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审食其006

红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了,她只想开怀大笑,泪水却缺堤般流淌。

早朝结束后,太后留住了左垂相。

太后召左承相偏殿商议内宫事务。

太后怨艾悲切痛心地望着左垂相,啃叹道:“审卿,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变得陌生了吗?”

审食其预感不妙,仍汕笑道:“娥殉,你别误会。一来你贵体欠安,我想让你好好静养,早日康复。只是我若在你身边,我便会忍耐不住,爱你反倒害了你啊!二来,这几日垂相府垂确实有许多事务,右垂相一直拖住我商议纲条,我也实在跑不脱呀!”

“果真是右垂相拉住你吗?”太后苦笑着摇摇头:“食其,你不老实!”

“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可对天发誓……”审食其硬撑着举起右手掌要盟誓。

“我劝你不要动不动就起誓,真要应验了怎么办?”太后不无讥讽地膘了他一眼:“大丈夫敢做敢当,红裳已全部告诉我了!”

审食其的心噢地往下坠,硬硬头皮拱手道:“娥,娥殉,别听那小蹄子瞎吹,我只是跟她逢场作戏,解解闷的。你替我想想看,你身体有病,家中又供了个丑婆娘,你叫我怎么办?你若为这事生气,我以后不碰她就是了。”

太后冷笑道:“你真的舍得么?人家已怀了你的孩子,哀家原还想把她送给你做妾,你不要就罢了!”

“我要,我要!”审食其喜出望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上去捉住太后双肩,颤声道:“娥殉,你真是女中丈夫,雅量高致啊!我审某此生能得遇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祖宗积德,三生有幸!”

太后望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心在淌血。

审食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含情脉脉地望着太后,压低了声音道:“娥殉,今晚我到长乐宫来,一定来,你等着我……”

“不!”太后轻轻地坚决地道:“你不必来了,我想静养一段日子。你还是回家与姑洗合计一下,挑个日子将红裳接过去,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太后脸上的神情恬淡悠远得叫人琢磨不透,就像细雨薄雾中的终南山一样。

终南山的夏季从来是风光淡**、天高气爽的,可这一年却无端的潮湿和沉闷,说起风便飞沙走石;说来雨就飘泼倾盆。渭河水已涨没了堤坝,两岸正待收割的麦田被洪水吞噬,眼见得灾荒之年已经铸成,吕太后急令右丞相陈平筹措十万担米粮准备开仓贩灾。

那边长沙王国又发来紧急求援书,南越武帝赵佗举雄兵再次进攻长沙国,扬言不下长沙誓不回师。太后与太尉大将军周勃商议,派遣将军隆虑侯周灶率兵增援长沙王。正值酷暑天气,军营里传染热病,汉军攻不下南岭,与南越军队相峙于岭脚,局势令人担优。

大殿上的吕太后依然是威仪秀爽,心静气定,目光犀利,言辞简扼,是一派胸有成竹的帝王风度。所以朝廷大臣们并无觉察内宫发生的变故。

每每罢朝回长乐宫,太后便像被榨空了精气抽干了血液似的,颓然倒卧榻上。紫衣替她更衣,发现太后内里裹衣被虚汗渡湿拧得出稠粘的水。紫衣嘀着泪替她擦身,硬咽道:“太后,你瘦得肋骨都显出来了,你太累了呀!”

太后用手指弹去她脸上的泪珠,强笑道:“你哭什么?哀家一时还死不了的,哀家会替你安顿妥善的。皇孙公子多着呢,你看上哪个就跟哀家明说,莫像红裳那般偷偷摸摸……”

“不,太后!”紫衣扑在太后身上坳哭,道:“奴脾不要皇孙公子,奴啤永不离开太后!”

太后闭着眼歇了一会,便让紫衣叫内侍去胡陵侯吕禄府中召摇光夫人携鹅姑娘一起进宫。

摇光牵着鹤儿走进太后寝宫,见太后闭着眼睛躺在锦榻上,她忙用手指德住鹤儿的小嘴,让她不要出声,让姑婆婆再睡一会。摇光挨近了看太后,心中一阵惊休一阵心酸:太后怎么瘦成这样,两颊都陷成小酒盅似的了,面色灰白,眼袋浮肿,竟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抠,哪里是大殿上那个神采奕奕、仪态万方的吕太后呢?摇光忍不住吸泣起来。

太后从昏睡中醒来,见是摇光与鹅儿,便支撑着坐起了。

摇光忙让鹃儿叩拜姑婆婆,太后抚着鹤儿的角髻,无限感慨道:“鹃儿都这么高了,跟你娘一样的美人胎子,有十四了吧?”

摇光取了只靠垫塞在太后腰间,答道:“过了年便虚十六了呢!”

太后微微额首,道:“年龄正当啊。”

摇光疑惑地问道:“莫非太后要替鹃儿许人家?”

太后笑道:“哀家替鹃儿许了门顶好的人家呐,哀家已让尚书令起诏书了,册封鹤儿为当今皇后,鹤儿,你愿不愿啊?”

摇光怔忡了一下,心想:真被那些方士说中了呀!忙拖住鹅儿跪下了,叩道:“谢太后恩宠,鹤儿何德何才,堪能当得中宫之首?”

太后只笑着问鹃儿:“你见过皇上吗?你喜欢他吗?”

鹃儿斜着脑袋想想,道:“就是那个小山子吗?原先我去未央宫见张嫣姑姑,跟他玩过,他投壶不是我的对手,六博棋输了还要耍赖,一点都没有帝王风度!”

