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与鬼

一、

尽管官方极力掩盖,南淮城那起离奇的杀人剖尸案仍旧不胫而走,在城里流传开来。和平年代的人们缺乏刺激,每每遇到这种带有神秘色彩和恐怖氛围的奇案总是格外兴奋。一时间,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在谈论此案,并且给出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异想天开的猜测。

然而,对于稍微多了解了那么一点真相的人们来说,这个案子可远远不是打发无聊的谈资那么简单。以邪物署的捕头佟童为例,这些日子里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几具尸体还没有经过细致的验尸就被抢走,也还没有查明身份,抢尸者也逃得无影无踪,整个案子的线索几乎就此全面中断。

事实上,如果真的全面中断倒也省事了,倒霉就倒霉在那个“几乎”上——还是有一条孤零零的线索留了下来,就是那一只断手。正是因为这只断手的存在,让这个已经极难调查的烫手山芋被移交给了邪物署。佟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抱怨,接下了这个简直让人无从下手的案子,但其他的捕快们就难免要腹诽两句。

唯一一个反而心情变得更好的,是邪物署专门负责证物鉴别的霍坚霍老头。霍老头老得像根悬挂在风中的干枯豇豆,一双眼睛只要是两尺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偷奸耍滑甚至于偷偷把存档的证物拿到黑市上去卖都是家常便饭,却偏偏是整个署里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因为此人记性绝佳又见多识广,年轻时更是跑遍了九州各地,在鉴别证物方面有一绝,各种物品只要交到他手里,几乎都能很快辨认出出处来历——不过在此过程中,你必须要忍受霍老头对他年轻时风流韵事的回忆唠叨:“嗯,这个蝙蝠铜雕是典型的越州南部的风格。想当年我去越州的时候,遇到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小寡妇,那小腰,细得就像……”

除了物证鉴别,霍老头并不负责其他事,况且其他事就算想要他做也很难做得好,所以这起只剩下唯一一件证物的案子交到邪物署之后,霍老头就可以一边清闲地喝酒哼小曲,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同僚们每天满脸痛苦地翻找各种陈年卷宗和资料。

“所以说就是别人在办案、你一个人在偷懒了?”霍坚的新任情人、城西南酱油铺姓梁的老板娘说。说话的时候,两人正坐在打烊后的酱油铺里,梁老板娘炒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酒,陪着一到下工时间就迫不及待逃出捕房的霍坚小酌。

“话不能这么说,没活儿干就不能算我偷懒。”霍坚嘴里嚼着一片肥厚的猪脸肉,口齿不清地说,“统共就一件证物,我也告诉了他们我能看出来的,就完成了我的任务了。”

“证物?是不是就是那只奇怪的断手?”梁老板娘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霍坚一怔。

“谁不知道啊?早就传遍整个南淮城了!”老板娘摆摆手,“你们衙门哪儿能藏得住事儿?”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不是衙门!”霍坚提高了声调,“我们是按察司直接管辖的,比衙门那帮混饭吃的九流捕快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都一样!在我们百姓眼里都一样!”老板娘用更高的声调打断了他,“不就是披着官家皮狐假虎威抖威风的嘛,真要说起赚钱来,连给相好的买根银簪子都买不起!”

这话戳到了霍坚的痛处,他蔫蔫的缩成一团不敢多说。不过他另有一点长处就是脸皮奇厚无比,夸父砍一刀都能把刀刃反弹回去,喝了几杯酒之后立马忘了先前的尴尬,又开始继续吹牛。梁老板娘再去给他炒了一碟子辣椒鸡蛋,坐下时,忽然压低了声音,表情有些神神秘秘:“喂,跟我说说这个案子呗。就算线索再少,也总能查出点什么来吧?那只断手到底是谁的?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去年被灭掉的净魔宗又卷土重来了,又要搞魔女复生之类的祭祀了?”

霍坚尽管喝得满脸通红,倒是还没糊涂,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说,你知道的,我们有条例,案子的细节不能往外说,谁都不能说。”

“你们还有条例不许把证物拿去卖钱呢,我怎么没看你遵守呢?”老板娘把眼一瞪。

霍坚不吱声了,但眼神里仍然明白无误地写着“不”字。梁老板娘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正要往霍坚额头上杵,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因为偷结案后的证物去卖是之前的捕头默许的,也是我默许的。”说话的人推门走进来,“老霍的薪俸在捕房里最低,那是上头的人因为他年老体弱而看轻他,我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点,在其他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找补一点,合理。但是在破案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泄露案情,老霍不行,我也不行。”

老板娘低着头不敢吭声了。她已经认出来了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就是邪物署的捕头佟童。佟童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平素沉默寡言,但武艺高强,办案也善于动脑,经常能注意到被旁人忽略的细节,在上一任捕头去世后接替了这个位置,然后在同僚们的逼迫下,慢慢也开始稍稍多说话,不然方才的那一番话还真不容易说出来。

老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头儿,你跑到这儿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佟童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于他而言,只要对方明了了他的意图,那就无需多说话了。

霍坚冲着自己的相好尴尬地笑了笑,缩着肩跟在佟童身后出门而去。从温暖如春的室内乍一下被冷空气包围,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好好的一个晚上就被糟蹋了。”霍坚低声发着牢骚,并没有敢说得太大声。佟童虽然年轻且不爱说话,也极少辞色俱厉地对待下属,身上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蕴,让霍坚这样的老油皮也不敢在他面前太过火。

“老霍,我知道你不喜欢加班,但今晚必须得加一个。”佟童并没有理会霍坚的二话,“我要你马上回捕房,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和那只手掌有关的资料全部写出来整理好。”

“为什么那么急?”霍坚不解,“再说了,相关的事情我早就和你们讲过了,陈智不是做过记录了吗?”

“还不够。”佟童说,“我要你榨干你的记忆,把所有的东西都榨出来,而且越快越好。”

霍坚虽然年老油滑,却绝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看来昏聩糊涂,听着佟童非同一般的要求,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收集资料,给比你们更能干的人、让他帮忙,对么?”

佟童没有否认,霍坚心里更有数了:“我知道了,又是那个姓云的扁毛把活儿揽下来了,是吧?”

