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身后的猎枪

单一海那一刻觉得有些异样的惊骇和恐惧,一下子呆住了,内心中瞬间空白。那是一声枪鸣,从刚才的声音上,他判断是一支猎枪发射的子弹,子弹是狩猎用的散弹,内装六颗铁丸,射击半径正好两米左右,也就是说,他再往前跑半步或者一米,必有一颗铁丸嵌进自己的身体。要命的是,枪只打中了那只兔子,这家伙枪法好到了要用他这个活物作陪衬的地步!那一瞬间,单一海又气愤又恐慌,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行走时,那支枪和两只眼睛已跟踪了他许久,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他不由得一阵后怕,要是那颗子弹将自己谋杀掉,那自己临死也无法窥见凶手一面了。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他只有呆呆地站着,等那个狩猎者自己出来,此时,再作任何表示躲避,比如在地上迅速滚进之类的动作,都将只会成为一场可笑的表演,甚至增加对方自我欣赏的快感。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去,把那只兔子拎起来,看到三颗铁丸全部散布在那兔子的身上,枪法真准呵!这个浑蛋,嘴上却大声喊:“谢谢你把这么肥的兔子送给我。”说完,拎起兔子就走。

话音未落,从刚才射击过的草棵子后面摇晃出一个人来:“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那是我的猎物呀。”

单一海被那声好听的女音撞击着,嘿,是个女的,果真是个女的!听声音,还是个姑娘。他咬着牙:“我也是你的猎物,为什么刚才不给我一枪,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想当兔子还不容易,能撞到我枪口上的人,你是第一个。”话音未落,单一海便觉得头顶上“哐”又是一枪,霰弹的啾啾声撕裂着寂静的空气。单一海仍不回头,内心中却被这枪声惊得一忽悠一忽悠的,他感觉出那姑娘距他十米左右,正仰角发射,枪声距他很远,这是个至少不那么特别让人烦的姑娘。可却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他想,如果她不是当地猎户的女儿,那么她就是随团卫生队来出诊的三名女军医中的一个。那三个姑娘迄今他只见过一个,丑丑的、矮矮的,他感冒时去输液,那胖姑娘足足用了半小时才找到了他的血管。

但愿不是她们中的一个。

“哎,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怕?小中尉。”单一海听出身后那个女人轻轻跺足,猜测她也许很好看,因为这一跺足明显有些撒娇的意味。同时,他也悲哀地觉出,这女人是个军人,因为她可以看懂他的军衔,还可以讲略带家乡味的普通话。本地女人又土又纯朴,不会像她这样讲话。

他觉得晦气十足,打定主意不回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付这类女人的经验。

“我料定你不会向一个陌生男人开枪,何况,你知道自己的枪口应该对准谁,不是我。”单一海硬硬地说,把兔子随手抛在地上,“野兔在打死一个小时后剥皮、烧烤,是一道最佳的野味……唉,可惜了,死在一个不懂如何享受猎物的人手里,我为它不幸。”

单一海耸耸肩,扬长而去。

“站住,胆小鬼,你以为你这样说几句俏皮话就是幽默,就是潇洒啦,我最讨厌你这类男人了,又虚又假,明明恐惧,还强作潇洒,明明害怕,还强作英勇状。你以为你走了,我就会自责啦,告诉你,刚才我还有道歉的不安,现在没有啦,你真没劲,没劲到了不敢回头看看向你开枪的人!”身后女人的口气似乎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失落。她以为这个被惊吓到的男人,肯定会转过一张极为惊恐的脸面对她,但今天这个家伙居然高傲到了不愿回头看她一眼的地步。这已经不是对她的无礼,简直是轻蔑了。