“蓑乌儿不许再说皇上小时候的事,懂吗?”摇光忙斥道。

太后却笑了,笑得脸像一块揉皱的白绢,太后道:“鹃儿投壶六博都胜了皇上,那好啊,做了皇后你也不怕他欺侮你了。”

鹃儿便点头道:“好吧,姑婆婆,我就嫁给小山子吧!”

高后七年夏,吕太后诏封胡陵侯吕禄之女鹅为少帝刘弘之皇后,因朝廷局势不稳,册封典礼十分简单。

令人生惧的雨季终于熬过去了,天气便陡然变得酷热难当,大臣们上一回朝,那罗锦朝服往往被汗濡湿,留下一圈圈白花花的汗渍印。太后便暂且罢朝,有什么紧要事就到太后所居长信殿凉轩中奏议。

这一日午后,太后强打精神坐在凉轩中批阅奏简,忽有内侍来报,少府中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署内官令垂有急事求见。太后心一沉,不知哪房皇亲又出了乱子?便即令内官令承进见。

那内官令丛草草行了叩见礼,便急急言道:“察告太后千岁,赵王刘恢伏剑自栽,赵王府家将缚绑王后上京,已送进廷尉府衙了!”

太后嘴地跳起来:“你说什么?赵王后杀了赵王?!”

“不,不不。”内官令垂不敢正视太后,低头道:“下官听说是赵王后鸽杀了赵王的爱姬,赵王不胜悲愤,伏剑自栽了。”

太后愣怔片刻,自那刘友绝食而亡,太后将刘恢由梁地迁往赵国为王,那蜷儿还兴高采烈呢,因为赵国比梁国面积大许多,且又靠近京都。怎么未及一年便又生出这等事故?沉吟道:“这事却是蹊跷,王后鸡杀爱姬有何证据?那赵王堂堂男子汉竟为一妾姬自杀岂不可笑?你且去将事情来龙去脉查得清楚再作道理!”

那内官令垂领命匆匆去了,太后又翻了几卷奏简,简上的字却如钢针般刺得她双目疼痛,她将竹简往几案上一丢,吩咐紫衣叫内侍们备车,她要去廷尉大狱见赵王后蜻儿。

太后换了便装正待出门,那吕禄陪着帝太傅梁王吕产急赤白脸地赶来,冲进厅堂,跪在太后跟前。那吕产失声痛哭,求太后无论如何要救蜷儿一命。

太后恨恨地跺了下脚,气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哀家一个个都让她们高戴凤冠,贵为王后,却不是懦弱无能便是态意妄为,无一日让哀家安心。待哀家闭了双眼,随你们闹翻天去!”

吕产只是捶胸顿足,涕泅纵横,哭诉道:“‘我们家两个女孩儿,那鳍儿已废了,蜻儿又犯了这样的事,日后我去到九泉之下,如何跟爹爹和兄长交代啊!”

吕禄便揖道:“太后,此事非得您亲自出面不可呢!依侄儿之见,蜻儿怎会无端鸽杀姬妾?即便赵王有几个宠幸的女人,可蜻儿已是王后,犯得着冒杀头之祸去跟她们较劲吗?我以为极可能是刘家人预谋设下的圈套,意欲借此来打击太后你的威望。若由着他们摆布,他们便一步步爬到你头上来取你的皇冠啦!”

太后沉默不语,她承认吕禄说得极有道理,但她不能当着吕产、吕禄的面表露什么,她生怕一旦泄传出去,让刘家人抓住把柄,便会酿成大祸。太后甚至不告诉他们她将去廷尉大狱询问蜷儿真相,她只是好言相劝吕产节哀,并答应会托御史大夫曹密关注此案的审理。便让吕禄送吕产回府去了。

待吕产、吕禄一走,太后便让紫衣打点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装在食盒中。她想,廷尉大狱中定然无有像样的饭食,蜻儿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下那般苦?于是,不惊动内侍警卫,只与紫衣两人悄悄登车,去了廷尉府署监狱。

紫衣用两锭银子收卖了狱吏守卫,叫他不得声张,只管引太后去见赵王王后便是。那狱吏得了银子又畏惧太后,怎敢不依?只怕那监房太醒龄,太后受不住,便先将蜷儿带到狱吏们休息的小屋,再引太后去见。

那蜷儿虽被刘恢的家将捆绑了押送到京城,关进了廷尉大狱,哪里肯服气?一路上骂不绝口,言称要察报太后一一治他们的罪。这时刻真见了太后,高兴得跳起来就往外走,她以为太后是来救她出狱的呢!

太后拦住她,让她坐下,先打开食盒给她看。蜻儿正饿得慌,便狼吞虎咽起来。

太后一面看着她吃,一面问道:“蜷儿,哀家问你,你要说实话。你真的下毒害死了赵王的爱姬?”

蜻儿满嘴嚼着菜,咕浓道:“是啊!那妖精太猖狂了,日日夜夜缠住刘恢不放。刘恢自打迁徙赵国之后,再不进我的房间了。那妖精有了身孕,刘恢每日差奴蟀炖燕窝汤给她吃,却从不送一小碗给我尝尝。我便从医官处要了点砒霜放在她的燕窝汤里,那妖精沾了一口便一命呜呼了!”

太后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往燕窝汤里下砒霜,有人知道吗?”

蜻儿道:“赵王府的人都知道了,是我告诉他们的。我要他们都来看看那妖精七窍流血的丑样子,谁以后敢跟我作对,这就是他的下场!那刘恢竟抱着妖精的尸体哭了一阵,拔出剑就朝脖子上抹。我也不拉他,你要死你就去死吧,死了由我做赵王!谁知半夜里那死鬼几个贴身的家将竟把我捆起来送到这里。太后,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呀,快带我走吧!”