“不能算他把活儿揽下来了,”佟童说,“只是碰巧他正在调查的事情也和咱们这个案子有关。他的本事,你知道的。”

霍坚忿忿地哼了一声:“没错,这孙子是有点本事,折腾老子的时候也挺有本事的……不过他出手的话,确实把握能大不少。咱们走吧。”

不过,临走之前,霍坚少不得要费点工夫和梁老板娘依依惜别。佟童倒是颇有耐心,没有赶这么一丁点时间。老板娘充满怒气,却又不敢对佟童发火,一张脸上带着奇怪的尴尬,挥手送别了霍坚。等到两人离开街道,从视线里消失之后,她重新关上酱油铺的门,然后从后门离开,从城西南走向城南的一片区域,那里是南淮城的贫民区。

贫民区的居民舍不得点灯,整片区域黑沉沉的,唯一的一片亮光来自于著名的游侠一条街。这条街上挤满了各种挂着游侠名头的骗子无赖,以及其他各式各样既穷且不太爱守规矩的人物,每到深夜,就是他们活动的时候。

街口有一个小小的面摊子,摊主是个歪嘴秃顶的小老头,一口炉子,一口锅,白水煮面条加上几片土豆,油辣椒不要钱随便放,两个铜锱一大碗,很受那些深夜游**的穷汉们欢迎。不过此刻已经入冬,生意就冷清了许多。老板娘到来的时候,摊主正裹着破棉袄打盹,一丝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棉袄里露出一小截黑沉沉的烟杆头。

老板娘走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已经闭着眼睛先开了口:“那么晚了,有急事?”

老板娘的声音一改先前和霍坚说话时的泼辣与市井,显得很严肃:“他们还是和云湛接上头了,看来是要让云湛去帮忙调查。”

摊主轻叹一声:“迟早的事。我本来以为云湛去了宁州,可以多拖一阵子,让他卷入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老板娘拖过一个供食客坐下吃面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我有点儿不太明白,云湛好歹也是我们天驱中的一员,也为组织立过大功,这件事情,难道不是越早让他插手越好么?”

摊主摇摇头:“并不是这么简单。云湛这个人才智卓绝,为人虽然不拘小节,在大事上也算得上正直,但他的问题就在于过于正直了。我们天驱的信仰是守护安宁,为了这样的安宁,很多时候却并不能像他那么正直。尤其是当下,我们和辰月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各国对我们也越来越提防,如果云湛继续恪守他那样的正直,和我们的冲突会越来越大。”

老板娘似懂非懂,没有吭声。摊主又问:“那只断手的消息,打探到了吗?”

这回轮到老板娘摇头了:“霍坚那个老混蛋,平时看起来稀里糊涂的,涉及到办案的事儿,口风倒是很紧。不过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要把相关的资料寄到宁州去交给云湛,我们要不要截下来?”

“不行,风险太大。”摊主说,“佟捕头是个很谨慎的人,不能打草惊蛇。既然事情交给了云湛,就先让他去折腾吧。”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您,这次的事,到底是有人意图栽赃我们天驱,还是……就是天驱干的?当然,您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摊主沉默了一阵子,过了好久才说:“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天驱内部的意见也并不统一,我不敢肯定是否会有激进派悄悄地安排一些事情。”

“那您呢?您属于哪一派?”老板娘追问。

摊主微微一笑:“我?哪一派都不属于。我就是个在南淮城支着小摊卖素面的死老头子,等着哪一天抽烟抽到活活咳死。”

他从破棉袄里取出那根黑沉沉的烟杆,放上烟叶点上火,吧嗒吧嗒抽起来。

二、

教长。

这位女性深夜来客用这样的词汇称呼雪香竹。

这两个字一入耳,云湛就明白了:雪香竹是辰月教教徒,而且职位很高,年纪轻轻已经是教长了。而这个熟门熟路的深夜访客,无疑也是一名辰月教徒。

这么说起来,雪香竹盛情招待自己留宿于家中,其实恐怕是包藏祸心的。她可能已经认出了自己,所以才把自己留下,保不齐有什么图谋。

云湛自然不会害怕。他继续听着屋内的对话,做好了随时出手打上一架的准备。和辰月打架,对他而言和吃饭喝水也差不了太多。

“怎么样?确认了吗?”雪香竹问。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声调也并不高,仿佛只是在和亲近的朋友家人娓娓而谈,但这柔和中却掺杂着一种不容人违抗的坚硬。

女辰月教徒依旧庄肃地回答:“确认了。宛州那边已经传来了了确定的消息,那三具尸体,就是我教的三位长老:宫靳、南离火和殷曜。”

云湛心里微微一紧。辰月教徒所说的这三个人名,他虽然并不认识,却都有所耳闻,那是辰月教里三位颇有威望的长老,据说已经久不问世事,但这种说法原本难以证实,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三人都曾经是天驱的劲敌,在他们归隐之前,有不少天驱武士都在这三人的手中丧生。

但现在,这三个人却同时丧生了,成为了“那三具尸体”。

“死因弄清楚了么?”雪香竹又问。

“还没有,那三具尸体在送达敛房的当夜就被抢走了。”女教徒说,“而且我们还得到了上次没有得到的细节:当时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有一个不是我们的人。”

“仔细说来听听。”雪香竹说。

“那一天是一个逃婚的大小姐,在南淮西北方的一座山谷里发现的尸体。”女教徒说,“尸体都被摆放在一棵大树下,几乎是并排而放,除了我教的三位长老之外,还有一个至今没有辨明身份的女人,所以一共是四个死者。”

“没有辨明身份的女人……”雪香竹重复了一遍,“和我们的三位长老死在一起……她的死法也和长老们一样么?”

“确切地说,只是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死因还没能确定。”女教徒说,“这四个人的肚腹都被剖开了,内脏被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每个人身边,切口也很整齐,完全像是仵作验尸,而不像是暴力的破坏。”

这一段雪香竹之前应该听过了,所以并没有特殊的表示,云湛却越听越是心惊。他这才知道,就在他陪伴着石秋瞳来到宁州的这段时间,南淮城发生了这样一桩匪夷所思的血案,光从辰月教徒的描述都能感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而且,受害者竟然是连国主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辰月教的长老,这事儿似乎在血腥恐怖中又透露出一丝滑稽。

到底是谁杀了这三位长老?杀人的目的是什么?那个“额外的”女性死者又是什么人?