单一海并没有驻足,他快意地吹起了口哨:啊,朋友,再见。哨声响亮,甚至刺耳。他向山下走去,刚走出几米,单一海听到身后头顶上“哐”地又是一枪。一只鸽子扑地落在他身边,他下意识地一蹲,双手捂住了脑袋。身后刺耳的尖笑声响作一团。他不由得沮丧地闭上了眼,后悔自己居然没有坚持住。他朝地上砸了一拳,恶狠狠地为自己悲哀。我还是怕了,唉,我以为我是不怕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怕。唉,谁也不可能躲过去呵!这些悬垂着的怕。可我怕什么呢?怕一个狩猎的女人指向不明的枪口?人呵!其实最担心的还是背后的枪口。单一海惭愧自己也有这样的恐惧。只是……那女人仿佛未曾向他开过枪似的,接着他刚才吹的“啊,朋友,再见”摇曳而去。单一海缓缓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极婀娜的背影从眼前晃过去。他忽然觉出这背影真美,女人着一身军装,尤其是一件只有军队上才有的迷彩服,会有一种新的韵味。他轻轻地咀嚼着那女人的后背,忽然听出她哼的那曲子极准确,第一句正好接上他刚才被一惊而未哼出的第二段的第三句话。那女人走过他身前数米,亭亭转身,单一海发现这女人美得足以让人一下子忘记了仇恨。

他蹲在那儿,感觉像一棵过秋的向日葵,枯萎了。

“我还以为你不怕呢,没想到,你真的怕。”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看定单一海,轻声低语,但没有丝毫的嘲弄。仿佛是在与他探讨什么事儿,倒忘了自己的恶作剧。

单一海有种被轻视的痛苦。他认真地看这个女人,哦,她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

“是的,我怕,不怕就不是我。我怕一切我怕的东西,包括我背后的枪口。”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他俯视对方,至少在心理上一下就扯平甚至垫高了自己。果然,对面的女人向后退了两步,不习惯地向他仰视。单一海忽然发现,她的肩上竟也扛着一杠两点的中尉肩章。这女人竟果真是团卫生队的。可她什么时候来的呢?他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与这女人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姓名,比如……

“可我讨厌别人在背后跟踪我。知道吗?一个人尾随另外一个人比一支枪尾随一个人更可怕,也更危险。”那女人略略带些恶意地微笑着。

单一海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并不笑,反而透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居然只用嘴来表达笑,单一海认定这是……冷笑。

“这不是跟踪吧,我只是好奇,有谁敢进入这座迷宫式的残城。恰好我也对此有兴趣。我是指当我进入这座城的时候,我发现我要走的路,也就是唯一可以走的路已被一个人走过了。我想我不能因为前面有行脚印,就让自己别走了。何况这是全城唯一的一条路。”单一海轻舒一口气,略带嘲讽地看定对面女中尉的脖子,偷偷感叹,那儿真白。

“你怎么敢断定只有一条路?”女中尉脸儿轻斜,枪拄在地上,很明显,她的敌对情绪已转为怀疑,怀疑往往是对一种事物的初步肯定啊!单一海看出,那是一支英国造的“赫斯”猎枪,短小粗硬,手握在枪托上,像嵌在那儿一样,又舒服又坚强。真是支好枪,他轻轻咏叹。听那女中尉嘲弄地轻启朱唇,讲出第二句话来:“多么可笑的借口。”

“这座城,不,城堡,在去年我就发现了,那时候,它的周围一片死寂,除了风,甚至没有一个牧羊人光临。我庆幸是我发现了这座城。”单一海稍停顿,感觉她在听,内心中涌出许多的语言:“我曾经三次试图进入,我想,我发现了这座城,至少该我第一个进入吧……”

“可你并没有第一个进去呀,我在踏入城内时,浮土上只有些小小的蚂蚁留下的脚印,还有我的脚印,这说明了什么?”

“你说的是个事实。我发现了它,却在临进入时,又觉得这城实际上是一座迷宫。”

“迷宫,又是笑话。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迷宫,只在乎一路走去,我就走到了底,哪儿有什么迷宫啊?”

