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抗争

大大出乎黄小路的意料之外,铁牙部落的文明程度比他所想像的要高得多。虽然仍然是夸父传统的穴居方式,但这些夸父把山洞里布置得相当舒适,而两人更是被关押在专门为前来做生意的人类而特别设计的山洞里,里面摆放着供人类使用的大小合适的床和桌椅,**铺着的不是稻草毛皮而是被褥毯子,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幅画。虽然由于夸父缺乏对人类书画的鉴别能力,这一副线条粗硬、缺乏柔和感的宫装仕女图看上去更像是缩微的夸父美女图。

“待遇不错,”黄小路左右环顾了一番之后说,“虽然简陋一点,但还是看得出来,是用来待客的。”

“那是因为你救了那群夸父的性命嘛,”林霁月说,“夸父人数稀少,将近三十个强壮的一线战士,对于一个夸父部落而言是非常宝贵的财富。所以我们也能得到优待了。”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黄小路,欲言又止。黄小路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想要把头扭开又觉得太过露痕迹,索性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林霁月叹了口气:“我就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愚蠢的决定?什么决定?”黄小路有点摸不着头脑。

“谢子华和哈骨塔因好容易才等到那个机会,可以一举重创铁牙部落,”她说,“而夸父部落之间是靠拳头说话的,只要铁牙部落说不上话了,反对与人类结盟的势力就有可能占据上风。你为什么要跑进来大喊那么一嗓子,破坏了他的计划?”

“因为……因为你在里面啊,”黄小路愣了愣,“真雪崩了,你不也得死吗?”

“这不是一个天驱应该有的思维方式,”林霁月摇了摇头,“某种程度上,天驱、天罗和辰月都有一些相似之处,为了组织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个体的生命。何况我还并不是你们的人。用我的一条命换取三十个夸父的命,连我自己都觉得赚大了。”

黄小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阵子,缓缓地开口:“其实你说的我懂,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是个新手,不知道天驱的思维方式应该是什么样。我只知道一点,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着你送死。”

“朋友……”林霁月先是一愣,然后忽然翻了翻白眼,“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往**一躺,脊背冲外,什么话都不说了。黄小路无奈,也只能坐在椅子上无聊地发呆。屋外守候着好几个夸父卫兵,不知在用夸父语交谈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所讨论的内容和自己有点关系。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吃过了夸父送来的烤肉,黄小路也感到了阵阵困倦。他爬上床,盖着被子睡着了。

在梦里,他曾经扮演过的那些九州人物又一个一个出现了,吕归尘、依马德、云湛……。他们就像一个个鬼影,从血红色的历史长河上一飘而过,河水上泛起一点微微的波澜。黄小路总觉得这些人的出现是有目的的,是想向他说明点什么,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最后一个飘过来的赫然是李彬。李彬满面愁容,悬浮在河面上,低着头不停地念叨着:“我的指环……我的指环……”

“喂,你到底把指环扔哪儿了?”黄小路连忙问他。

李彬茫然地抬起头来,想了想:“被他们收回去了。可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指环……”

“为什么要收回去?”黄小路又问。

“他们说我选错了,说我不配做一个天驱……”李彬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可我不知道我哪点选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驱啊。”

“你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事情选错了?”黄小路很着急地问。但李彬还是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被他们收回去了……我的指环……我选错了……”

黄小路还想再问,世界却猛地摇晃了起来,他睁开眼,梦醒了。一个夸父正艰难地弓着身子站在他床前,把他推醒:“起来了,到时候了。”

黄小路揉揉眼睛爬起来,想到“到时候了”四个字,忽然浑身一激灵:什么意思?到时候送我们上路了吗?他一阵紧张,回头看看同样被摇醒的林霁月,倒是满脸的镇定,于是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害怕表现出来。

两人被带进了一个宽大的大厅,其实是在某个山洞中硬生生凿出来的一大片空间。已经有上百名夸父站立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族长模样的夸父高高坐在一处石台上,俯视着所有人。

没有任何机会逃走,黄小路看着那些面目狰狞的巨人们,从心底深处发出了哀叹。他乖乖地和林霁月一起站到了大厅的中央,面向着族长。族长冷冷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发话说:“小人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的战士们,又为什么能发现雪崩?”

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黄小路正在斟酌着措辞,林霁月却已经开口了:“他是个天驱,我是个背叛自己组织的天罗。我们跟踪你们的人,是想要想办法救出被你们骗去的两个天驱。”

她竟然就这么干脆地实话实说了,黄小路很无奈,但他也很快想到,夸父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们俩的来历,实话实说恐怕才是明智之举。

但族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那两个人到底是天驱还是天罗?”