云湛只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像春日的嫩草一样不断发芽生长。他甚至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跟着石秋瞳跑到千里之外的宁州,不然的话,能够第一时间从南淮城开始调查,也许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尸体被抢又是怎么回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么?”雪香竹继续问。

“是一起明目张胆的恶性事件。”女教徒说,“有人在深夜里撞塌了衙门的墙,闯入敛房,不但抢走了尸体,还杀死了好几个巡夜人。只有一个敛房的看门人活了下来,但被撞墙那一下的力道弄得昏迷了好几天。没有任何活人看清楚了袭击者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几位死者倒也并没有白死,他们应该是在搏斗中砍断了对方的一只手,这只断手也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云湛听到这里,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从“撞塌了衙门的墙”这个叙述,他能够听出一种可怕的力量的存在,而这样的非人的力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经在一个相似的深夜里亲自体会过。

那会是同一个人吗?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墙内的女教徒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们的人并没能够亲眼见到那只断手,它直接被移交给了邪物署。根据斥候打探到的消息,那只断手绝非一般,似乎不是活人的手。”

不是活人的手,那会是什么?行尸吗?云湛想,这个凶手和风靖源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雪香竹突然提高了声调:“云湛先生,外面也挺冷的,该听的也听得差不多了,请进来吧。”

云湛没有感到意外,大模大样地绕到前门,走了进去。女教徒知趣地向雪香竹鞠了一躬,接下来的动作却有些出乎云湛的意料:她居然也向云湛鞠了一躬,这才退了出去。

“看来你虽然是个天驱,倒也挺受辰月尊重的。”雪香竹打趣说。“请坐吧。”

“狐假虎威而已。”云湛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这都是贵教教主的面子。”

云湛和这一代的辰月教主木叶萝漪是老相识。两人曾经斗得你死我活,也曾经携手合作,算是有着一种亦敌亦友的奇特关系,而萝漪这个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的女性河络,也算是云湛生平仅见的最狡诈的对手。想到了这一点,他也明白过来了,正是因为自己和萝漪的关系,雪香竹才会一见面就认出了他,并且把他留了下来。

“昨天一见到你,我就认出你来了。”果然雪香竹这么说道,“毕竟你在我们辰月里太有名了,谁都知道教主既想杀你,又想把你留在身边。还有人猜测教主其实是想嫁给你。”

“这个玩笑不能乱开,羽人和河络不能通婚的。”云湛严肃地说。

“好吧,就算这是个玩笑,至少我不敢随便就动手杀你——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就糟糕了。”雪香竹说,“但你突然出现在杜林,我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意图,万一是要和我们作对呢?所以我才把你留了下来,想要观察一下你的意图。不过,就在昨晚你回房后,我已经收到了另外一个消息,算是明白了你离开石秋瞳独自行动的目的,尽管为什么要来杜林还不大清楚。”

云湛先是愣了愣,继而很快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正好这时候女仆送来了茶水,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借助着喝茶的时间,脑子里已经有了比较明晰的判断:“我懂了。那个在宁南城被杀的夸父,居然是个辰月。确切地说,结合着先前在南淮被杀的那三位,应该说,‘也’是个辰月。所以这个消息才会那么快传到你这里。”

“垃悍骨是我们一直布置在宁南的一枚重要棋子。”雪香竹说,“你知道的,夸父身上天然带着头脑简单不擅权谋的保护色,这样他在宁南活动会比人类或者羽人方便得多。”

云湛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既然垃悍骨是个辰月,我一直以来所疑惑的杀他的动机也就解释得清了。现在我算是知道了,正经地出大事啦,那么短的时间里,四个辰月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杀。看上去,有人想要和你们过不去。”

雪香竹的面色有些沉重:“没错。而且,不只四个,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了,还有一个被杀的消息并没有公开。那么,接下来该我提问了:你为什么会来到杜林城?恐怕不仅仅是故地重游那么简单吧?”

云湛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但是,既然你故意让我听到了那么多关键的信息,我也不想说谎话骗你——能不能先别问了?有些事情,我暂时不想说出来。我只能说,这一系列的针对辰月的凶杀案,也许和我认识的人会有关联。我来到杜林,就是想要查清楚这件事,一旦有了确定的结果,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雪香竹盯着云湛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缓缓地点点头:“好吧,我暂时相信你。这几天里,你依然可以住在这里,我会让手下人尽量给你提供方便。这座宅子只是一个单纯的住所,并没有任何辰月相关的秘密,如果你想,尽可以里里外外地再仔细看一遍,只要能找到对你有用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确实需要再看看。”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云湛坐在床边,很久都没有回过味来。他没有料到,一起单纯的夸父被杀,竟然会牵扯出涉及到辰月教的连环凶案。身为一个天驱武士,他当然知道,连续五位辰月教里有身份的教众被暗杀,这样的事不啻于一次凶猛的火山爆发。尤其是在如今天驱和辰月之间暗流涌动的背景下,这样专门针对辰月的暗杀会显得非常耐人寻味。

仿佛是一眨眼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若干难题,跳动着,吵闹着,不怀好意地嘲笑着他:风靖源为什么要杀死垃悍骨?垃悍骨的死和先前死去的另外四名辰月教徒有无联系?那些人会不会都是风靖源杀害的?如果是,风靖源为什么要突然对辰月下手?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死、又是怎样度过了这二十年并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此外,南淮那起案件本身的细节也勾起了云湛无穷的好奇心。杀人切腹,把内脏器官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旁,这样凶残的杀手的确并不多见,很有可能是个疯子——那一晚所见到的风靖源,就真真实实和疯子差不了多少。然而这样的做法同时也可能有其他的解读,譬如是某些不为人知的邪教的特殊祭祀,光凭猜测是不顶用的,必须找到证据。

“看来,又要开始忙活了。”云湛自嘲地笑了笑,倒在**,终于沉入了梦乡。

梦境中,他恍恍惚惚地从**坐起,离开房间,来到了院子里。白天所见的繁荣富丽的雪宅重新变得颓败荒芜,野草在院子里自由地疯长,蛛网裹挟着残破的砖瓦四处侵袭,夜枭的啼叫掺杂着老鼠的悉悉索索不时刺入耳膜。这是二十年前的风宅,少年风蔚然和病得奄奄一息的风靖源的家。

往昔的记忆再度从坚冰中复苏。云湛,或者说七岁的风蔚然穿行于月光下重新浮出水面的风宅,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父亲居住的那栋小楼。他在小楼的阴影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他穿过了那条长而阴暗的走廊,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来到父亲的门前。那扇黑沉沉的木门,分隔着门外的生机和门内的陈腐,曾经是风蔚然最为害怕的一道分界线,但现在,他必须要越过它。

门开了。依然是那道飘渺如幽冥间的晦暗烛火,阴影里的病**,父亲风靖源沉默无语。风蔚然一步步来到床前,让自己被那股刺鼻的药味包围。

“父亲。”七岁的少年轻声呼唤,“父亲,您还好么?”