“是啊,是啊,等我终于觉得有把握走入时你已经先进去了。”单一海有些小小的惭愧。这个女人真是个巫婆,伶牙俐齿,占尽上风,你瞧瞧那眼睛,“并且很奇怪地走在我的直觉前面。”他补充说。

“你是说你的跟踪,只是与我的直觉发生了重合?两个人的直觉发生了重合?”她吱吱地尖笑,腰肢乱颤,感觉那些该凸出的东西要碎似的。可事实总是男人的担心都是空想式的愿望。笑毕,她把手伸出来,示意什么般的,又划回原地:“我是头一回听人把跟踪解释得这么完美,就冲这,我原谅你了,中尉。”

单一海搓搓手,努力挤出笑来。

“我想被原谅的应该是你。知道吗?我以为我是这座城几百年、几千年后第一个检阅它的战士,我曾幻想过几十种隆重而又神奇的个人入城式,却唯独没想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入城’。”他轻轻地叹息着,满眼是孤独和无尽的遗憾。

“我很高兴无意中成了别人幻想中的主角,可是,中尉,应该自责的是你,我那会儿看到这座城时,首先发现的便是城外这一大堆凌乱的脚印。我还怀疑,这人既然到了城前,可竟未进。原来是你。”那女孩子满脸怜悯。

“你是怎样发现这座城的?”单一海稍一沉吟。团卫生队与团部驻扎在距此近六公里的一个山脚下,她居然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打猎。

“今天我休息,早晨出来散步。这儿太静了,静得只剩下了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走,就看到了这座城……哎,你知道这座城的来历吗?”女中尉又把脸儿稍斜,这种妩媚放在此时不太相宜,单一海老被那双冰样的目光给扰乱着,无法从中拔身。他还注意到,这女孩子不说这儿的风景美丽,而只说宁静。哦,宁静,只有宁静才是这儿真正的美啊!单一海觉得,这女中尉不寻常。

“这城……”单一海回过头,深深地看那在夕阳中的残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这是一座兵城。距今有可能超过两千年,或者一千五百年,有可能是异族人建的,比如匈奴,比如……还有一种可能,也许这儿驻扎过一支古罗马战俘组成的军队……”

“古罗马战俘……别是又在讲什么故事吧!我发现你的想象力极好,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你几乎可以由此伸展下去,写一部奇特的传奇小说。”女中尉近乎戏谑地看定他。

“我不喜欢用幻想来解释这座残城。”

“所以,你寻找证据?”

“你怎么知道?”单一海有些惊讶这女孩子的敏感。女人都是充满直觉和敏感的小兽,仗着这些,到处表现着自己的聪明。

“我看到那些你垒的模型了,那些东西单独存在没有任何意思,可把它们一旦组合起来我就有些后怕了。这座城真是一个迷宫。我都奇怪,自己居然不以为自己是走在迷宫里。”她快活地补充,“你当过参谋吧!把个小石头和浮土揉捏得像那些残缺的房子的灵魂,一看就把人抓住了……可是,你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你想寻找历史?”

“我想找到那些战士。那些很久以前的战士。”单一海眼神中有些恍惚,忽然缄口不语。

“我明白了,”女中尉稍稍沉吟,“你的地图画完了吗?”

“没有,才一小部分。”

“你明天还来吗?”

“当然,如果有时间,我得尽快把它绘完,为了自己,也为了另外一个人,他比我更需要。”

“他是谁?”

“我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姓子,是个古怪的老头。但他在寻找一支奇怪的军队,为这,我就答应了他。”

“他居然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来得及,当时我只有五分钟,部队要出发了,军令不容啊!但他答应等我回去后,告诉我。”

“是吗?”她好奇地说,“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你画完后,可否复印一份给我?我喜欢这座残缺的城堡,可我并不在乎它的过去,甚至历史。你发现没有,残缺的东西真美。”她入神地凝视着城堡,阳光在风中哗哗鸣响,黄土反射着秋日斜阳最后的温暖,旁边地上的青草簌簌乱抖。

单一海那一刻有种很奇怪的感受,两人彼此为一座残城感动着,其间并没有相同的原因,这使他觉得这个下午很有意思。他头一次与一个女人,陌生到不知姓名、来由的女人,交谈这么久,并且默契得如同呼吸,在感觉上十分舒服。

“我为什么要复印给你?迄今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哪。”他很奇怪地问,话一出口,又觉极蠢,潜意识里他早已答应了她,可却又傻傻地跟上这么一句。人啊,真是奇怪,奇怪到了个人要否定个人的地步。

“是吗?”她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很重要吗,单一海连长?”

