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痴儿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曾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过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去。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族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的,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哪。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我很佩服。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可以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冲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到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究,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重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奇妙地受到侵害,比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身后,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大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对时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神……太安静了,寻常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即便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还在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点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寻常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有嗤之以鼻的胆量。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现在,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完全被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现在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他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得不开始相信那些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到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很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过是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吗?”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