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都七老八十了,花起钱来还是那么吝啬,”风笑颜不满地说,“也不怕有一天突然嗝屁了,便宜我了?”

“那也比老子活着的时候就便宜你好!”云浩林吹胡子瞪眼,把头转向一边的店小二,“不要酒,也不要鲜果,就是两张烧饼……算了,汤也不要了,给我送一壶白开水来。”

“这日子过得比白开水还要没味道啊,”风笑颜哀叹一声,看着小二充满尊严的不屑的背影,“再说了,你好歹也要个像样的房间啊,我们羽人去和人类挤大通铺,成何体统?这儿可是宛州,人类的地盘啊,再过两三天就能到南淮城了。”

“你懂个屁,这才叫安全呢,”云浩林做深谋远虑状,“那帮追杀我们的孙子,肯定猜不到我们会和人类一起挤大通铺!”

追杀开始于一个来月之前,就在老宅的地底钻出奇怪婴儿的那个晚上。当时云浩林千辛万苦将所有的怪婴都烧死了,两个人怔怔地闻着空气中飘散的焦臭味,心情复杂,尤其当他们紧接着发现,虽然怪婴都烧死了,连接身体的藤蔓却还没有死的时候。

“看,那些藤蔓……都缩回了地下。”风笑颜小声说。

“说明它们并没有死透,死掉的只是外面的爪牙而已,”云浩林说,“它们已经在地下蛰伏了五十年之久,根须从那棵百年老树的身体里往地下延伸。它们一直在等待着足够的水来唤醒自身的活力,而你刚才给予了它们。”

风笑颜耷拉着脑袋:“我怎么能想得到……”

“我并没有责怪你,”云浩林说,“换了谁都不会想到的。但是一切总该有个源头,这些怪物毫无疑问就是五十年前那桩案子的真凶,那么,到底是谁第一次在这里播下它们的种子的呢?”

“你已经是第二次提到这个惨案了,”风笑颜厌恶地看着一地的焦尸,“我知道,你指的肯定是当年发生在宁南城的汤氏灭门案。但那个案子的经过情形不是严格保密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回想着云浩林刚才所说的话,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所有的死者,肚腹都被掏空了,内脏全部不见了,肚子上有一道像是被钝刀割开的伤口。”

“因为我碰巧认识一个当时的仵作,而他也向我求助过,”云浩林抬头望天,“那一年我还只有十七岁,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小一点呢。羽族的两个大家族,雁都风氏长于秘术,宁南云氏长于武术,但云氏家族总还是有些独门秘术要传下去,我就是那么被赶鸭子上架的,其实我从小就觉得手里握着弓箭更威风。”

风笑颜吃吃笑起来:“就你那身板,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

云浩林不去搭理他:“不过我的确适合研习秘术,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就已经学会了一些很高深的东西。虽然恪守着家族的规矩,没有出去炫耀显摆,但还是有一些亲近的朋友知道我的底细,那个仵作朋友就是其中之一。汤氏灭门案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那一年冬天比往常都要冷,而我很怕冷,所以早上总是不愿意出被窝。”

那一天清晨寒风凛冽,年轻的云浩林缩在温暖的**,正在熟睡。这种时候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无疑会让他相当不满。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想要接着睡下去,但敲门人很熟悉他的风格,不屈不挠地继续敲下去,让他不得不起床开门。

门口站着他的朋友,宁南城的仵作翼池。翼池不由分说抢进门来,抓起外衣就往云浩林身上披:“快跟我走!”

“哎哟你干什么?我自己有手!”云浩林很恼火,“什么事那么着急?你家房子被点了?”

“发生了无法解释的命案,”翼池看来很着急,连玩笑话都顾不得说了,“上头已经找了各方面的行家去鉴定伤口,但一时半会儿还缺个秘术师。你先去帮我顶一下。”

“大哥,秘术也分很多种的好不好?”云浩林没好气地说,”光是自然元素的运用就得分成水火风雷四大类,更不用提精神控制、操纵动植物、伤害人体……”

“行了,你别说了,”翼池不耐烦地打断他,“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你帮我看两眼又不会掉两斤肉……快穿衣服!”

