“是”,“是,父皇!”“是,母后!”可是现在他已经是大汉朝的皇帝了呀,是可以决定一切国家的,百姓的,大臣的,包括自己的一切!

刘盈目光灼灼地近老黄门,低声却是不容更改地下令:“不用备车了,就你我两个,联要微服私访!”

老黄门终于从刘盈的声音中听出了皇帝的威严,亦是欢喜亦是担忧,却不敢再哆嗦,也低声道:“奴才领旨。”又重转身关照里吸外外当值的众多宫娥:“倘若长乐宫差人来问候新皇,就说新皇日里乏了,早就睡了。谁走漏风声,剪了她的舌尖!”

众宫娥唯唯称诺。

刚刚登基的汉孝惠帝,在这个沉闷燥热的盛夏之夜,脱去了沉重的冠冕龙袍,只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玄丝深衣,足登轻巧的船口布履,简装隐形,距两步远跟在老黄门身后,出寝宫门,下龙首山。十七岁少年的心被某种强烈的欲望鼓胀着,他眼前不断晃动着戚夫人美艳娇柔的身体,他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你不是想把我撵出东宫吗?你不是想让你的儿子当皇帝吗?你是使出浑身解数想戴上皇太后的金冠啊!”他企图以此来生长对戚夫人的仇恨,可是在他心里长得愈来愈大的却是另外一种情感。

刘盈幼小跟随母亲和祖父在沛县丰邑的乡间生活,父亲率领汉军衣不卸甲、马不停蹄地南征北战,时有消息传回,刘盈见母亲笑逐颜开,便知道父亲胜了;若见母亲背着祖父暗自饮泣,便知道父亲败了。刘盈便是在那忧喜参半、牵肠挂肚的日子里一点点长大的。汉高祖二年四月,汉军兵败彭城,五十多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楚军铺天盖地扑来,刘盈与母亲失散了,他紧紧攘住比他年长十岁的姐姐,混在难民群中东突西撞,眼看要被楚军骑兵队追上,幸而遇上滕公夏侯婴,奋力将他姐弟俩救出重围。这一年刘盈六岁,随父亲回到栋阳,不久便被册立为汉太子。那时,母亲和祖父于战乱中被楚军掳去做了人质,六岁的小太子常常哭着缠着父亲去找回母亲,他哪里知道父亲的心已被另外一个女人占据!鼓城兵败的那个恐怖的夜晚,高祖在溃逃途中投宿荒郊野村,在那破败简陋的茅舍中遇见了一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她就是日后专宠于高祖十余年的戚夫人。

三年后,太子刘盈在祀水之阳的定陶第一次见到了戚夫人。那个日子刘盈记得很牢:汉五年二月甲午日,父亲在众大臣的拥戴下即位做了皇帝。

父亲当时即位做皇帝的仪式比刘盈现在的登基大典简单多了,那时大博士叔孙通尚没有制定朝仪礼乐,一班文功武将都是与高祖一起出生人死的患难兄弟,郊天祭地之后,高祖赦天下,封诸侯,大家便畅怀痛饮,击瓮叩击,弹铁弄著,喧馗一堂。这时,妙曼的乐曲响起,一队双髻插翠、身着透明绢纱懦裙的少女云步上殿,翩然起舞。她们时而变化着队形,扬举长袖,忽如烟起,忽如虹飞,酒酣饭足的文武大臣们都起劲地为她们喝彩。少女们俯身围成一圈,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随即她们又缓缓地舒展双臂,朝后下腰,荷花绽开了,葱绿的花蕊蓦然变幻成一位着水绿绢纱舞衣的女子,她站在一只旋转着的圆盘上和乐而舞,时而绕身若环,云转飘忽;时而游龙翔凤,袖起素霓,真有说不尽的婀娜飘逸。大殿中霎时间安静下来了,粗鲁的汉子们被这拟神若仙的舞姿震慑,不时地发出啼嘘的惊叹。一曲终了,绿衣女子收步拢袖,微欠细腰,恰如一株风中嫩柳纤美娇柔。大殿中迸发出暴风雨般的喝采声。绿衣女子款步踏下圆盘,如云似水地走到丹挥前,朝高祖皇帝跪下。