“蜻儿呀蜻儿,你真是叫蜻儿叫得蠢了!”太后恨恨地骂道:“谁让你承认自己下了毒?只要你死咬住没有下过毒,廷尉大堂上不画押,他们没有口供就定不了你的罪。你倒是有胆量,痛痛快快承认了。好哇,那你就在这儿呆下去吧,呆到他们将你定了死罪,你就对着阎罗王去哭吧!”

蜻儿呆住了,忽又扑上来,拽住太后衣袖道:“太后你吓我吧?只要你一句话,谁敢定我的罪呀?太后你不是也把刘如意给毒死啦?你不是照样做太后呀?”

太后抡臂狠狠地煽了蜻儿一个耳光,蜻儿的嘴角立即有鲜血淌了出来。蜻儿被打借了,捂住脸惊恐地看着太后,太后的脸气得拧歪了,变得狰狞可怖!

太后浑身颤抖着,点着蜻儿道:“你这不争气的,我是白白疼了你!人家诬陷我毒死刘如意,你也信了,还照着做!廷尉府将刘如意一案审得明明白白,是那戚姬企图毒害惠帝,不想偏偏毒死了她的亲儿子。那年廷尉府判戚姬就君之罪,施以酷刑并打人死牢。蜻儿你想想吧,你让哀家如何救得下你呀?”

蜷儿放声号陶,扑到太后怀里,哭道:“太后你一定要救我,蜷儿也是为了太后你才杀了那妖精的。那妖精专门摔掇刘恢跟太后作对,诅咒太后不得好死,蜻儿气不过才下了毒的!太后,太后你能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太后捉住蜻儿的肩膀将她扳起来,轻声喝道:“莫嚎了,你想闹得这监狱人所皆知吗?那样的话,我更没法救你了!”

蜻儿立马煞住了哭声,仍止不住吸泣。

太后正色道:“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问你话,你都说没有下毒,在赵王府是说着吓唬奴碑们的,懂吗?”

蜻儿点点头,抹一把眼泪。

“其他的话一律不准混说了,懂吗?”太后叮嘱她。

蜻几又点点头,摸一把鼻涕。

太后便一挥手,狱吏过来将蜷儿带走了。蜻儿边走边还回头巴巴地望着太后,蜻儿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希望,这眼神似把铜钩悬在太后的心机了。

太后返回长乐宫,立即差人召来御史大夫曹帘。太后信任曹大夫,曹大夫办事跟他父亲曹参一样不张扬,却很稳当。太后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曹帘,太后希望曹密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保全赵国王后的性命。

那曹密沉吟半晌,拱手揖道:“太后,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自然要讲,怎么想就怎么讲,哀家先赦你言之无罪。”

曹密便道:“恕臣直言,太后只有舍了赵王后,方可保得龙庭安稳,否则,朝廷近期必有大乱!”

太后暗吃一惊,却浅浅一笑道:“果真如曹卿说得那么危险么?哀家却丝毫不知觉啊,曹大夫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曹密道:“明眼人都看出,刘姓皇子哪一个不想承继皇位?赵王后已在大庭广众跟前承认了自己毒死了赵王的宠姬,太后却还想保她,明摆着授人以柄,送人良机呀。倘若太后能大义灭亲,维护我大汉律条的威严,太后的公正贤明必得天下人心,凡得人心者得天下也,请太后三思!”

太后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吕禄要她救蜻儿,说是为了保住龙庭;曹窑叫她舍蜷儿,也说是为了朝廷安危。究竟是救还是舍?救蜻儿,天下人要骂她,舍蜷儿,吕氏宗亲要骂她。太后难啊,没有吕氏宗亲的帮助,太后如何执掌朝纲?可是失去了天下人心,太后更难执掌朝纲了!

“何况……”曹窗吐了两个字便止住了。

“何况什么?你说呀!”太后逼视着曹窗。

“何况太后先前已有过大义灭亲的壮举,下诏废除为非作歹的吕王嘉,当时朝野上下一片震惊,一片赞叹。倘若太后今日反倒袒护毒杀王姬的赵王后,不仅将太后的一世英名给站污了,人们还会联想起先赵王刘如意之死……”曹窗说到此又止住了。

太后冷笑道:“刘如意之死廷尉府审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说的?”

曹密道:“可朝廷中有人一直怀疑那是太后做的假案。若太后庇护毒死赵王姬的凶手,人们便会想,太后是否也庇护了毒死刘如意的凶手呢?!”

“不用再说下去了!”太后制止了曹帘,太后已明白了曹大夫的用意,太后虽然有点生曹大夫的气,可她不得不承认,曹大夫言之有理!

太后决定舍弃蜻儿了!

蜻儿,不是哀家不疼你,实在是你太任性,做事太欠考虑了。若哀家一时救下你,我们吕氏一族便危在旦夕了。蜷儿,好孩子,为了吕氏安危,你便舍了你自己吧!

太后硬硬心肠吩咐宫门守卫:这一段日子里,凡有吕氏宗亲求见,一律不见!

毒杀赵王姬一案因凶手赵王后早有口供,廷尉府只审了一堂便结案了,判凶手腰斩之刑,隔日便押赴法场行刑。

太后原打算去刑场给蜻儿送行,一脚跨出了门槛又缩了回来。她实在没有勇气听刑场上凄惨的号角,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蜷儿怨葱的眼睛,她实在没有勇气看见蜻儿那么年轻那么丰盈那么活泼的身躯被大刀一斩为二、那么滚烫那么鲜红的青春的血哗地喷溅出来啊!