这回轮到单一海吃惊了,这女人早就谙熟他的名字。也许还知道他的其他,比如隐私,比如各种有利不利的传闻,甚至详细到了出生年月之类。难怪她这么不动声色,成竹在胸,跟一个把自己摸得透透而自己却对对方一点儿也不明晓的人,尤其是女人打交道,简直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定定神,竭力不让吃惊成为自己的表情。

“原来你早就注意上我喽。”他淡淡地说。话音未毕,便发现女中尉脸上红潮泛起。不过因为夕阳红亮,反倒让人无法确定是阳光还是其他。不过,单一海私下认为,那是潮红,一般的女人在经过这句话后,不应该没有反应的。尤其是这位长着一双冰冷眼睛的女中尉。

“谁注意你了,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不觉得应该从其他方面找找原因?”她反唇相讥。

“当然,当然,我很有自知之明,本人有许多条伟大的优点和不伟大的缺点,不知是哪一点对不起了你的注视。”他偷偷地把注意换成了注视。

“你还记得这样一段自白吗?穷人的儿子单一海,山西人,生于1969年的乡村,现在古凉州当兵,他的个性导致了自己的偏执,热爱自己的父母与情人,崇拜狼……顺便还附了一张照片,极短的头发,宽长的额头,眼睛如同细线,嘴唇很硬。当时,我心说,天下这样难看且诚实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天看到你,心里正在想怎么就是你,不过,你现在似乎看上去有些成熟了,也衰老了。”

单一海记得毕业时写过这样的几句文字,当时军校的战友们临别赠言,踌躇满志,挥笔如挥剑,各自在留言簿上喷泻个人的各种胡话、酒话。这样的话他也许写了,但忘了写在哪个同学的本子上了。

他故作悲哀,夸张地耸耸肩:“我还以为是你知道我那次从小流氓手中抢回一个美丽姑娘的故事。没劲,没劲,彻底没劲。”他的怪样子逗笑了女孩子,吱吱的尖笑一波又一波的,弄得单一海浑身不宁:“可这话你是哪里看到的?”

“师诺你认识不?”

“师诺?是这个小子呀!听说调到总参某部了,春风得意,少年得志的家伙。我们断了联系有四年了,怎么,你知道他……”

“他是我表哥!”她皱皱眉头,显然不满意单一海的粗鲁。

“是你哥?”单一海有些疑惑地看定她,待她点头后,才有些尴尬地搓搓手,“对不起,对不起呀,我怎么就忘了天下怎么就这样小了呢?碰上了他妹妹。”

“别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太阳碰山尖了,该回去了。我们……”女中尉把枪扛在肩上,单一海赶紧把那兔子帮她拎上。

“那么,我该叫你师什么呀的吧……”

“我不姓师,我叫女真。”

“女真?为什么?”他有些怪异地问。这名儿太奇怪了,怪到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地步。

“不为什么,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怪,叫女真怎么啦,不能叫?”

“不,不,只觉得似乎像一个族的名字,过去有个女真族吧!”

女中尉不再说话,单一海就跟在后面走。迅速暗下来的光淹没着他们的背影,到了岔路口,女真停住脚,单一海把兔子递过去。借着黑暗,两人的目光灼闪波流。稍顿,单一海问:“那把‘赫斯’猎枪真漂亮,是你的吗?”

“嗯,我父亲去世时留下来的,有支枪让人有种安全感,你说是不?”

“有枪的人都这么讲。可我没枪,不过,我希望有机会能看你打猎。只是,可千万不要把我当成猎物呀。”

“是吗?”她柔声笑笑,把那兔子拎上,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并不说告别,可在感觉上,两个人已经告别过了。礼节性的告别才是真正的告别呢!他相信他们还会相遇。单一海呆呆地看她走了许久,才听到身后连队开晚饭的哨声。哨声温暖而悠长,感觉像母亲唤未归家的小儿。单一海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了,他强烈地想念米饭和土豆炖猪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