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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梦天迈进药店,跑出一院子人。同泰和药店院有两个大门,门市房门直通后院,家人一般都不走,那样走必穿过药店的堂屋。门市房的后山墙处开着大门,走车走马,门中门(角门)走人。住在后院的家眷,天由打(从)此门通行。

“叫表哥看看。”儿子进屋屁股没沾炕,徐郑氏就张罗给儿子看伤口,“梦天,叫你表大伯瞧瞧。”

“没事,妈。”徐梦天说。

“没事,没事,有事就晚啦。”徐郑氏责备道,“你从小肉皮子就不合,拉个口子好熬发。”

“妈,真的没事。”徐梦天说。

徐德富说儿子听你妈的吧,谁犟得过她。他叫梦地找来程先生,治疗红伤拿手的中医下了结论:伤口好啦,长出肉芽(新肉)。

“时仿,杀两只鸡,多整几个菜,各屋今晚别烧火,全到我这儿吃。”徐德富吩咐下去。

“我去安排,老爷!”谢时仿欲走。

“等等,打发一个人去陶家,看看四凤能不能来家吃饭,把孩子带回来。”徐德富说,家人团聚他惦记侄女。

“哎。”谢时仿走了。

堂屋人陆续散去剩下徐德富和徐梦天,爹说:“回腿上炕里。”

徐梦天脱鞋上炕,徐德富挨儿子盘腿坐下。

“爹,我们局长认得你。”

“是吗?”

“他说和你战友。”

“战友?”徐德富听来想笑,说他当兵几乎成为笑料,拿自己的话说就是当了两天半兵,他想来一个人,说,“尿炕精!”

“尿炕精?”

“安凤阁当局长啦?”徐德富惊奇道。

尿炕精——安局长不贴铺陈(合实际),徐梦天怎么也想不到一起,问:“爹当过兵?”

“你爷爷心出彩,送我去当兵。”徐德富想想爹徐小楼的行为都可笑,徐将军是本家,一个祖宗,靠他提携弄个官当,可是拿鸭子上架,他只当了两个半月的兵便跑回来,还比安凤阁强,他只当了两个月。

“他喂了两个月的驴。”

喂驴是当时一个士兵的任务,成为大家笑柄是后话。安凤阁尽管满腹牢骚,还是把驴喂得膘肥体胖,嘎嘎三叫。

“他尿炕,给部队撵走的。”徐德富说。

当兵的尿炕肯定不行,最先发现安凤阁这毛病的是同炕、枕头挨枕头睡的徐德富,不过,他为他的砢蠢(丑)事保密。最后怎么露的馅儿没故事可赶走他不容易,他像贴树皮(毛毛虫)一样不走。

“打二十马鞭子。”军官说。

“不走。”安凤阁不肯走,还说自己有办法憋住不尿炕。

“再打二十马鞭子!”军官惩罚加码道。

数一数,前后挨了一百马鞭子,安凤阁没走。徐德富清楚地记得安凤阁离开队伍,是被一首瘟疫一样流行的歌谣《尿炕王》羞辱走的:

说荒唐道荒唐,

十八岁的姑娘嫁给七岁的郎。

小郎君没有别的病,

天天晚上好尿炕。

头一宿尿坏佳人红绫子被,

二一宿尿坏了佳人绣鞋十八双,

三一宿尿坏了佳人象牙床。

小佳人气得把郎君打,

惊动了隔壁二大娘。

大娘过来把仗劝,

叫声侄媳妇你听端详。

我的侄儿岁数小,

圆圆扁扁多担量。

小侄尿炕算平常,

我俩七岁结婚都尿炕。

他也尿来我也尿,

炕头尿得浪花跑,

炕梢尿得起波浪。

打鱼小船来回跑,

捞上根大鱼一丈八尺长。

拿到京城去献宝,

皇上封我俩都是尿炕王。

是首叫人丢面子歌谣。徐德富仍然是几十年前的表情,只是同情有些苍老,一股枯朽味道。

“爹,他说来拜访你。”

“安凤阁当局长,你还好干一些。”父亲想儿子的前程,陶奎元执政时,伴虎伴狼他心没底儿,是陶奎元安排梦天当警察的,在外人的眼里,警察打腰(吃得开),多少人想当没窗户没门当不上,梦天当警察着实引来羡慕的目光。可是做父亲的心里清楚,警察局长可没那么善于助人。

“他肯定比陶奎元强。”徐梦天说。

徐德富以一种观察的目光望儿子,他在寻找一时不可说破的秘密,说:“陶奎元命短。”

“短命。”徐梦天泰然地说,什么也没暴露。

命短和短命,颠倒一个字,让精明的徐德富做出一个判断,儿子与陶奎元之死有关。他还不能完全肯定,也不能直接问,倒是问了一个与之千丝万缕的事情:

“特混骑兵队的人死伤多不多?”

“都逃走了!”徐梦天说,他知道父亲关心特混骑兵队,直白点讲,关心三叔,但也不便说破,婉转道,“看起来,他们伤亡很小。”

“你亲眼见他们逃走的?”

“爹,您的意思是?”

“哦,死尸中……”徐德富吞吞吐道。

徐梦天说现场除了日本宪兵和警察,没有一具特混骑兵队人的尸体。

“他们没死人?”

“那倒不是,他们肯定在撤离时带走死伤的人。”徐梦天推测说,“那样惨烈的战斗,双方都避免不了伤亡。”

特混骑兵队是什么人徐德富清楚,讲究的大绺子胡子,尽可能收尸、掩埋死去的弟兄,这一点和狼学的。胡子不是狼,某些事情上比狼狠。他们带走死者当然不是吃,而是埋葬,连同他的马鞍。

“老爷”,谢时仿来告诉饭好了,说,“多了一口人,梦人少爷从四平街回家来了。”

“真会赶嘴(碰饭时),好啊,人更全科啦。”徐德富高兴,全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很难得,平素东一个西一个的,凑在一起不容易。

“大板儿卸车(收工)没有?”

“他在,梦人少爷坐他车回来的。”谢时仿说。

“时仿,各屋召唤一下,人齐了就开席。”徐德富说,药店还有几名外雇的伙计,“今晚给他们也加两个菜。”

谢时仿出了堂屋,徐德富父子也准备去饭厅,当家的行动有些费事,腿绑开了,要重新缠好。

“爹,我给你打腿绑。”

徐德富伸过一条腿,享儿子孝敬的幸福。他说:“梦人眼瞅着毕业了,你说干啥职业好?”

“他自己想干什么?”

“上次来家我问了一句,他说自己日语学得好,想在日本株式会社谋点儿事做,挣钱多些。”打完腿绑徐德富下地穿鞋,说,“和日本人做事好像走在刚开春的河冰上,悬门儿(有危险)啊!”

“梦人自己喜欢就让他试试,日本人的公司、工厂招用大批中国人,没事儿。”徐梦天说。他比爹开化,永远也当不了屯大爷,爹就能,而且当得津津乐道。

“怎么说离日本人远点儿好啊!”徐德富说。

东北满洲国统治着,日本人统治着满洲国,转来转去转不出日本人的裤腿,徐德富想不着日本人的边儿,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乎,过不了几天,新任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就来找他,上不上贼船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