太后忽觉胸口万箭穿心般痛,她跌跌撞撞撑回寝宫,一头栽倒在锦榻上。她觉得周身发冷,仿佛自己体内的血也都流尽了。大热天,她却让紫衣替她盖上厚厚的锦被,她上下牙齿答答答地打战,一句话都说不完全了。她又让紫衣将四周的帷帐统统放下来,她想隔绝尘世的一切。她觉得这个尘世太肮脏了,她想飞到高高的碧蓝的透明的天上去,她仿佛看见高祖和她亲爱的盈儿在向她招手……

太后被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呼声唤回尘世,朦朦胧胧她看见了一张俏丽妩媚的脸庞,这张脸好年轻啊,就像年轻时候的吕娥殉。可是,这张脸为什么愁云密布?那漂亮的杏眼为什么红肿着?那面颊上的妆粉都被眼泪糊成花搭搭的了!哦她在哭呀!她为什么哭?是哭我吗?我已经死了吗?不,我不能死,我怎么能就这样潦潦草草地离开尘世?尘世虽险恶,却有多少让人眷恋让人迷醉的东西啊,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太后一挣扎,便清醒了,浑身大汗淋漓,心突、突、突跳得沉重而急促。

“太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太后定睛看,原来是嵋儿!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媚儿!太后哆嗦着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嵋儿搂在怀里。

媚儿痛哭失声,敌觑道:“太后,我去了刑场,蜻妹妹死得好惨啊……”

太后泪如泉涌,咬住嘴唇不出声。

“那些人太凶残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蜷妹妹?要死,也让人死得干净些嘛!”嵋儿悲愤地说着,抬起泪眼看着太后。

太后自然体味得出她目光中的疑问,她舔了下干裂的唇,哑着嗓道:“谁让她不听话,犯下那样的死罪,我想救她的,却救不下,他们刘家人是要定了她的命的!”

嵋儿只有哭,发出凄厉的哭声。

紫衣慌忙拍拍她背脊,硬咽地劝道:“嵋姑娘,别哭了好吗?太后正病着呢,她近来身子虚得很,稍有风吹草动就折倒了,哪里经得住这么多眼泪腌啊!”

嵋儿便收起哭声,抽抽答答地抹着泪。

紫衣便端来一铜盆温馨芬芳的花瓣水,嵋儿便抢着先替太后净了面,随后,自己也净了面。

紫衣又替她们泡了一陶壶花茶,斟在两只小陶盅里,一人一盅,让她们润润嗓。

太后将嵋儿柔嫩的小手捏在自己手掌中,她觉得这样心定一些,她深深地看着媚儿,道:“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说说你好吗?如今蜻没了,鳍又疯了,嫣半醒半睡的样子,也只剩下你了!哀家从小就最器重你,就觉得你与别的姑娘不一样,你是最有主见、最有出息的。果然,你好眼力,给自己挑了个好夫君。朱虚侯,他待你还似新婚一般吗?”

循儿被太后盯得心慌,媚儿从太后话中听出有弦外之音,她的舌头僵硬起来,要不要告诉太后呢?

原来,前些天,蜷儿刚被押解进京的时候,刘氏宗族子弟在她家中聚会,密谋趁给刘恢发丧之机举事谋反,杀了少帝与太后。他们之所以选择朱虚侯府作据点,正是因为太后器重和信任朱虚侯的缘故。

嵋儿力劝刘章不要参予谋反,稠儿道:“太后待你不薄,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刘章一怒之下,竟将媚儿软禁在卧房之中。直至昨晚黄夜之时,刘章喝得醉酥醉的破门而人,搂住媚儿就要上床,媚儿用力推开了他,斥道:“我决不跟见利忘义的伪君子同床共寝!”

刘章长叹一声道:“我见利忘义吗?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四处奔波,又不是为我自己谋皇位!可我的那些个皇兄皇弟们,一个个如狼似虎般盯着皇位,谁也不肯让步!大臣们也不同意杀太后,他们说太后大义灭亲、深得人心,此时造反,必败无疑。我的皇兄皇弟们都回封地去了,媚姐姐,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嵋方才松了口气,却仍不肯上床,逼着刘章对天发誓,从此不提谋反二字。

刘章却道:“这大汉江山原本姓刘,太后应该把江山归还刘家才对!”

嵋儿反问道:“太后不是刘家的媳妇吗?少帝不也姓刘吗?”

刘章被问住了,寻思片刻,便答应嵋儿,太后在世之时不再提谋反二字了。

今日清早,嵋儿要去法场为蜻儿送行,临出门前,刘章拦住她,问道:“嵋姐,你会向太后告发吗?”

嵋儿钟情地望着他,坦然道:“夫君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吗?夫君已经发过誓了,我还能告发什么呢?”

此刻猖儿对着太后锐利的目光却有些发慌了,她镇静着自己,暗暗道:“嵋儿呀稠儿,可不能露出什么端倪,否则刘郎性命难保!”嵋儿便羞涩地低了头,躲开太后的目光,轻声道:“刘章待嵋儿一片深情,并无变更。”

太后浅浅一笑:“哦,哀家这就宽心多了。”略假思索,又道:“媚儿,我想你一定知道的,高祖皇帝的那些个皇子皇孙,他们对哀家是恨之入骨的,只因为哀家执掌了大汉朝的朝政。他们不看看哀家将国家治理得怎么样,却成天纠缠那些虚设的名份!”太后有些激动,转而问媚儿:“刘章他一定也怨恨哀家临朝称制吧?他对你说起过吗?”