云浩林万般无奈,只能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跟翼池出门,一边走一边问:“什么命案?谁死了?”

翼池的回答让他睡意全无:“汤则其全家,目前找到的尸体是一百三十七具。”

“一百三十七……我的天!”云浩林只觉得一阵腿软,“汤则其?做古董生意的那个有钱的汤则其?”

“废话,当然是他!”

两人匆匆来到停尸所。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成排成排的用白布单掩盖着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让云浩林浑身一颤。翼池带着云浩林来到一具尸体前,掀开白布,眼前的一幕让云浩林转过头冲出门就开始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脸色惨白地走回来,翼池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

尸体的胸腹之间有一道很长的不规则的伤口,从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胸腔和腹腔内,所有的内脏都被掏掉了。

“这你也叫我来!”好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气来的云浩林咆哮起来,“这和秘术有半个铜锱的关系吗?分明就是恶性的虐杀!你消遣我呢?”

“当然有关系,”翼池立即说,“死者全都是在汤家的院子里发现的,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调查清楚,死者们究竟是先被杀再被转移到院子里,还是先集中到院子里在进行屠杀的。”

“那结论是什么?”云浩林忍着气问。

翼池回答:“所有的血迹都集中在院子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动手的痕迹,基本确定这些人是被先赶到院子里,然后再遭杀害。问题在于,凶手怎么能做到让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完全相同的死法而没有出一点岔子,要知道他们身上连捆绑的痕迹都没有。”

云浩林明白翼池想要找什么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强忍着恶心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四肢,这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看装束大概是个丫鬟,整张脸都完全扭曲了,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想而知死前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惊骇。

“看尸体手臂和腿部肌肉的僵硬程度,应该是中了某些限制行动的秘术,具体我说不好,因为我学习的方向主要是郁非系秘术,也就是火系,”云浩林犹犹豫豫地说,“不过肚子上的伤口……恐怕和秘术无关,秘术当中有可以利用风刃来切割的,也有变化金属的,但伤口一定会很平滑。而这些……很像是什么凶残的猛兽硬生生撕开的。”

翼池阴沉着脸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先把所有人都用秘术束缚起来,再驱赶到院子里,用一种残忍可怖的手法把他们开膛破肚。”

“这真是个疯子……”云浩林喃喃地说。

“后来听说,办案的人得出的结论和我差不多,”五十年后的云浩林对他的徒弟风笑颜说,“那些人,表面看起来都像是被猛兽的利爪开膛破肚似的,但有很多疑点都无法解释,比如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驱策猛兽完成这些工序,猛兽怎么能乖乖听话,只针对内脏下手。所以最后他们认定,这是有人根据兽爪仿制了工具来混淆视线。”

“再后来,凶手也始终没有被抓到,宁南城全城宵禁了半个月,羽皇调派了虎翼司的好手来调查,仍然一无所获。倒是那些死者的死状,如果流传出去,难免会引发慌乱。所以整个事件被慢慢压了下去,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真相。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有一百三十七口人神秘地死于非命。”

风笑颜听完云浩林的讲述,思索了一阵:“但是现在,至少我们俩清楚了,所谓的猛兽,其实就是这种怪婴,看来它们只吃内脏。但光凭这些怪婴是不可能作案的——看它们那副蠢相,一定是有人把它们……把他们……”

她好半天才找到一个适当的词:“……播种在这个地方,然后控制住所有的人,让他们全身不能动弹地聚集在院手里,然后……”

风笑颜说不下去了,在头脑里无法遏止地想象着那时候的情景,幽暗的月光下,一个个鬼魅般的怪婴挥舞着利爪从地下钻出,发出饥饿难耐的刺耳尖笑,靠近那些惊恐万状却又无法逃跑的人们,切开他们的肚腹,贪婪地吞食掉所有的内脏。然后它们重新缩回到深深的地下,那个幕后的指挥者消除掉地面上留下的一切痕迹,悄然离去。一切完成得简洁利落不留破绽,却又充满着极度残忍的深思熟虑。