**那团仿佛凝固的黑影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微微动了一下。过了半分钟,风靖源微弱喑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我还好么?我已经死了,你忘记了么?死人还能有什么好?”

风靖源的语声里充满了一种邪恶的嘲弄。风蔚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怯生生地说:“是的,你已经死了。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见你了!就在几天前,就在宁南,你杀了人!”

“是的,我杀了人,你看见了。”风靖源发出窗外夜枭般的怪笑,“可我还是死了。死了,依然可以杀人。”

随着这一句话,风靖源猛然从病**坐了起来。在七岁孩子的眼中,风靖源的身躯庞大如山岳,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大踏步向他走来。风蔚然惊呼一声,转身夺门而逃,却发现门外的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只有一条的长廊如同龟裂的土地一样分散出无数的枝杈,把这栋小楼变成了一座庞大的迷宫。风蔚然慌不择路,在迷宫里跌跌撞撞地穿行,在转过一个岔路之后,他绝望地发现风靖源正挡在他的身前。

山向他压过来,巨大的阴影淹没了他。二十年后的云湛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被单已经被冷汗湿透。

天已经大亮。云湛坐在床边定了定神,起身点亮了蜡烛。客房条件不错,有书桌,有纸笔,他来到书桌前,匆匆写就了一张字条,然后推开窗,吹出了几声节奏和调门都很古怪的口哨。不久之后,一只灰色的大雕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跟前。

这是一只迅雕,原产于西陆神秘之土——云州。这种西陆之外罕见的猛禽凶猛健壮,飞行速度也比普通信鸽快出许多,一直被云湛的叔叔云灭驯养来传递信息,这个绝招也教给了云湛。云灭年轻时曾经深入过云州腹地,从那里捕捉到了迅雕并学会了驯养之法。

云湛把写好的字条绑在迅雕身上,赏了它一块点心:“这里没肉,将就一下吧,这可是贵族才能吃到的好点心。把这封信交给南淮城的佟捕头,辛苦了。”

迅雕很快飞走。云湛把其他的点心带在身上,边走边吃权当早餐,离开了雪宅。他偏离了唯一的南北向的城中大街方向,从一条细长如羊肠的小巷向东而去,来到了杜林城的城东地带,那里并不是全城最穷的地方,但也远离贵族聚居地,大多住着的是普通平民,建筑风格也大都是传统的羽族式树屋,依托着一小片森林而建,与其说像城区,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城中的村庄,与整座城市形成一种既共生又疏离的古怪扭结。

这一片树屋区的变化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不过好歹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旧貌。他凭着记忆来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抬头向上望去,发现二十年前曾经修筑在那里的一座树屋已经无人居住,布满青苔和藤蔓,成为了鸟儿们的窝巢。

又换了另外几座树屋,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些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房屋早已消失,曾经居住在屋里的人更是不知影踪。二十年的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足够让一座城市面目全非,足够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童年玩伴,只能面对着一座座破旧废弃的树屋莫名嗟叹。

“一个都不在了么?”云湛叹息一声,“老子成孤家寡人了。”

“小伙子,你……找谁?”身后响起一个老妇人略带警惕的声音。

云湛回过身,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头的老妇,一下子就想起了对方是谁:“花家大婶?是您吗?”

老妇人有些惊奇:“对,我的亡夫确实姓花。你是?”

云湛走上前,握住了老妇人的手:“花婶,我是风蔚然,二十年前经常和你儿子一起玩。还记得我么?”

老妇人瞪大了眼睛,吃力地打量了一会儿云湛,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记得,记得,我认出你来了,你是风家的小少爷。花棠那阵子偷偷带着你吃肉,我还揍过他呐,我们平民吃肉也就罢了,怎么能带着贵族吃肉呢?”

“其实现在我也还在吃肉,我也早就不是什么贵族啦。”云湛微笑着,“小棠呢?还在杜林吗?”

花婶原本还带着笑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僵硬,眼神里浮现出深沉的悲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摇摇头:“不在了。不是不在杜林,而是……不在了。”

云湛一惊,连忙问:“他……他怎么了?”

“大概六七年前的事情吧。”花婶凄然说道,“那一年夏天,杜林闹霍乱,他染上了,家里没钱抓药,就……”

云湛喟然长叹。九州暂时的和平总会给人们带来繁荣的假象,但即便没有战争,疾病、贫困、饥馑、罪案……百姓的生活仍然那么难,生命仍然那么脆弱。那个二十年前带着他在杜林街头烤花鼠的旧时玩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永远消失,化为尘土。

他硬着头皮安慰了几句,又不得不接着问:“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当年我离开杜林城之后,有人发现过我家有什么怪事发生么?”

“怪事?这我就不知道了。”花婶说,“你们家毕竟是贵族,虽然小棠喜欢和你一起玩,我们成年人总是要顾着贵贱之分的。平时如果不是有什么东西要买,那条街我都从来不去。”

“那您还知道当初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些孩子们的下落么?我可以找他们问问。”

花婶努力回忆着:“当初的那些小崽子么?让我想想。好像还真没几个我知道的了,这些年虽然没有打大仗,但是闹过贱民的叛乱啊,碰巧就在杜林附近,城里好多年轻人都被叛军拉走了……”

云湛心里一沉,明白花婶在说什么。这些年尽管大规模的种族之间、国家之间的战乱始终没有打起来,但各族内部的小纷争并未断绝。以羽族为例,下层贱民和上层贵族之间的冲突已经延续千年,还爆发过几次称得上战争的大型冲突,即便他并不太了解花婶所说的这一次,也可以凭经验想象,无论谁打谁,普通民众总是垫脚石。运气坏的话,也许当年的玩伴们在战斗中死的死散的散,真的没法找到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活着的,而且就在杜林,但是……”