“没,没有!哪能呢!刘章在家尽念叨太后对他的恩惠呢!”嵋儿慌乱答道。

“没有就好,哀家只是担心。”太后瞥了嵋儿一眼,“那一日酒会上,哀家让刘章当监酒令,他说要以军法行酒,哀家也恩准了。他却手起刀落,杀了哀家一个不善酒的远侄,哀家也不追究他。可他喝得酩配大醉,胡唱什么耕田歌,深耕概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你听听,这非其种者锄而去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影射哀家不姓刘,便要驱出龙庭?”

媚儿拨浪鼓般摇着头道:“不,不会的,那歌子媚儿也听他唱过,那是刘章少时在齐地跟农夫学的山歌。”

“噢,原来是齐地的山歌呀!”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媚儿,哀家不过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哀家自然最信得过你们了,哀家找机会还要给刘章封王号呢!”

媚儿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软软地跪下了,叩道:“媚儿代刘郎谢太后恩宠,太后千岁,千千岁!”

史载,高后七年六月,赵王刘恢哀悼爱姬之死,不胜悲伤,自栽而亡。

吕太后鄙视刘恢竟为一个姬妾而自栽,全不顾他王侯的大业和祖宗的礼仪,便废掉了他的宗嗣。

掐指算来,已有三位赵王死于非命了,即刘如意、刘友、刘恢,这赵国仿佛是一个不祥之地!

太后派使者去到边远的代地,诏令代王刘恒,要迁他去赵国做赵王。这刘恒乃高祖第四子,为高祖侍妾薄夫人所生。高祖谢世后,刘恒偕母亲长居代地,从不返京。刘恒谢了太后的恩宠,却婉言拒绝去赵地为王,宁愿扼守边远的代地。于是,太后便封她二哥的儿子胡陵侯吕禄为赵王。吕禄大喜,举盛宴庆祝。吕禄不信邪,他只要能做王,管它吉祥不吉祥!

太后一直对吕产心怀歉疚,因为她没有救下他的女儿蜻。正值高祖七子燕王建病故,那吕产已封了吕王,太后便封他的大儿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由吕通的弟弟吕庄继任东平侯。

一池残荷,一池残荷呀!

太后依着松软而阔大的野鸭毛罗锦靠垫,坐在凉轩中向窗外眺望,只见百子池中曾开得那般轰轰烈烈的荷花在第一阵秋风掠过以后便迅速地萎谢了,红消绿减,花骨朵都坠落殆尽,只是那一株一株的花茎还在,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穿插交错,构成一幅奇异怪诞的图画。

太后的心情便如眼前的这幅残荷图,忧伤无奈的,伤痕累累的,纷繁复杂的!

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夏季总算握过去了。虽然河水泛滥淹了不少农田,可听右垂相陈平察奏,国库中存粮充裕,待秋后贩灾不成问题。南疆战事,汉、越两军相峙南岭,暂无动静。而朝廷内,那些个皇子皇孙们像炸锰般蹦窜了一阵,终无隙可乘,便也堰旗息鼓了。太后原可以安静下来,好好地调养调养身子。可是她的心怎也静不下来,心里面凹凸不平,残损破缺,干涸毅裂,冰冷生硬她知道,这全是因为审食其的缘故!

太后处理朝廷中再复杂再艰难的问题,心不慌,神不乱,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娥眉一整,计上心来,桩桩件件都能化险为夷,措置得当。太后面对那些气势汹汹的皇子皇孙的挑衅也从不胆怯,从不退步,坦然迎战,坦诚相待。唯有遭遇了审食其与红裳的欺骗与背叛,太后几乎失去理智,差点把持不住自己。他们俩是太后最爱和最亲的人,太后对他们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包括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可是他们却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下贱的情欲,竟然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来,不音举起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进她的胸膛!

前一段,几案上奏折成堆,刘姓皇子们又磨刀霍霍逼到了她跟前,她是强迫自己将审食其与红裳的风流案放置一边,集中精力应付朝廷大事。现在,朝廷那边乱丝抽头顺理成章了,这一宗令她锥心泣血的事无可回避地突兀在她面前!

太后伤感地面对百子池中的残荷图,心想:荷花残了留下莲子,什么事情都该了结了。

早晨起床,太后坐在铜镜跟前梳妆,她惊愕地发现不过几天功夫,自己就迅速地老了,皱纹包裹了忧伤的眼睛,脸皮松弛,眼神黯淡,骤然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岖了。

女人没有爱情的滋润,是会老的。

太后从前极少抹脂粉,可现在她往脸上抹了一层脂粉还不够,又抹了第二层,她要将那些皱纹都填满。太后不想老。

紫衣替太后梳头,蓖子上缠满了花白的落发。紫衣心一凉,想掩饰,太后早已察觉。太后将落发拿过去,在指尖上缠绕了一会儿,轻轻地松开了手,那团落发晃晃****,像只蛾子一般飘落尘埃。紫衣想出了妙法,用玄色麻线缠在头发里挽髻子,挽出的发髻依然结实饱满。

太后这一次梳妆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她在镜子里找不出自己的破绽了,方才离开妆台。

太后移步进了凉轩,看着窗外那一大片的残荷不觉黯然伤神。她让人将窗都关上,将竹帘子放下,凉轩中光线便模糊起来。模模糊糊地看太后,依然是风神秀颜,仪态典雅。

太后终于鼓足勇气,差紫衣召红裳来见她竟变得害怕见那个奴啤丫头了!

等待其实仅仅一刻时间,太后却觉得很漫长,她紧张得透不过气,她微微合上眼帘以镇静自己,她听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像只惊蛙。

忽然,她闻到一阵残荷腐烂了的香气,她睁开眼红裳已经袅袅婷婷地站在跟前了。

红裳仍是那般鲜亮,那般滋润,瞳目流光溢采,红唇凝脂留香。她的腰身微微地粗壮了些,小腹部稍有凸起,愈显得丰满而成熟,便像颗当令鲜桃,甜甜的果汁即要从薄薄的表皮下流淌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太后瞄了眼红裳,心里隐隐作痛,便把眼睛挪开了。太后深深吸了口气,笑道:“红裳,你等得急了吧?”