“定陶戚姬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樱唇轻启,婉咐莺啼。

“戚姬平身!”高祖早就按捺不住了,竟起身下殿扶起那娇小的女人,并在龙椅旁赐她坐下。龙椅旁的那个锦座原是皇后坐着的,皇后在册封仪式结束后退到偏殿去了。

高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他从蓬篙草莽中捡回来的尤物展示给他的臣属们看,并且唤他的儿臣们来叩见这位戚夫人。其时高祖仅有两个儿子,长子刘肥乃泅水曹夫人所生,次子便是太子刘盈。

太子刘盈目不转睛地盯着戚夫人,为她的娇艳美丽而折服。她漆黑的头发梳成高高的螺盘髻,竟然不戴一枚珠锢,却插满了妮紫嫣红的野花,愈衬得她的脸庞花儿一般鲜活动人;她的身姿是那么轻盈俏丽行云一般,风一吹便会飘去似的;她的声音骊珠甜润,如清冷冷的一脉泉水直流入太子的心田。在这以前,刘盈以为天下的女人属他的母后最好看,方才,母后被册封为大汉朝皇后,高冠凤袍,接受群臣拜渴,何等的高贵端庄、冶容典雅。可是母后过于隐蓄自己的美丽,在人前常戴着整肃冷峭的面具,让人觉得深奥卓异而不可亲近。而戚夫人的美丽却是新鲜活泼有血有肉的,是乡野村俗墙角的陶罐里随意插着的一朵初绽的野花,闻得到香气,看得清嗜露的花蕊,是可供可对可餐可饮的,是让人忍不住要去摘取的。

太子刘盈那年只有九岁,他还只是个不谙世情的童子。他遵父皇旨意走近戚夫人拱手拜渴,他闻到一股很甜俗的脂香。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好对着戚夫人低垂的衣领里面一片雪白晶莹的肌肤,他少年的心惊兔似地狂跳起来,他非常非常想把脸贴到那个鼓胀的酥软的温馨的胸脯上去,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眶里胀满了泪水。这时,戚夫人伸出玉笋般的指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叹道:“太子长相好清俊哟,将来必是个风流天子呢!”说罢,掩嘴吃吃地笑了。

太子刘盈觉得她的指尖像缎子一般滑腻柔软,她的娇语俏音沁人心脾,像喝了口醇酒似的令人陶醉。这个感觉就永远留在太子的记忆中了。

大汉立朝头几年,高祖皇帝对太子刘盈寄予厚望,便对他管束甚严,令大博士叔孙通做了太子太傅,继令留侯张良为太子少傅。叔孙通与张良都是当朝最富学养的大臣。不仅如此,高祖每旬还要召太子进内宫,亲自考察他的学业。故而太子便有许多机会见着戚夫人。太子虽然惧怕父皇,却总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进内宫的时刻。每当高祖训戒太子之时,戚夫人总在一旁陪侍,时而替高祖打扇,时而替太子添茶,像只花蝴蝶在御案边飞飞停停,停停飞飞,搅得太子心神不宁,对父皇的问题常常答非所问。

高祖言语隐含威胁太子惶恐不安慌忙跪下。那戚夫人原是祸首,却笑盈盈轻抚高祖肩脚,笑道:“陛下息怒,陛下却是错怪太子了。太子是以目询问臣妾:父皇是否累了?是否要歇息一下?臣妾尚未来得及回答,陛下你就怒了。陛下你的急性子何时能改呀?好了好了,臣妾唱一首新曲给陛下解乏如何?臣妾遵照陛下旨意,已将唐山夫人所作(安世房中歌)演习得熟捻了,正想让陛下评断一番呢。”

高祖一蓬火便被戚夫人微风细雨地扑灭了,点头道:“太子也留下,听听这安世雅乐,反反复复唱的尽是大孝大德之音,堪称我大汉家法之典则。”

于是戚夫人点燃一束宫香,柔黄玉手援琴操弦,莺语鸣泉地唱道:

大孝备矣,

休德昭明。

高张四悬,

乐充宫庭。

劳树羽林,

云景杳冥,

金支秀华,

庶旋翠旌

太子整个胸膛鼓胀着**,感动得真想放声大哭,但只能人定似地端坐不动。他并没听懂那大孝大德的歌词,只是沉醉在戚夫人用美妙的姿态和美妙的歌声组成的美妙的图画之中。

从那以后,太子对戚夫人的痴迷日渐深沉,不可自拔,一日不见便是失魂落魄。那戚夫人何等聪明,心知肚明,也善解人意,常常不伤大雅地给太子一点甜头尝尝,譬如用温润的纤手替太子整冠,有意无意让酥胸压着太子的脸颊,这种小动作旁人是不知觉的,还只道戚夫人宽怀大度,厚待太子呢。唯有太子感受真切,每每如同触电一般,浑身颤栗。