“但是什么?是谁?”云湛忙问。

“有一个腿有点跛的小安子,你还记得么?”花婶问。

“我记得。”云湛说,“安林,在我们那帮孩子里年纪最大,右腿天生有点儿跛,但是行动很灵活,翻墙爬树比我们都厉害,而且胆子还很大。”

花婶叹了口气:“他就是胆子大才撞了鬼了,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到现在脑子都还没医好。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反而躲过了打仗。”

“撞鬼?吓疯了?”云湛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就在你搬离杜林城后不久,有一天晚上,他不知道半夜跑哪儿去游**,回来的时候就疯了,老是嚷嚷见到了鬼。”花婶说,“具体我也说不大清楚,不过你可以去找他,他还住在老地方。”

安林的家距离花棠家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了。这间树屋虽然还没有废弃,比起周遭的邻居们来说仍然显得破旧不堪,甚至连门都掉了一半,不过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值得一偷的,也就没有人去修。

按照花婶的说法,安林的母亲在十多年就去世了,唯一的哥哥也在那场叛军的起义中丧生,现在和老父相依为命。安林的老父亲在城中一位贵族的家中做厨工,夜里才能回家,现在家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走向那扇破烂的木门时,云湛的眼前莫名浮现出父亲的房门的影子。都是这样仿佛分隔阴阳的薄薄的门板,门外是正常人的世界,门里是病人或疯子,而云湛自己,在时光流转了二十年之后,仍然需要敲响这样的门。

“小安子,你在吗?”云湛轻轻敲门,轻轻说话,唯恐声音过大刺激到屋里精神失常的安林。

很快地,门里传来一个粗鲁而不耐烦的声音:“谁啊?谁在喊我?”

“小安子,你还记得我吗?”云湛依旧小心翼翼地说,“我是风蔚然,我们小时候一直在一起玩,那个被你们嘲笑‘贵族吃的东西还不如狗’的风蔚然,你还记得吗?”

“风……风蔚然?”安林的声音带有几分惊奇,“真的是你,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等着我烤花鼠分给你吃的风蔚然?”

安林还记得自己!云湛大喜,从刚才安林说的话来判断,似乎他也疯得不算太厉害,至少记忆还没有完全糊涂。也许真的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些什么。

“对,是我,就是我,风蔚然!”云湛提高了声调,“我是专程来看你的。能让我进来吗?”

安林不吭声了,许久没有回答,云湛的耳中却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安林在拼命挣扎着,和房里的东西相撞。云湛有些奇怪,又敲了几下门,安林依然不回应,但从房屋的后方传来隐约的门窗碰撞的声音,紧跟着是咚的一声闷响。

安林跳窗逃跑了!云湛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连忙一脚踢开那扇破门,闯了进去,果然房内空无一人,后窗大开着并且还在晃动。

云湛也跟着从窗口跳出去,只见一个只穿了一条裤子的青年人的背影正在向远处疾奔,从那一瘸一拐的跑步姿态来看,毫无疑问就是安林。他大步地追了上去,安林听到脚步声,跑得更快。

两人穿行于树屋区之中。羽族传统的树屋都是依托森林而建,屋在半空,人在高处,这一追一逃撞断了无数枝叶。安林虽然精神出了问题,跑跳纵跃的身手却半点不逊色于往昔,而且他对这些密林高处的道路十分熟悉,让云湛更加难以追赶。云湛一面咬紧牙关穷追不舍,一面在心里纳闷:安林不是已经认出我来了吗?为什么还会那么害怕?

好在杜林城本来很小,这片树屋区面积有限,安林慌不择路,一路逃到了密林的边缘,再继续往前就是相对稀疏的树丛,安林没办法在高处奔跑跳跃了。他只能收住脚步,回过身来,绝望地看着云湛,一双眼睛瞪得像要裂开,眼神里满是惊恐。

“小安子,是我啊,风蔚然!”云湛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说话声音柔和得像在哄孩子睡觉,“你还记得我的啊,我们是好朋友,别害怕,别怕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你是他的儿子,你是鬼!”安林大叫起来,“他是鬼,你也是鬼!”

云湛一惊:“他?你是指我父亲吗?他早就死了,怎么会是鬼?”

“他怎么不是鬼?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安林继续吼叫着,一条长长的口涎从嘴角亮晶晶地垂下。

安林的喉头蠕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哽噎似的怪声。他的双腿由于恐惧而不停颤抖,终于支撑不住,两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明明死了!葬礼上是我陪着你眼看着他被放进墓穴的!”安林的声音凄厉得像受伤的野狼,“可是怎么会留下一个头!还说话!”

安林有些语无伦次,但云湛听懂了他的意思:“留下了一个头?下葬之后,你看到过我父亲的头?不可能的,他被发现去世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腐烂了,脸都烂掉了,你怎么能认出他的头?”

“所以他是鬼!死了还要守住自己财产的恶鬼!”安林近乎声嘶力竭,“我没想干什么,就想着反正他死了,你搬走了,房子还没卖出去,想要去翻翻看你家会不会还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留下来。我晚上进去的……很黑……没人看见我……然后我就看见了他!绝对是他的脸,我见到过的……但是只有头!他的头就挂在半空中,看到了我,还眨了眼睛!他是鬼!他怕我偷你家的东西!他是恶鬼!”

云湛总算从安林这一番混乱而情绪激烈的讲述中理出了头绪。在风靖源去世并下葬、自己跟着家仆陈福离开杜林投奔雁都之后,失去主人的风宅托给了一位本地商人代售,在售出之前原本空无一人。一向胆大且鸡贼的安林想要到人去楼空的风宅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偷到一点儿还能换钱的家什。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深夜,黑灯瞎火地潜入风宅,不料却撞见了“鬼”,就此受到刺激,被吓得精神失常。

而他所见到的那个鬼,正是已经去世的家主风靖源。在那个命运注定的暗夜里,安林看到了风靖源死而复生,却仅剩一个头颅——但那个头颅是活的!还能看人和眨眼睛!

“你说他的脑袋挂在半空中,是什么意思?”云湛看出安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些不忍心再追问,但事关重大,却又不得不继续问下去。

“我第一眼看到,脑袋是浮在空中的。”安林似乎已经脱力,声音反而变小了,“再仔细一看,有几根线……有几根线吊着……一个脑袋……几根线……鬼!”