红裳姿态娇媚地作个揖,声音又甜又亮,道:“奴脾不急,奴脾知道太后要做大事。有太后作主,奴脾还急什么呢?”

红裳的姿态和声音都像钢针戳着太后的眼睛和耳朵,太后痛得暗自嘘气。太后原是最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挑宫脾都要挑稍有几分姿色的,满宫殿的妙曼蛟丽,赏心悦目,自己的心情也会明媚鲜艳起来。可是,一旦这年轻这漂亮夺走了属于她的男人,太后便对它恨之人骨、视若寇仇!

太后的笑意凝在嘴角,慢吞吞说道:“小妮子,愈来愈会说话了,毕竟跟着垂相爷与众不同了呢。你不急呀,我都替你急死了。你看你的肚子,快遮不住了呢!不成拖着个大肚子拜天地,不要让人笑话吗?”

红裳怯怯地膘一眼太后,她觉得太后说这话不阴不阳的,是凶还是吉?她只低了头,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腹部,心却悬到了喉咙口。

太后见她做这个动作最触目惊心了,鼻翼气得一张一蠢的,忍了忍,又将笑意**漾开来,道:“红裳啊,你带着身孕还能骑马么?”

红裳奇怪地看看太后,道:“奴牌能,奴脾从小骑马骑惯了,坐在马背上比坐车还舒坦。”

太后点点头:“那好,还是由你去把审大人请进宫来吧,我们一起合计一下,这喜事放在哪一日做好?”

红裳悬着的心咕咚放下了,喜悦一下子盈满了她的胸膛,小山丘般鼓胀着的胸脯快乐地起伏着。她笑声答道:“谢太后,奴蟀这就去接审大人!”

红裳觉得太后真好,就像自己的娘。她从小没了娘,不满十岁就进宫服侍太后了。太后待下人从来就宽容,她做了太后的贴身侍蟀后愈发地娇纵放肆,有时还要代太后作主呢!

哦,今儿的天气也格外晴朗,天空蓝得就像红裳的心境。多美呀,百子池中的残荷,那一株株残茎在秋风中轻盈地舞着身姿,像是在为她喝采。

红裳行云流水般小碎步绕回廊回转自己的小房间。审大人,都快一个月没见着您了,您在忙什么呀?我已经感觉到我们的小宝宝在腹中蠕动了,我想他一定是个胖小子,将来也会做巫相的。

红裳脱去宫衣,换上银盔银甲,俨然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士。红裳想象着等一会审大人见着自己那副钟爱的神情,忍不住对铜镜甜甜蜜蜜地一笑。

红裳从马厩中牵出自己惯常骑的那匹枣红马,怕惊动腹中的孩子,她慢慢地跨上马背。她含羞地笑着想着:她和审大人的相好不就是从这马背上开始的吗?

红裳勒紧僵绳,双腿一夹,那马便箭似地窜了出去,答答答答,跑得飞快,腾云驾雾一般,一眨眼就跑出数里地了。

这条道红裳太熟了,多少次她飞骑将审大人接来,送人太后的寝宫。她知道太后需要审大人,她嫁给审大人以后还会照样飞骑将审大人送人太后寝宫的,她决不会妒忌太后,她为能与太后共同拥有审大人而感到骄傲。红裳觉得她欠了太后太多的情,太后那样地需要审大人,可一旦得知她怀了审大人的孩子,就马上决定将她嫁给审大人了。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胸怀也只有太后才拥有呀!

枣红马熟门熟路地穿大街贯通街,不一会,红裳便看到未央宫的网楼了,审大人的府邸就在未央宫附近,太后还赠他“倚我”匾呢!

“倚我”宅中还有一位垂相夫人呢!红裳见过姑洗,她不漂亮,却很能干,她已经为审大人生了两个孩子。红裳感觉到姑洗夫人仇恨太后,红裳心里常常为太后抱屈,姑洗,不是太后成全了你与审大人的婚姻吗?你应该感激太后才是呀!红裳已经想好了,她进了“倚我”宅后一定不跟姑洗夫人争风吃醋,事事处处都要谦让着她,只要审大人喜欢自己就够了!

“倚我”宅就在眼前了,枣红马扬鬃长嘶,红裳忍不住高声喊:“审大人”

只见那枣红马前蹄腾空立起,红裳姑娘宛若彤云间的天神一般。忽然,枣红马后腿支撑不住,一个趟超,旬然摔倒。可怜红裳姑娘从马背上被横甩了出去,飞扬起来,又重重地授在“倚我”宅门前拴马的石础上,她那美丽光洁的前额正好磕在础角尖,顿时鲜血淋漓,气绝而亡!

审食其是听到红裳的呼唤的,他不顾姑洗夫人的阻拦,急急出门相迎,却亲眼目睹了红裳惨死的一幕!他疯了似的大叫着:“红裳”扑过去将红裳抱起,红裳的面孔被鲜血遮没,红裳的下身也有鲜血泊泪地流下来,红裳在疼爱她的审大人怀里成了个血人。

一个门役察看了受伤的枣红马,急忙跑过来察报道:“老爷,都是那匹马害了红裳姑娘,那马后蹄的铁掌少了一根钉子!”

审食其猛然一惊,他想起他与红裳第一次**的那个夜晚,在那落遍星星的河滩上,他拥着活鱼儿般的红裳,红裳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太后察觉,于是他教她,就哄太后说是马掌脱落,马走不快。这句话真就应验在红裳身上了!