那一日又轮着太子进内宫靴见父皇,太子情急,数错了更鼓声,提早一个时辰匆匆地去了。内宫一道道门的黄门公公与宫娥都认识太子,自然是不敢拦阻的。太子进得御书房,却不见父皇,更没有戚夫人。太子满肚疑惑,忽听得茜纱隔扇后面传来粗重的喘息,还有销魂砾骨的呻吟……太子毛骨惊然,惊道:“那厢是谁?!”

喘息声与呻吟声倏地停止了,一片寂静。片刻,有一线低低的窃笑,吃吃地,像一只贴着壁角窜过的老鼠。

太子壮壮胆,跟手摄脚转到隔扇背面这一刻是太子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他看见锦榻上,肌肤晶莹的戚夫人像一条白练蛇般地缠住了父皇**的黝黑的身体!太子浑身燥热,血管暴胀,想要抽身,一时却动弹不得。

太子忽地别转身逃出御书房。他拚命地跑啊,沿着宫殿里曲曲绕绕的回廊,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疯了似的,直到一群黄门侍者前堵后追地拦住他,将他德倒,半拖半推地将他送回东宫。

当天晚上,太子遗精了。

这以后,高祖不再召太子人寝宫面谕,要训戒太子,或是在太子太傅的书房,或是在皇后所居的长信宫。太子极少有机会再见戚夫人,伤心了好一阵,又无人诉说,只好心里煎熬着。

那戚夫人入宫不久便产下一子,高祖取名刘如意。那皇子如意长到五、六岁就显示出了非凡的聪颖灵慧,高祖十分器重,让他跟太子一起去太傅府上课。高祖常常当着臣子奴蟀们的面斥责太子懒怠疏学,不像如意勤勉好学。宫中小人们都猜测高祖有意更换太子,一时危言耸听,人心惶惶。偏太子本人浑然不觉,却对如意弟弟关怀备至,十分亲爱。

刘盈喜爱刘如意,因为从刘如意身上隐隐能看到戚夫人的影子。

刘盈的东宫内也有许多美人,刘盈整天被众多美女簇拥着,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戚夫人。

可是,当刘盈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时,心里面竟没有一点儿悲痛,他甚至不去考虑自己是否能继承父皇的冠冕,做不做皇帝的事全由母后替他安排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父皇死了,戚夫人怎么样了?

他心中闪过一丝狂想:把戚夫人接到自己的宫中。

汉惠帝刘盈悄悄地跟在老黄门身后,出寝宫门,下龙首山,沿着沧池岸边的游廊迂回而行。刘盈让老黄门将那盏红得刺眼的宫纱灯熄了,这一路过去要经过后宫美人宫娥们居住的桂宫和明光宫,还要经过内朝少府各等官署,隔岸还有叠峦屹立的石渠阁与天禄阁。刘盈急切地想见到戚夫人却又十分害怕让别人看见。皇宫里的人舌头最长,保不准有人会去察告皇太后的。未央宫与长乐宫虽然隔着数里地,可谁都知道皇太后是千里眼和顺风耳呀。刘盈爱母后也爱戚夫人,可他所爱的两个女人却是势不两立的死敌。刘盈稚嫩的心太早就遭受了爱与恨的煎熬,这便是他的悲剧所在。

老黄门呼地吹灭了手中的宫纱灯,幸有薄薄的月色从漏窗中溢进游廊,依稀能辨出人影。游廊外,月光辉映下的沧池水平如镜却波光晶莹,是一种峋烂至极的静谧。萍藻丛中时而有呱呱的蛙声,时而又扑棱棱棱水鸟掠过。

更深人寂,汉惠帝刘盈却跟着他忠实的老奴在未央宫那斗折蛇行遥遥无边空廓昏暗的游廊中急匆匆地走着,老黄门脚上的宫靴囊囊囊地发出很响的回声。刘盈恐惊地前后望望,即令老黄门脱下宫靴,赤足而行。老黄门想说什么,只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脱下靴子,夹在腋下。

刘盈的心唆地缩成一团。

劈面一堵森森然的高墙,墙头探出苍老干枯的虬枝,枝丫间盘着一只硕大的老鸦窝。那老鸦精细得很,听得陌生的寒辜衣袂声,刷拉一下腾飞而起,哇哇叫得惊天动地!