黄小路听出族长的语声里有着某种愤怒。林霁月回答:“他们都是天驱。”

“那他们为什么会用天罗的杀人手法?”族长提高了音量。

林霁月也愣住了:“什么?天罗的杀人手法?他们用了什么手法?”

“那一天,我们把那两个人带回到寨子里,把他们关押起来,”族长说,“但是他们却很快逃脱了,还布置陷阱杀死了我们好几名战士。”

说完,他挥了挥手,两名夸父抬进来一具尸体,黄小路和林霁月靠近查看,都是心头一惊,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名夸父巨大的的身体被切成了四块,切开的断面非常齐整,连骨头都被齐齐割开,一看就能得出结论,他死于传说中的天罗刀丝,和两人前一天所看到的两个尸堆都非常相像。

“所以你们认为这两个人其实是天罗,于是出去搜寻,报复了天罗,对吗?”林霁月问。

“我们夸父从来是以牙还牙的种族,”族长森然说道,“没有谁可以在伤害了夸父族之后全身而退。”

这不大对劲,黄小路想着,谢子华和哈骨塔因肯定是天驱,系统设定是不会骗人的。而且他们明明已经落入了夸父手里,又怎么能轻易脱逃呢?而且他们怎么会用天罗刀丝来杀人呢?在设定里,天罗丝可是天罗的绝密武器,倘若不是在这样近乎蛮荒的殇州,天罗们甚至未必舍得使用它来杀死那些商队成员。谢子华是怎么搞到天罗刀丝的呢?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具尸体,忽然之间,他的视线停了下来。他看见那个死去的夸父的胳膊,已经被齐肘切断,但在断裂的位置却有一点不一般的痕迹。

冻伤的痕迹。不只这一处,每一个被切割开的地方,都有这样的冻伤。

就像有闪电划过脑海,他立即回忆起了自己过去那些失败的角色扮演中的一次。当时他选择了一名叫做云湛的羽族游侠,在宛州繁华的南淮城开业,所谓“游侠”,干的就是私人侦探的活计。只是该游侠不知为什么穷得要命,不但浑身上下现金不超过半个金铢,还欠了好多外债——多数都是收了别人的预付费又不干活——成天被人逼债,过得苦不堪言。几天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选择了退出,以防止自己不小心饿昏过去,然后被逼债者活活打死。

但在那几天里,他在翻箱倒柜寻找着可以换钱的东西时,也随手翻了翻云湛的案件笔记。这当中,记载了一起发生在南淮城的碎尸案,死者身上都留下了整齐平滑的切口,官方捕快因此而认定这起案子是天罗用天罗刀丝干的。但是云湛经过仔细的侦查,认定此案其实和天罗毫无关联。

而那些所谓的用天罗丝切割出来的断口,其实是凶手故意伪装用来误导的。真相是,他使用了九州秘术中岁正系的凝冰之术,凝出极细的冰线,虽然不能像天罗刀丝那样自如地转弯,但单论切割效果而言,几乎可以完美地模仿天罗刀丝,除了一点——

被切开的伤口处会留下冻伤的痕迹。

想到了这一点,他再看看夸父身上冻伤的痕迹,心头豁然开朗,前后发生的事情也一一得到了解释。不愧是天驱啊,他想,手段够厉害。

谢子华和哈骨塔因并没有上当,他们只是故意装作上当而已。当铁牙部落的夸父假装成银岩部落的成员时,要么是他们已经听说了消息,要么是夸父毕竟是不善作伪的种族、已经露出了破绽,总而言之,两人看穿了对方的伪装。但他们并没有想法子甩开对方,而是将计就计跟着夸父来到铁牙部落,装出被擒的样子,却很快挣脱束缚,用冰线布置陷阱诱杀了几名夸父后才脱身而逃。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栽赃给天罗,让铁牙部落误以为自己人被天罗杀了,因而展开对天罗的报复,从而借助夸父的力量解决了那群追杀至此的天罗。

而两人的计谋还不止于此,他们脱身之后,挖掘出早就藏好的炸药,爬上峰顶,一直等待着这群向天罗复仇的夸父。等到夸父们进入那个山洞休息之后,两人立即着手准备制造雪崩。如果雪崩真的成功了的话,这个部落最精锐的几十名战士就会因为和天罗的火并以及雪崩而全军覆没,整个部落也将遭受重创。

黄小路长出了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他都还没能接近那两位同伴,只是在千里镜里远远地看过那么几眼,但他也明白过来,这是两个强大到了极点的天驱,并不是因为谢子华深厚的岁正秘术,而是他们的计谋。他们所进行的每一步行动,都已经计算到了之后的好几步,这样的本领对于只会玩打怪升级游戏的自己而言实在是望尘莫及。难怪不得自己身上的那张纸条会做出如下的指令:“……一切行动由谢子华指挥,只可协助,不可自作主张。”

其实连自己的协助恐怕都用不上吧,他苦笑着想,自己的“协助”,就是为了救出林霁月而破坏了他们的努力,那起雪崩白制造了。回头在天驱的上级面前,自己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也许就会被剥夺掉那枚天驱指环,被天驱除名。突然之间,他有点想明白李彬的懊恼了,他是不是也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愚蠢选择呢?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和林霁月对碰,他看出来,林霁月也猜到了事实的真相。虽然她未必了解那种秘术,但她的头脑和经验远胜自己,一定也能推断出来。那么,现在两人该怎么应对身前的夸父们呢?