这最后一声喊叫又骤然变得响亮。安林从地面上奋而坐起,不顾一切地向着云湛猛扑过去,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看样子是想狠狠的咬云湛一口。云湛叹了一口气,侧身一闪,在安林的脖子后面轻轻的切了一下。安林两眼翻白,再度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云湛看着安林缩成一团的身体,轻叹一声:“对不起了兄弟,我父亲的错也就是我的错, 害得你变成了这样。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而雪香竹,既没有把他赶走,也没有催促他早点查清案件真相,反而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他,还想办法给他弄来了不少肉食。但云湛清楚,雪香竹待他的礼数越是周到,就越说明了她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案子。辰月绝不会容忍自己的人被连续杀害而袖手旁观。

这一天夜里,云湛陪着雪香竹喝了几杯闷酒,突然间恶向胆边生,跑到花房里抄过了一把铲子,直奔风靖源的墓地而去。他借助着酒精的力量狠狠地压制住自己对掘开亡父坟墓的内疚,挖开了墓穴,打开里面的棺材。棺材里有一具早已只剩下白骨的尸体,倒是既没有少了身体也没有少了头。

“快给我拿蜡烛过来!快!”云湛恶狠狠地对着守墓人吼道。守墓人看着云湛这一副足足能把他生吞活剥的神情,哪敢不从,慌慌张张地托着烛台给他送来了好几根点燃的蜡烛。

云湛几乎整个人站在了棺材里,借助着烛光仔细地辨认着剩下的这副白骨。骨架的身体部分和云湛记忆中父亲的身材差不多,而他也并不记得父亲的躯体上是否有足以在骨头上留下痕迹的旧伤,看了许久也无法得出肯定或否定的结论。

他只能把焦点聚集在颅骨上,这一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个颅骨的主人似乎长过虫牙,牙齿残缺不齐,留下的也都歪歪斜斜,十分糟糕。但云湛记得,许多年前,当父亲偶尔咧开嘴冲着自己短暂地露出笑容时,那一口牙齿是整齐的。

这果然不是风靖源的尸体,至少头颅不是。云湛得出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结论,却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父亲果然是假死的,但他为了什么要假死,甚至于要骗过自己的儿子,又是为了什么变成二十年后这样的样子,还依然成谜。

这个难解之谜在两天后终于得到了初步的解答,尽管只是初步的,却的的确确给云湛指明了一个他之前完全没有意想到的诡奇的方向。那是他派往南淮城的迅雕终于回来了。迅雕的身体还在半空中,云湛就已经看见它的脚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知道那是佟童为他找到的资料,激动得一头碰在了窗框上。几天之前,在从辰月教斥候那里听说了发生在南淮城的那起惨案之后,他立刻派迅雕给佟童送去了字条,要求得到相关资料。之前他和邪物署有过好几次成功的合作,和佟童等人的交情不错,知道自己这个要求一定会被满足。

“所以真相是这样的吗?”云湛看着窗外早已物是人非的宅院,“父亲,你真的变成这样了吗?”

三、

在对九州百业的整理搜集过程中,我见识过许许多多离奇古怪却又真实存在的行当。比如在澜州山区一些沟壑纵横的人羽混居区域,专门有羽人拆掉联通两座山的木桥,然后收费带人飞越峡谷,以此敛财,被不少当地人族蔑称为“扁毛骡”。比如在殇州的某些珍稀药材产地,采药人往往要给一些人族掮客付足保护费,才能得到采药的机会,因为掮客们才懂得如何和夸父进行沟通、保证外人不被雪原的守卫者捏成肉饼。

还有些行当虽然源远流长、其本质却是骗人的。比如流行于宛州一带的所谓“亡魂转生”,养活了不少干这一行的导亡师。但事实上,有据可查的导亡师全都只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而灵魂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迄今也还没能得到证实。然而人心需要慰藉,生者对逝者的思念可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导亡”中,导亡师们也就不会缺少存在的理由。

我还接触过一些十分危险的职业,譬如一直笼罩在恐怖迷雾之下的尸舞者。人们对于这些操控死者的怪物充满了畏惧,但如果真的和他们有过一些接触,就会发现他们无非也只是一些为了生存而跋涉挣扎的人,也有着凡人的生与死,爱与恨。

但有一类人,直到现在我都对他们知之甚少,甚至于从来没有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员当面交谈过。我对他们的全部了解,都只是来自于极其有限的文字资料以及一些无法验证可信程度的他者转述。

那就是偃师。

所谓偃师,指的就是能够制作出可以行动的人偶的工匠——这种人偶通常被称为“傀俑”。这一行当的起源已然不可考,只留下一些无法验证的传说。譬如《晁闻集略》一书中曾经提到过,最初的偃师并不以创造傀俑这种没有生命的人偶为目的,而是雄心勃勃地想要集合九州六族的精华,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命。

“魅的头发象征精神,人类的头颅象征智慧,河络的心脏象征创造,羽人的躯干象征轻灵,鲛尾象征征服,夸父的手足象征力量。”这是书里所记述的这种创造的理论依据。很显然,这只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空想,固然带有某种血腥的诗意,却断然不具备现实的可操作性。

所以根据书中记载,最初的创造者们毫无疑问地失败了。然而,在此过程中累积出的许多和生物构造相关的知识,却让后来者产生了制作机械人偶的想法,而这一想法的可行性就高多了,最终形成了偃师这个独特的行业。

但在另一些记载中,却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他们亲眼见到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傀俑:拥有看上去和真人一样的皮肤和五官,有着惟妙惟肖的神态和灵活流畅的动作举止,言语处事也和常人无异,只有到偃师把它拆卸成零件时,这些人才敢相信,那个方才为自己斟茶倒水表演剑术、和自己谈笑风生的英俊青年竟然只是一个假人。这些人说,这样的伟大造物才配被称之为真正的傀俑——那种没有智慧的充其量算是人偶。

如前所述,这些记载实在难以验证,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把它们忠实地记录在这里,供读者参考。我时常忍不住怀想,假若这世上真的有偃师存在,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所制造出来的傀俑,到底是精巧还是笨拙,到底是可以实实在在地发挥效用,还是只是一堆无用的零件的拼凑?

更加让我困惑的疑团是,假如真的如传说所言,存在着那种聪明到足以乱真的傀俑,他们的智慧到底来自于何方?那一堆木片、金属、矿石、机簧、兽皮兽毛的组合,是怎么样无中生有地产生出意识和灵魂的?而拥有意识的傀俑,究竟该算作是器物,还是算作另外一种别样的生命?