惊动了永巷监令,一听是皇上驾到,慌忙率一帮宫婆刑隶出迎。老黄门压低声训戒道:“皇上微服巡视六宫,不必呈报廷尉府丞,就当你们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懂吗?也不必侍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于是那些宫婆刑隶头都不敢抬,唯唯地散去了。那监令虽是满腹疑惑,却又不敢问,又不敢怠慢,便距开丈把路,远远地跟着。

穿过永巷监令官舍,推开两扇沉重的上下箍着铜条的木门,迎面是一道高大粗砺的雕砖影壁,一股腥躁恶擅的气味扑鼻而来。刘盈哪里闻得?不由得举袖掩面,踉跄却步。老黄门连忙扶住,回头对监令斥道:“你白吃了朝庭六百石官棒不干事啊?这地方怎么弄得这般缝龄?”

那监令赶紧趋前,拱袖道:“公公有所不知,这些女人疯的疯,痴的痴,本是缝凝之物,哪里收拾得干净?加高了围墙加厚了监门,还是挡不住……”

刘盈恨恨地一跺脚打断他:“休得聪噪!你们听。”

老黄门与监令都嚓声敛容,果然,那弥漫的恶擅气味中夹杂着一线很古怪的声音,仔细分辨,却是有人兀自吟唱。那声音暗哑散乱,就像撕得粉碎的破布片,在阴丝丝的穿堂风中一片一片地堕落尘埃;那曲子也不成调,却是一节一节的呜咽与吸泣拼接起来的,断断续续中,还能听到细齿撞击的格答声,那种凄惨幽愤,真让人怀疑是阴曹地府的哪个冤魂在哭!

“你、你们听见了没有?那那那是什么声音?”汉惠帝刘盈天性怯懦,早已抖作筛糠。

“启察皇上,那是戚夫人在唱。”监令忙答道。

刘盈一个愣怔,失声叫道:“戚夫人?!”

“就是那位早先持宠先皇的戚夫人呀!”监令并不觉察新皇的失态,讨好地说道:“她也有今天,真叫作现世报应!还不死心呢,自人永巷以来,但凡她睁开眼睛,便是反反复复地唱,就那几句话,唱得人心惶惶。小吏几次训斥,反倒被她辱骂,还说将来等赵王坐上龙乘,先要摘小吏头上的高山冠,再剥小吏身上的人皮。小吏当然不怕她,只是小吏位卑言轻,也只好由她唱去了。”

“你少说儿句,没人当你哑巴!”老黄门低低地斥道,他看见小皇帝的脸色煞白,在惨淡的月色中竟如白无常鬼一般吓人。

永巷的青砖路已经破损不堪,砖缝中杂草丛生。老黄门生怕惠帝穿着的布鞋底太薄,会略疼脚,便从腋下取出自己的靴子让惠帝套上,自己仍赤着脚。

狭窄的巷道十分幽暗,围墙太高,屋檐又太低,把月光都挡住了。巷道两旁,一连串鸽子笼般的小屋,里面住着那些犯了罪的或失宠的缤妃宫娥。此刻,她们大都进人了凄惶的梦乡,偶而从紧闭的窗权中溢漏出一两声心酸的梦吃。

老黄门搀扶着惠帝,跟着那监令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去,拐弯抹角,像走进无底洞。愈往深处走,那股恶擅气愈重,而那冤魂般的吟唱也愈来愈清晰了。蓦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闪出一片昏黄的光环,那吟唱分明就是从那光环中飘出来的。他们不由自主地都站住了。

“陛下,那里是永巷的磨房,戚夫人就关在里面。”许是阴气太重,监令也不敢高声,捏着嗓道:“只因她罪孽深重,廷尉府据汉律隽钳为奴,罚她一日春米一石,可她至今统共才春了三、五斗。小吏怜她是个妇人,并不为难于她……”

刘盈哪里还有心思听监令锣嗦?径自一步一步地朝那光环处逼近。现在他听清楚戚夫人吟唱的歌词:

子为王,

母为虏!

终日春,

薄暮常与死相伍!