显然不能实话实说,假如这个部落的夸父们知道自己如此受到天驱的愚弄,肯定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那应该怎么说?就把一切都推到天罗头上?

“那一个人和一个夸父,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族长缓缓地发问,“你们究竟是天驱,还是天罗?我们夸父喜欢听实话,不喜欢撒谎。”

“说得好听,”林霁月撇撇嘴,“你们当初假扮银岩部落去骗他们俩的时候呢?”

族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夸父族,即便尝试着向人类学习一点诡诈,那种直肠直性的天性始终是难以改变的。他甚至说不出半句掩饰的话,倒是粗糙的脸上居然略微显出一些惭愧。不过这一阵惭愧过后,剩下的是怒火。

“不管是天驱还是天罗,并不重要了,”族长咆哮着,“总之是你们先杀害了我的族人,尸体就摆在眼前,无可辩驳。既然那两个逃跑了,就得用你们俩抵命,这也是我们部落与部落战争的原则!”

族长的逻辑很正确,无论天驱还是天罗,对于黄小路和林霁月来说都不重要。即便掩盖了那场雪崩的真相,只要把被杀死的夸父都算在他们头上,他们就非死不可。

林霁月耸耸肩:“算你厉害。我们好歹也救了你们二十多个夸父的性命,你还是要以牙还牙,那就随便你吧。”

这话立即说得族长脸上呈现出一种猪肝色。黄小路知道,这句话同样砸到了族长的心里,但此刻,他却很奇怪地并没有挂念自己的生死,反而想起了另外的事情:“我想问一个问题:出了这一堆事情之后,对于和东陆的皇帝结盟,族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决定会影响很多其他的部落,他们都在等着你。”

族长听完他的提问,微微一愣,久久没有言语,陷入了思考中。黄小路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会遭遇怎样的结局了,他只想知道那个最关键的,关系到自己此次的“游戏任务”的答案:夸父族到底会不会和华族皇帝结盟?

“我仍然会全力推动这次结盟,”族长终于开口说,“东陆皇帝答应过,将会传授我们冶炼铠甲和打造兵器的技术。殇州的雪山深处蕴藏着很多矿石,我们夸父,如果能拥有坚固的铠甲和更加锋利的武器,一定能够击败蛮族人的骑兵,踏平瀚州,把我们的生存空间大大地拓宽。和人类结盟,当然会有风险,但冒这些风险,我认为值得。”

“现在,你们两个小人,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吧,”族长接着说,“你们都是勇士,我们夸父族人尊重勇士,我会留给你们全尸,把你们埋葬在太阳能照耀到的地方。”

他做出了手势,几名夸父走过来,准备把两人带出去。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夸父从人群中走出来,单腿跪在了地上,手放在胸口。这并不是人类通行的对上司表达尊敬的姿势,而是夸父族向他们所信仰的盘古大神表达虔诚的一种做法。当他们做出这个动作时,就表示他说的话天神为证,十分郑重。

“这两个人救了我们的性命!”他高声说,“我们夸父从来不是不懂得感恩的种族!”

黄小路斜眼一看,隐隐认出这正是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那群夸父中的一员。而随着他的这一声喊,其余被黄小路所救的夸父也都站到前方,齐刷刷地单腿跪了下来。

“他们的同伴杀了我们的人,但是他们救了我们的人,”一名夸父说,“我们不放过和我们有仇的,但也不应该冤杀对我们有恩的!”

“如果一定要杀,请用我的命去换他们的命,”另一名夸父说,“如果眼睁睁看着救我的人这样被杀死,那我活着也是一种耻辱!”

“对,请用我们的命换回他们的命!”夸父们齐声说。

族长的脸色很难看,黄小路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感动。他忽然想到,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些东西,始终可以超越种族的界限的。

族长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一幕。夸父族特有的血气让他猛然间站立了起来,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石斧,似乎是想要把敢于违抗命令的夸父都砍了。但夸父们没有一个有半点退缩,反而让他骑虎难下。这位族长的身量比一般夸父还要高出一头,手里的石斧也更长更大,看来应该是这个部落的第一勇士,但站在族长的位置上,很多东西并不是单靠勇武就能解决的。他站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石斧,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们说得对,”他的语气里还是有点不甘心,“但这两个人的确从雪崩中救出了我们的战士,就算功过相抵吧,你们可以走了。”

林霁月大喜,一把拉起黄小路就往外走,生怕这位族长一回头又变卦了。但黄小路却显得很奇怪,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已经被林霁月拖到门口了,却又一甩手,挣开了。

“你干什么?发傻啦?”林霁月低声说,“再不跑人家改主意了那可就糟糕啦!”