太后在百子池畔水轩中端整了一桌佳肴,正等着红裳将审食其接过来共享呢,却不料等来的是红裳的死讯!

紫衣先禁不住坳哭起来,太后愣了半天,方才叹道:“左垂相不知要伤心得如何了呢!”停停,又道:“这也是上天的旨意,想来他们是没有缘份的吧!”

红裳是个孤儿,太后权作了她的高堂,便以殡妃之礼厚葬了她。

葬礼之前,太后没有召见左承相,太后甚至让内侍转告他,这几天他若打熬不住,可以不必去大殿早朝了。

太后在葬礼上远远地看见了左垂相,他只是站在内侍和宫娥队列的后面,并没有哭天抢地,也没上前扶一扶红裳的灵枢。太后不由得暗暗冷笑,男人说到底还是他的颜面要紧啊!

太后并不急着召见左垂相,太后深信不疑,左垂相失去红裳以后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果然,三日后,亭午时分,太后小憩片刻后正想起身披阅奏简,忽有内侍察报:左垂相审食其求见!

太后心里好笑,以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来不用通报的,如今也一本正经起来了。是心里有愧呢还是故意与哀家生分啊?

“宣他进来吧!”太后恨声道。

审食其撩开帷帐进来,见太后正全神贯注翻阅一卷奏简,便不声不响地伫立一旁。

太后头也不抬,道:“你来了?坐吧!”

审食其便屈腿坐下。

“紫衣斟茶!”太后仍不抬头。

紫衣便托着一只小巧的漆盘进来,给审食其斟了一茶盅香茶,放在他身边,也不搭理他。

审食其好不尴尬,原先他在这儿也算得上是半个主人了,现如今却落得无人理睬;连婶女也看轻我,我做错什么事了?不过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堂堂垂相难道就不能喜欢美丽的女孩子了?现在她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惨,我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了!你们还鄙弃我,不理我,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审食其想着,不觉悲从中来,竟呜呜地哭出了声。

太后从袖笼里掏出一块丝帕子使劲丢给他,仍不开口。审食其便赌气将丝帕子掷回去。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便放下了竹简,两指捏捏发酸的眉心,叹道:“你呀,莫非我前世欠了你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要哭,也背着人哭去。当这么多宫娥的面,你好意思呢!我都替你害躁!”

审食其听太后开口,才定了心。太后开了口就说明太后重新接纳了他,随她骂什么都可以。

这一半天,审食其就盘桓在太后宫中。太后与他都尽力避免说到红裳。红裳已经死了,何必再让她夹在你我之间呢?

到了掌灯时分,审食其便顺理成章地留宿长信殿了。

太后裹着续罗内袍走进寝宫,却发现审食其已经靠在锦榻上睡着了。

太后坐到他身边,就着烛光打量着他。那是她多么熟悉的脸庞和五官,看那鬓脚也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霜。我们都老了,为什么还要闹些别扭呢?我们经过那么多的坎坷曲折才走到一起的,为什么还要分开呢?我们应该相亲相爱相依相附地走下去呀!

太后一耸肩,褪去了内袍,**地钻进了锦被。掐指算算,差不多已有近百日没跟他亲热了。太后紧紧地抱住了审食其,用尖尖的指甲在他精瘦的背脊上轻轻地划着、划着……

审食其被太后搔挠得醒过来,便仄起身子,一骨碌便将太后压在身体底下了。

太后已经按捺不住,她渴望了许多天的场景终于就要来到了,她浑身颤栗,血涌如潮,合上眼帘,准备接受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可是……审食其趴在太后身上却无法动弹,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软瘫无力,大汗淋漓!

过了一会,审食其从太后身上滚了下来,喘着气,哭腔道:“太后,我不行了,我做不成男人了!”

太后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她披上内袍,心里面拨撩得难受。她冷冷地看着面色灰白、神情沮丧的审食其,镇静道:“你是太累了,好好将补身子,你会复元的!我们以前不是非常好的吗?”

太后以为左承相只是因红裳之事惊吓伤痛而阻经络,血脉痕结,神疲体乏所至,只需通经活血,消痕散结,便可恢复。于是请太医开了处方,亲自煎熬,一日三回,看着他喝下去。因审食其见鹿血便呕,太后只得差内侍寻来牛鞭子,炖熟了逼他吃。

这般折腾了十来日,仍不见起色,审食其却愈见清瘦。他苦着脸对太后说:“娥峋,我真的废了,我对不起你……”

太后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其实太后只要审食其伴在她身边她就很满足了。太后道:“你不要性急嘛,我等得住的。听太医说,治这种病,第一精神要放松,心要宽。我看你闷在宫中也不是个道理,正有一个放粮贩灾的差,不如就你去了,各处走走,幸许就正常了呢!”

审食其一听,正中下怀。长安城中有太多红裳留下的伤痛,处处令他触目惊心。

次日早朝,太后便下诏任命左垂相为贩灾特使,乘官船上溯江汉水域,一边放粮娠灾,一边巡视民风民情。

审食其这一去便是一百多天,时有信使传递消息,太后颇为满意。

转眼又是隆冬,月淡梅寒,风惨云愁,终南山雪容苍老,百子池又冻成了冰镜。

这一日,太后罢朝回来,正有贩灾特使飞骑传回的信简,说是十万担官粮已经发放完毕,官船不日即可返程。太后心里欢喜,也不觉疲乏了,便叫紫衣将几案卷峡搬人暖阁,她想将积压着的奏本批阅完毕,待左垂相归来,就与他两人去洛阳行宫住几日,这才是他们的一个全新的开始!