相离三千里,

谁当使告汝!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似要把人的耳膜撕裂。刘盈当初曾多少次倾听过戚夫人妙若仙曲的歌喉,他疑疑惑惑问道:“里面……真是戚……?”

监令忙从腰上取出吮嘟作响的一串钥匙,打开那旧木门上的石锁,轻轻一推,那门便吱哄打开了。摇曳的灯光中,只见一个身穿褐红色囚服的犯妇正抱着石柞春米,那柞几乎与她腰身一般粗,她极费力地举起来,身子随着石柞一起损进米臼里。每春一下,从她的齿缝中便吐出一个音,一个字子、为、王、母、为、虏……

“她?她她她,她是谁?!”刘盈倒吸了一口冷气,戚夫人原是满头乌亮的青丝,梳成俏丽的螺盘髻,别出新裁地插满野花,叫人怎么都看不够的。可眼前犯妇,光秃着脑袋,血痕叠疤痕,好怕人哟!

“她是戚夫人!”监令残酷地答道,“援照凳钳为奴的刑律,犯人要悉数拔去头上青丝,故而皇上认她不出了。”

刘盈硬硬头皮跨进门槛,屋里的恶腹气稠得像嫂了的米粥,夹头夹脑倒下来,刘盈勉强撑住了。

那戚夫人却目不旁视,依然春她的米,依然咬牙切齿地唱:“……终、日、春、薄、暮、常、与、死、相、伍……”

“犯妇戚姬,还不跪见圣驾!”监令大声喝斥。

戚夫人扶住米柞,冷笑道:“臣妾只晓得给皇上下跪。你等奴才,愈来愈没了规矩,怎见了夫人也不跪下请安呢?”

“皇上?”戚夫人先是一怔,旋即格格格地笑起来,笑不停地笑,笑声像哭一样,笑得人毛骨惊然,笑着笑着便哭起来,哭得捶胸跺地,边哭边喊:“皇上皇上你为什么抛下臣妾走了呀?皇上你九天有灵可知你的人儿在尘世受苦啊?皇上你还不如将臣妾一起带了走的!皇上你要为臣妾伸冤,将那个恶婆点天灯、下油锅……”

监令吓得白了脸,扑通跪下道:“犯妇疯了,犯妇说的是疯话,皇上恕小臣监管不力之罪!”

刘盈哪里见过这等世面,早已是周章失措,目瞪口呆。老黄门上前用赤足瑞了那监令一脚,低低斥道:“还不快滚起来!”然后他朝作疯的戚夫人微微一揖,道:“戚夫人,老奴给你请安了!”

那戚夫人听到熟悉的恭敬的声音,便止住了声,泪眼愁眉地抬起脸。

“夫人,您还认得老奴吗?先皇在时,老奴常替你送鲜花鲜果的,您还赏施给老奴一罐椒柏酒,老奴至今还没舍得开罐呢。”

“公公!真是公公你呀!”戚夫人忽地扑上来拽住了老黄门的袍袖:“公公你终于来了,本宫等得你好苦哟!是皇上差你来接我出去的吗?公公你快与奴家前面带路啊!”

老黄门好不容易才册开她的手指挣出了袍袖,仍不慌不忙拱手道:“夫人怎地忘了?先皇登遐升天了。如今已是太子即位。新皇仁慈宽厚,听说你下了永巷,特意前来探望。你有话尽管对新皇说,切不可再装疯卖傻,胡言乱语了呢!”

戚夫人颓然垂袖不语,片刻,猛地抬起头盯住了新皇。

刘盈的心一阵剧跳,他觉得有两蓬火灼在自己脸上戚夫人双目喷火,那样仇恨地盯着他!从前这双俏目常对他暗送秋波,无限的情深意长。刘盈连忙调开目光,他不敢再看戚夫人变得憔悴而丑陋的面孔。他清了清嗓子以镇定自己,便道:“戚夫人,联方才已听清你唱的曲儿了,你是想见赵王吧?联明日上朝便下旨召赵王进京就是了。”

戚姬咚地跪下,却仍仰面逼视小皇帝:“皇上若真有垂怜之心,千万别召赵王进京,恳请皇上恩准奴家去往赵国与吾儿团聚,奴家敢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踏进长安城一步!”说罢便双手撑地,捣蒜似地磕头,仅片刻,那石砖地上便印出一朵残花般的血印。

刘盈头皮一阵阵发麻,伸出手想去扶她,见她浑身缝凝又缩了回来,慌乱地说道:“别别别……联准奏了,你快起吧!”