“这样的虐杀,一定是一种报复。”风笑颜说,“只有怀着极大的恨意,才会使用这么血腥的手段去杀人。”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云浩林忽然说:“不早了,快回房练习今天我教你的招数吧。”

风笑颜莫名其妙:今天一直在折腾这间要命的凶宅,哪儿学了什么东西了?但她一向足够机灵,听出云浩林话里有话,于是没有多问,跟着他回到上午刚刚整理出来的书房。云浩林随手关上门,立即脸色一沉,把嗓音压到最低:“有人潜进来了,还不止一个,可能是被刚才的火光吸引过来的。我能觉察到一股精神力的震**,那不是一般的好奇邻居,而是水准相当不赖的秘术师。”

“秘术师?”风笑颜一惊,“跑我们这儿来干吗?”

“我不知道,”云浩林缓缓摇头,“但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已经动了杀心。”

“那我们赶快逃吧!”

“没那么容易,”云浩林说,“现在逃的话,会正中他们的伏击。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诱进来,然后……”

房间里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持续不断,可以听到师徒两人正在压低声音,激烈地探讨着些什么。他们不停地说着话,偶尔有一两个词诸如“阴谋”“真相”“真凶”之类的突然迸发,而其他的内容完全听不到,如果房外真的有人监听的话,这大概会是一种很恼火的刺激。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有两个黑影慢慢靠近了书房。他们把耳朵贴在门外,仍然听不清师徒二人的对话。等了一会儿,房内争执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却还是听不出大意,他们似乎有点着急了,两人相互点点头,猛一撞门,硬闯了进去。

两人刚刚冲进房里,忽林间火光耀眼,整个书房猛烈地燃烧起来,而且火势迅猛,大团的烈焰一瞬间将两人吞噬。那是一种被称之为“鬼火”的秘术,所制造出的的火焰不会轻易熄灭,必须也用秘术抗衡才能有效。而就在他们全力抵抗鬼火的侵袭时,云浩林和风笑颜已经消失无踪了。

片刻之后,头发略带焦糊味的师徒二人逃离了刚刚买下没两天的这座老宅,匆匆向着宁南城城门方向而去。

“城门早关了,出不了城的,”风笑颜说,“我们完全可以在城里找个地方先呆一晚上。”

“大门关了有偏门,”云浩林气喘吁吁,“只要有钱,就能想办法出去。”

“喂,我们有必要跑得这么丧家之犬吗?”风笑颜还有点懵懵懂懂,“不过是几个看热闹的秘术师,没准就是觉得那些怪婴有用于是想要抢夺,让给他们不就完了吗?还‘只要有钱就能出去’,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

“钱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云浩林打断他,“那两个人闯进来的时候,你没有注意到吗?他们都是独眼,和崔松雪一样的独眼!而之前崔松雪怎么告诉我们的?追杀他的也是独眼人!”

“那不过是种巧合,”风笑颜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崔松雪得罪了那些独眼人,崔松雪认识你,你买的宅子又恰好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你以为说书先生讲故事吗?”

云浩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风笑颜只好跟着停下,老大不耐烦:“你到底怎么啦?那么疑神疑鬼的?”

云浩林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异,一字一顿地说:“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这座宅子,就是他说动我买的。”

风笑颜愣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你是说,这是崔松雪他、他故意设计害我们的?”

“害我们倒是未必,但是故意设计是肯定的,他一定知道这宅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云浩林脸上的肌肉一阵**,“这个王八蛋,他是想找个冤大头来替他看门,没想到你一把火烧出状况了,他娘的……就算老子欠他娘的,他也不至于那么可恶吧!”

风笑颜眼前一亮,听出了话里两个“他娘的”分别指代的不同,云浩林则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时间狼狈不堪。

“那我们现在到底去哪儿?”风笑颜问。

“去南淮城!”云浩林没好气地说。

“去南淮城干吗?”风笑颜刚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对了崔松雪说过,他要去南淮城,找一个叫做云湛的游侠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