——难道生命这种只有荒和墟才能完成的伟大创造,真的可以被卑微的九州生灵所复制么?

我想,一直到死,我都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中无法自拔。当然,相比起解开心中的困惑,我更加希望的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一位偃师,亲眼见到一具傀俑。然而九州如此浩渺广大,人生却如此白驹过隙,这个愿望大概是很难实现的吧。

——节选自邢万里《九州纪行·百业录》,来自佟童为云湛整理的资料。

四、

“现场留下的那一只断掌,表面看起来只是普通的人类的手掌,但断口处露出的,却并不是人的骨头血肉,而是木料和金属。它的外皮覆盖着和真人无异的皮肤和肌肉,内里却全都是复杂的机械。”佟童在给云湛的信里面写道,“我把手掌交给霍坚,霍坚只瞟了一眼就吓了一大跳。他马上就告诉我,让我立刻请最好的工匠来检查这只手掌。如果这手掌只是徒有其型,那也就罢了;但如果能确认它有着不寻常的工艺,那可能就是大麻烦了。”

“于是我们专门请来河络的专家鉴别了,证实它的内部构造确实十分精巧,这样的手掌只要有完整的手臂提供足够动力,完全可以像真人的手一样灵活,我们能做的它也能做,而它还能够承受比我们大得多的力量。这样的技术,即便是这位河络专家也没有办法仿制。”

“我立即去翻找古旧的文献,但能找到的和偃师与傀俑有关的资料极少,最详细的描述或许就是那份邢万里的九州纪行。除此之外,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录无非都是重复上面的话,而且由于缺乏证据支撑,看上去更加接近神怪奇谈。我所能向你提供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需要仰仗你的智慧去发掘。”

“需要仰仗你的智慧去发掘。”好一顶高帽子!云湛不觉哑然失笑,感觉这个过去就像闷葫芦一样的佟童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过笑过之后,更多的是理不清头绪的烦乱。偃师这个词汇他过去倒也有过耳闻,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也基本没有听说与之相关的故事,一直只是把它当成一种怪谈,又或者是久已消失的历史的遗迹。佟童的一封信却把这样原本虚无的东西哐当一声扔进了他的现实中。

假如佟童所描述的这些细节无误的话,云湛基本上可以推想,他在几天前遇到的那个死而复生的风靖源,就是一个经由偃师改造后的傀俑。所以他才会重新拥有了身体,所以他才会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但是根据那份邢万里的《九州纪行》,傀俑应当是完全凭空造出来的,其中并不含有生命的成分,却又为什么会保留着风靖源的头颅?

另一方面,佟童他们所得到的那只断手是在停尸房夜袭的当天晚上从袭击者身上砍下来的,但云湛在宁南城见到风靖源的时候,对方的双手都是完好的。究竟风靖源和南淮城的杀人者是不是同一人呢?还是说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偃师可以帮他及时地修复损伤呢?

而更让云湛感到头疼的是,眼下固然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该怎么样真正地去下手调查,他的心里仍然还是没有数。风靖源自从那一晚上鬼魅般的现身和他打了一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根本无从找起;而即便有了“此事和偃师有关”的线索,又该从何查起?

他走出房门,在雪宅的花园里慢慢地踱着步,整理着纷乱的思路。走着走着,他隐隐感觉有人在某个角落窥探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雪香竹正站在窗口,并不掩饰地注视着他。

“英雄愁眉不展,额头上的皱纹能抽出来织布,这就不那么美了。”雪香竹说,“看来你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我能帮得上忙吗?”

云湛正想要打个哈哈搪塞过去,却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了些什么:“还真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你们遇害的那四个人具体都是什么身份?”

雪香竹微微一怔,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我明白了,我们的云大游侠找不到其他的突破口,想要从死者的身份关联上寻找一些共同点,来推测凶手的动机,对吗?”

云湛耸耸肩表示默认。雪香竹接着说:“这个恐怕有点难办。你虽然是我们教主的好朋友,毕竟身份还是天驱,有些东西并不能随随便便透露给你。不过么……”

云湛早在等着她这句话:“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些交易。”雪香竹说,“先前我看到,有一只雕飞向了你的房间,同一只雕在若干天前也出现过,多半是你的信使了。如果你愿意把它带回来的信息向我分享一下,那我也许也可以向你分享。”

“你够聪明,也够会占便宜,果然是个典型的辰月。”云湛说,“我能讨价还价么?”

“第一,很少有人能在辰月面前讨价还价;第二,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案子拖得越久,对你们天驱可能越不利,毕竟辰月的人死了,天驱往往嫌疑最大。”雪香竹悠悠然地说,“所以在这种时刻,如果换了我,即便是吃亏,也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云湛思索了一阵子,颓然叹息:“你们辰月果然一个个都是怪物,特别是女人……”

“你不必假装了。”雪香竹摇摇头,“其实从一打头,你就是想和我交换情报的,现在明明是遂了你的愿,又何必装的像被骗走了全副身家似的?教主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狡猾的对手。”

两人来到云湛的房间,云湛并没有隐藏,把迅雕带过来的所有资料都给了雪香竹。雪香竹翻完之后,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你怎么了?”云湛问。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涉及到偃师和傀俑。”雪香竹说,“那样的话……”

云湛等待着雪香竹把这句话说完,但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迫力,从头顶到脚底无所不在的将他包围在其中,释放出巨大的挤压力量。这是雪香竹在用秘术偷袭他!