那戚夫人许是没听清,仍磕个不停。老黄门朝监令瞪了下眼,那监令赶紧将戚夫人拖起来。鲜血从她额心顺着眉间鼻梁人中一直流到下巴,血印像把利刃将她的脸一劈为二,显得恐怖而怪诞。

刘盈性虽懦弱,初登帝位之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股指点江山的豪气。次日清晨,在未央宫疑岌恢宏的前殿朝会群臣,族旗猎猎,仪仗浩**,西边是列侯功臣诸将军,东边是承相御史三公九卿。新皇下诏:减田租,轻摇役;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每年要举行祭祀。这两份诏书虽是皇太后与萧何老相国所定,然而在群臣的万岁声中,刘盈还是品尝到做皇帝无上尊贵与威严的快乐。那一刻,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句话就能将戚夫人救出永巷,至于送不送她去赵国,那得看自己的心情了。那一刻他差点就下旨赦免戚夫人了,他却犹豫了一下。一来他觉得戚夫人贬人永巷这件事让许多外朝官吏知道了有损母后声誉,二来他想既是母后贬了戚夫人,还应该先跟母后察报一声为好。事实上他的犹豫还是缘自他骨子里对母后的依赖。他并不知道就因为他这么犹豫了一下,便注定了他短促而苍白的人生,否则,或许他也会与父亲一样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名君。

退朝下来,刘盈换了身箭袖交领的缥丝禅袍,不惊动郎中令三署郎官,只差老黄门悄悄备一辆轻便乘舆,便往长乐宫见母后去了。

刘盈阻止了长乐宫黄门令渴者去给母后通报,他想给母后一个突然的惊喜。他让随行的老黄门也留下,独自走进母后居住的长信殿。

自父皇去世以后,母后执意要从皇后寝宫椒房殿搬出,她说她嫌椒房殿过于奢华绮丽,她把长乐宫中长信、长秋、永寿、永昌几处宫殿都看了,最后选中了高梁敞厅的长信殿搬了进去,她说她喜欢长信殿方圆有序,古朴庄重,住在里面神清气定,不至于迷惑心窍。

刘盈看见母后盘腿坐在宽敞的凉轩里,正在全神贯注地披阅奏章,她身边的紫檀木长条矮几上,一捆一捆的简犊堆得像小山似的。刘盈想,母后这是在为他的江山劳神熬心啊!他的心中便充满了泊泊涌泉般的感激之情。

虽已人夏,这凉轩中却十分清静宁爽。四周悬挂着细麻编织的垂帘,隔断了褥暑的侵扰,山隅野桑林里吹下来夹杂着草腥气的凉风,絮絮缕缕透过麻帘的缝隙灌满了轩廊,执羽扇的宫娥都不必打扇取凉,只静静地侍立一旁。吕太后穿着家居素丝禅糯,简简单单挽了个随云髻,除却珠铀,不施粉黛,显得那样恬淡而温厚。这样一幅安静的图画令刘盈想起了少小时在沛县的乡村生活。母亲带着他和姐姐到山坡上去摘桑叶,母亲让他坐在有炸蠕蹦跳的草地上,丢了两串桑堪给他,就带着姐姐钻进密层层的桑林中去了。他先饕餮完了个大汁多的桑堪,把嘴巴和手掌染得紫殷殷的,然后便去捉那些小精灵似的蚱蜢,他却斗不过它们,反而将自己的膝盖摔痛了,咧开嘴大声地哭。母亲闻声从桑林中奔出来,搂住他,哄他,抚爱他,还轻轻巧巧捉了两只小蚱蜢放在他的手掌心,弄得他痒痒的,便破啼为笑了。这样单纯快活的日子,自他当了太子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母后显然听到了他的声息,他以为母后见了他一定十分欢喜,他准备着承受母后的爱抚,在暖暖春晖般的温情中顺便似地提一提将戚夫人赦出永巷的事情,或许母后就恩准了呢?

“是盈儿吗?为什么站着?”吕太后并不抬头看他,刷啦啦重新打开一捆竹简,一边说道。

刘盈有点心虚,母后的态度冷淡得太反常了,难道她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已经知道昨晚他去永巷的事了?!