“太后,你读奏简读得时间太长了,该息会了!”有个声音隔着帷帐说道。

“谁在那里?”紫衣擎灯的手一抖,膏油落了一滴在太后手中的简上。

“谁?不是你在说啊?”太后疑惑地抬起头。

帷帐外面的声音格格格地笑起来:“太后,是我呀,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太后这才看见帷帐外面隐约有个人影,她一惊,脱口道:“红裳!”

“不,不是红裳,红裳她不是死了吗?我是姑洗呀!”声音落地,人便挑帐走了进来。

太后虚惊一场,有点恼怒,抑制着不悦,道:“姑洗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哀家并没有召你进宫呀!”

那姑洗曲膝跪下,笑道:“奴蝉给太后行礼了。太后是没有召见奴牌,奴蟀听人说左垂相有书简捎回来,奴脾是想讨得书简看看,左承相何时能到家呢?”

紫衣便取了只锦垫给姑洗坐,姑洗却不坐,朝前跨了一步,将身子挪在灯影中。

太后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怪在哪里。太后矜持地答道:“左丛相书简只是述说公务,并没有提到归来的日子。这是公文,姑洗你就不必看了。”

姑洗若有所思点点头,便道:“太后或要差信使给左垂相递公文,请代奴蝉传一口讯,告诉左承相,奴脾又怀上了,恰恰三个月呢!”

太后像被人猛偏一记耳光,双颊烘烘地烧起来。她再看姑洗,灯影中,果然见她腹部微微隆起原来太后觉得她有些奇怪,便是她的体形变了呀!

三个月?三个月前不正是左垂相奉旨出巡的日子吗?是了,临行前他是回垂相府取过一些衣物的!

太后死死地盯住姑洗隆起的肚子你不是不会做男人了吗?!

太后眼睛模糊了,喉咙口咸滋滋的,有东西涌上来。她一张口,哗地吐出一滩血来!

审食其在回京的路上接到太后病危的急报的,他立即弃船登岸,换上骏马,日夜兼程赶回京都。他先去垂相官署交割了公文,又将沿途采集的珍稀珠宝送回“倚我”宅。

姑洗见夫君平安归来,自然欢天喜地;又见得了许多财宝,忙藏人箱笼。她心想:老爷的心毕竟还是向着这个家呀!不免得意起来,便幸灾乐祸道:“老爷,太后这次病得十分蹊跷,妾身去长乐宫拜渴她,正好端端地说着话呢,突然就栽倒了……”

审食其马上就明白太后的病因了,他抬起脚朝姑洗狠狠地瑞去,骂道:“贱人,你要害死了她呀!”

却说太后这回是知道自己闯不过鬼门关的了,审食其又一次欺骗了她!旧伤未痊愈,新伤更惨痛,太后已经无力抗衡了。

太后强撑着道:“我最讨厌看男人掉眼泪。皇上,你也不小了,都册封了皇后,该学会管理天下了。皇后,你娘贤惠端方,你也一定像你娘那样。你要尽力辅佐皇上,枕边风常叮嘱皇上按祖宗礼法和朝廷纲常办事,莫要学那些妖精样,搅得龙庭一刻不宁。我会叫你爹你娘进宫帮你们的。”

于是,太后下诏,封赵王吕禄与梁王吕产为上将军,吕禄统领掌京城巡逻治安的北军,吕产统领掌宫门内巡逻警卫的南军。太后殷殷告诫吕禄、吕产:“高祖曾有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讨之。可我却封了吕氏家族好几个王,大臣中间定有人愤愤不平。我握不过几日了,皇上年纪小,我担心有人要起兵作乱。你们俩一定要牢牢掌握住兵权,据守皇宫,千万不要离开皇宫为我送丧,小心被人挟制、强占了宫殿啊!”

吕产、吕禄跪地长泣,哀哀祈告上苍,助太后度过难关。

太后交代好了后事,便合上了眼皮。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她拼命抓住床沿不肯松手。她想我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跟审卿道别呢!

太后昏迷中听到有人哑着嗓一遍一遍地喊她“娥殉”,哦他终于来了,只有他才会喊她“娥峋”!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终于被她抓住了他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这样多好啊,你的心贴着我,我的心贴着你,你从前不是说只愿你我长相守吗?

太后却看见从天而降一员魁伟的战将,他的眼睛像启明星,他的鼻子像一道挺拔的山梁,他的胡须像一面玄色的旗帜,他一抬手就把审食其摔得四脚朝天,然后他把她拦腰一抱就进了红堂堂的新房。原来他是刘邦啊,刘邦从来不懂得温柔的爱抚,刘邦粗野地撕开了她的衣裙。可是她多么喜欢刘邦的鲁莽和冲动,他使她**进发热血沸腾!她抑制不住地呻吟着,含混地喊道:“季郎”

她霍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的是审郎!审食其正掩面哭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哭什么?你不是盼着我死吗?”太后轻轻说道,喘了一会,又道:“我死了,你便可以安安心心跟姑洗一起过日子了……”

审食其扑到她身边,环抱着她,摇撼着,道:“娥殉你不能抛下我,你走了,我怎么活呢?”

太后拉开唇勉强一笑:“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却不是你的心里话呀!我知道你恨我,你怀疑是我害死了红裳。”

“不,不不,我不怀疑!”审食其毛骨惊然地喊道。

“是我害死了她,我叫人将那匹马的铁掌拔去了一枚钉子……”太后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太后在审食其怀里强挣了两下,便不动弹了。审食其松开了手臂,号陶大哭,喊道:“太后!太后!太后驾崩了呀”

吕雄吕娥峋吕太后,在死以前最后那一刻方才看透了世间男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