这样的秘术云湛并不陌生,以前也曾经遭遇过,那是一种能够操纵空气的高等秘术,令无形的空气在极短暂的瞬间聚拢,形成砖石墙壁一样的可怕挤压力,可以把一个大活人生生碾成肉饼。他临危不乱,利用身体四肢迅速地感知出这道空气陷阱所存在着的微小的薄弱之处,用力挣脱出去,右手已经握住了一支弓箭,向着雪香竹的喉头插去。

云湛和无数的秘术师交过手,包括辰月教主木叶萝漪这样的顶级高手,深知其中的关窍。他在院子里不停地绕圈奔跑,让雪香竹的秘术难以定位,而自己也抓住每一个有利的角度,不停地射箭干扰雪香竹的精神集中。但雪香竹虽然看上去年纪轻轻,却似乎也是个经验丰富的秘术师,她并不急于出杀招,只是保持着一定的压制力度,和云湛维持着均势,看来是想要先消耗云湛的体力,再寻找最适当的时机下手。

两个人都采取了几乎完全一致的战术,交手了十余分钟,并没有谁能够占到足够的优势,只可怜了这个修葺精美的院子,几乎已经变成了狼藉的废墟。最后雪香竹忽然停止了攻击,云湛也顺势在地面上站定,两人对望几眼,眼神里都有棋逢对手的佩服。

“怎么,不打了?”云湛问,“虽然我都还没弄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就要揍我。”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是想试试你的身手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雪香竹回答,“我担心被拖累。”

“陪你一起去?去哪儿?”云湛又问。

“去找偃师。”雪香竹给出了一个让云湛非常意外的答案。他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偃师?你知道偃师藏在什么地方?”

“有一些线索。”雪香竹说,“之前我没有想到此事和偃师有关,所以刚才的条件作废,我们定一个新约。”

“反正我别无选择,你只管开口就行。”云湛耸耸肩。

“我不但会把刚才所答应的几位死者的身份告诉你,还会亲自带着你去寻找偃师。”雪香竹说,“但是这一路上,去哪里,不去哪里,做什么,不做什么,你都必须听我的。如果我不愿意作出解释,你也不许问。”

“其实你完全可以把地点告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云湛说。

“此事涉及到辰月教的重大机密,必须有我在场才行。”雪香竹斩钉截铁地说。

“我明白了,就依你。”云湛毫不犹豫地点头。

几天之后,两人已经来到了宁州的最西部,即将进入瀚州地界。绵延而险峻的勾戈山脉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分割开瀚州的蛮族和宁州的羽族。在这一带的山路上行走,能见到的蛮族人越来越多。

按照雪香竹的要求,她并没有明确说出两人此行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云湛也没有多问,但还是得到了一些其他问题的解答。比如他所关心的四位辰月教死者的身份,雪香竹给出了一个他隐隐有些事先猜到的答案:“你也知道,最近一两年来,辰月和你们天驱关系越来越差,即便教主个人和你是好朋友,也没有办法挽回这种走势,有些激进派就曾经主张直接开战。而被杀的这四位,都是极力反对开战的主和派。”

而雪香竹也终于向他透露了自己在辰月教里的职位。辰月教分为阴、阳、寂三支,其中的阴支负责仲裁、审判以及执刑,她正是阴支当中的一名教长,权位颇高。然而这件事由她出马,而不是交给负责日常事务的阳支,似乎更加证明了云湛的猜测:杀人者或许和辰月内部有关,雪香竹负担着锄奸的重任。

当然,雪香竹没有明确承认,云湛也不会多话。两人一路上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相处颇为融洽。相比之石秋瞳和木叶萝漪,雪香竹的性情更加温婉柔和,沿途甚至会像一个小妹妹那样主动照料云湛的起居,半点儿也没有一个辰月教长身上应该有的霸气。然而,云湛绝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从雪宅内那一次突然的发难可以看出,这也是一个可以随时切换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模式的女魔头。

来到距离进入瀚州草原大概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时,云湛敏锐地注意到了方向的变化:“我们不是要去瀚州么?为什么又折向西北方向了?”

“我记得我跟你约好了的,你只管跟着我走,无需多问。”雪香竹回答。

“我只是很好奇,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难道不怕麻风病吗?”云湛说,“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再走下去,是一条死路,会通往一个依悬崖而建的村庄,那个村子里全都是麻风病人。”

“没错,我要找的就是麻风病人。”雪香竹淡淡地说。

云湛没有再多说。如他所言,向着西北方向继续前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麻风村。这个村子的起源,其实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大约三四十年前,一群羽族的低等姓氏贱民在这一带聚啸山林,不分种族地疯狂劫掠,而由于此地基本属于三不管地带,驻扎在边境的羽族军队、蛮族军队和华族军队相互推诿,每每有所谓的剿匪行动,也只是做个样子。然而边境百姓所受的苦难却是实实在在的。

后来附近的村民们终于忍无可忍,一方面自己组织了一支武装力量,一方面在有同情心的贵族和商人的资助下请来了一批雇佣兵,总算是平息了匪患。在战斗的最后一夜,这支拼凑起来的民间部队歼灭了最后一股土匪,就地庆祝了一番,带着酒意在附近寻找到一个空空****的村落,并在那里随意的寻找房间上床就睡。其时夜色已深,即便发现这个村落已经完全没有人,他们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以为这村里的居民都因为不堪匪患而早已搬迁逃离。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在附近搜索到因为受到他们惊吓而逃离躲藏的村民时,惊恐的发现这寥寥可数的几个村民一个个面部溃烂,皮肤上布满丑陋的斑块,四肢残损,竟然全都是麻风病人。

并没有侥幸,这些人染上了麻风病,即便不被旁人所厌弃,他们也不愿意回家去把这种恐怖的疾病传染给自己的家人。他们只能继续留在麻风村里,等待命运的审判,等待变成一堆烂肉。

幸运的是,后来有一位四处游历的长门僧经过此地,利用长门僧丰富的医学知识尽力救治了这批人,大多数人最终活了下来,只是或多或少的都留下了残疾,以及无法消去的丑陋的瘢痕。他们也不愿意再回去面对世人厌弃的眼光,从此就在这里定居了,直到这个村里的最后一个人死掉为止。

那一群染上麻风的人当中,有一个雇佣兵碰巧是云湛的叔叔云灭的老相识,所以云湛知道此事。他并不清楚雪香竹为什么要去这个村庄,但既然答应了,就只能一路跟随。不过,当最终来到村口的时候,看着那几个带着好奇和警惕走出来的面容丑陋的汉子,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居然一直没有想到。”云湛说,“这么看上去,偃师好像也不如传说中的那么邪恶嘛。”

在他的眼前,离他最近的那个面容已经毁掉的汉子,也失去了右手。然而他的右手腕却并不是光秃秃的,上面连接着一只非常灵活的、呈现出木质光泽的假手,那种从手指到手腕的灵活程度,绝对不是寻常木匠打造出来的不能动的木手所能比拟的。

假如在这只手上覆盖上一层人皮,那大概就和南淮城发现的那只断手没有什么区别了,云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