刘盈小心翼翼在母后对面的罗锦团垫上盘腿坐下,偷眼察看母后的脸色。母后素面凝神、捧简细读。日光通透,映出她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刘盈暗自宽慰自己,母后是披阅简犊太专神了!他便柔声唤道:“母后,你不要太劳累自己呀,母后的安康便是孩儿最大的福气,那么多奏章,可以让萧相国他们去处置嘛。”

吕太后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儿子了,她的眼神有点黯然,眼皮有点松聋,眼底有些许血丝,疲惫掩盖了她咄咄逼人的英气,却平添了一种落寞的风韵。然而只一瞬间,她的目光马上变得尖锐而威严起来,压抑着声音说道:“盈儿此言差矣!做皇帝并非让你徒享荣华富贵,你看看你父皇,为了挣这份江山,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何日里有片刻安宁?如今战火方才平息,四海虽定,却是疮夷满目,百废待兴。众黎民翘首企足盼他们的天子握筹运画,普降甘霖,让他们过上安安生生的太平日子。”太后将简犊叭地放在几案上,抬高了声音:“盈儿你难道不知道?凯觑你这张大汉天子宝座的人不会死心,你哪里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啊!历来做皇帝的,哪个不是宵衣奸食,昼夜不舍地克尽厥职?哪个像你这般浑浑噩噩、不辨良秀,弃国事家规不顾,竟然偷偷摸摸去那永巷……”太后猛地刹住了口,两颊肌肉却止不住地抖动,胸口起伏,双目溅泪,仿佛她是将多少的恨与怨锁在了心里。

母后真的知道自己去永巷的事了!母后真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呀,没几个时辰她怎么就知道了呢?刘盈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骨升起,他就势往前一扑,甸伏在地,颤声道:“母后息怒,母后说得极是,孩儿愚钝,有负厚望,孩儿实在是戴不起那顶冠冕,恳请母后宽想。”

太后松开牙关,幽幽地吐了口气,无限怜爱地看着像只小兔般踌在她脚跟前的儿子,缓声道:“盈儿坐起吧。谁说吾儿戴不起天子冠冕?满朝文武,股胧老臣,哪个不拥戴吾儿承继大宝?只是吾儿过于仁慈厚爱,难免受人蒙骗……”转而语气又激愤起来:“盈儿难道你忘记了?当初是那妖妇几次三番蛊惑你父皇改立储君,要废掉你这个太子。若不是留侯张良为吾儿握筹布画,若不是周大夫叔孙太傅为吾儿拚死争谏,你我母子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盈儿你在嘀咕什么?不见得是哀家老得耳背了?”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要说就大声点,还怕哀家把你吃了吗?我最见不得你这副畏畏缩缩的窝囊相!你是大汉皇帝,万民之首,给我拿出点威加四海的气魄来!”

刘盈仍趴着,抬高了一点声音:“孩儿记得先哲所言,仁者无敌,仁者不忧,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想那戚夫人纵然有千错万错,恳请母后念在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也有儿子牵肠挂肚,你就将她赦出永巷吧……”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戚姬只求去赵国与儿子团聚,她起誓再也不踏进长安城门。”

许久没有回应,只听得风掀动细麻垂帘的惠划声。刘盈胆怯而疑惑地抬起头,他看见母后纹丝不动的身影像一尊石雕。他再壮壮胆子去看母后的脸,不觉大吃一惊母后无声地、毫无表情地在哭泣,谤沱的泪水从她眼中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仇澜而下,将她的衣襟都濡湿了;母后被泪水淹没的脸显得凄楚而美丽。刘盈从来未见过母后这般悲伤柔弱的模样,甚至在父皇的葬礼上,母后仍保持着她一贯的凝重端庄、脾脱一切。自己如何就惹得母后如此哀伤呢?真是有失人子之道啊!这一刻他满心的惶恐与自责,竟也坳哭起来,哭得差点噎住了气。他将头伏得更低,硬咽道:“孩儿不孝,孩儿有负母亲厚望,孩儿有罪,孩儿不配戴那顶冠冕……”

“盈儿不要再说了!”太后低低地却是坚决地打断了小皇帝的忏悔之词。盈儿太软弱了,盈儿太多情了,盈儿太稚嫩了,他如何能了然哀家此时此刻的巨创深痛?他如何能识透那妖妇亦龙亦蛇的鬼魅伎俩?她默默地撕心裂肺地喊道:戚姬啊戚姬,你已夺走了我的季郎,你竟还想夺走我的盈儿,你也太贪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