“可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来到这里,有我的使命,谢子华做不成,也许我可以做到。”黄小路着了魔一样的回答。然后他又大步走了回去,留下林霁月一脸绝望地在门口站着。

“算啦,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她一咬牙,“就陪你一起送死吧。”

族长看着走回来的两个人,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又回来干什么?”

“我是回来求死的,”黄小路仰视着他,“我来告诉你你的子民们被杀的真像。”

他伸手指着那具尸体:“谢子华和哈骨塔因不是天罗,而是天驱,他们杀死你们的人用的不是天罗刀丝,而是秘术。”

他指着伤口,解释了冰线的成因与效果,接着说:“所以天罗的帐也应该算到我们天驱的头上,因为这本来就是谢子华借刀杀人的计策,你们被利用了。”

“至于我救了你们的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雪崩本就是谢子华安排的,”他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两天来你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天驱策划的,目的就是削弱你们的势力,以便那些反战的部落在你们面前更有发言权。所以你们根本不必感谢我。”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是天驱。天驱的罪就是我的罪。”

“早知道那天就不给你解毒,直接让你毒发死在山洞里算了……”林霁月喃喃自语,“明明已经能活命了,居然自己转身把绳子往脖子上套。”

整个山洞里一片沉默。夸父们固然被激起了旺盛的怒火,但同时也都在困惑。族长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黄小路身前,山一样的庞大身躯把浓重的阴影覆盖在他的全身。族长伸出大手,把黄小路拦腰举了起来,托到能和自己视线平行的位置。

“我现在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的腰捏断,所以你最好是说实话,”族长的双目就像两块巨大的黑玉,黑沉沉地看不到光芒,“明明你已经可以逃生了,你为什么又还要回来,告诉我这些注定会激怒我的话?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们的身体力量很强大,也许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但在智谋方面,你们和人类还差得太远。”黄小路直直地和族长对视着。

林霁月捂住了眼睛,似乎不忍心看到黄小路的身子被捏成两半截,但出乎她的意料,族长却并没有下杀手。黄小路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一点什么,让他开始思考。

“你看看,天驱来到这里的根本目的还是制止战争、减少杀伤,他们仍然让你的部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黄小路说,“那么以推动战争为目的的人呢?如果你和他们合作,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族长轻轻地把黄小路放在地上,脸色看起来有些迷茫。黄小路继续说:“仅仅是一个谢子华,带着一个夸父助手,就能轻轻松松用诡计骗过你,你真的对和人类皇帝结盟那么有信心吗?他的手下,会有无数比谢子华更加狡猾的谋士,会设计出比谢子华复杂十倍的阴谋,你确定你可以识破吗?”

说完这番话,黄小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的话,而且每一句都还很有道理。是不是每个人把自己放到类似于被夸父钳着腰这样的绝境中时,都会激发起一些平日里难以想象的勇气呢?

林霁月听到这里,似乎也明白了,冷冷地插嘴说:“谢子华利用你们解决了天罗,想来你应该生气得很;华族皇帝想要利用你们解决蛮族,为什么你就一点不生气,还以为自己能捡到便宜?”

族长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获得利益?为什么我们就总是被利用?”他的目光中又有怒气出现,但这怒火一闪而逝,剩下更多的是一种悲怆。

“你们走吧。”他向黄小路挥了挥手,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黄小路知道再多说也没用了,顺从地跟着林霁月一起走了出去。夸父们看着两人离去,眼神都很复杂。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黄小路轻叹一声,“这个世界真复杂啊,要是单纯地一路杀怪该多好。”

林霁月没听懂后半句,但听明白了前半句:“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说。我一直以为你的舌头被人割了半截呢。”

黄小路嘿嘿一笑,对于这一类调侃的语句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干脆就一笑了之。两人走出了用石头砌成的部落大门,正在沿着布满积雪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前方忽然闪过一个蛇一样的黑影。林霁月立即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留神着附近的动向。突然之间,她一把拽过黄小路,把他拉倒在地,紧跟着几声短促的破空声响起,林霁月的脸上骤然现出痛苦的神情。

黄小路急忙低头看去,只见林霁月的小腿上赫然刺着一根细长的钢针,林霁月伸手拔出了针,针尖上的血液已经变黑。与此同时,刚才那几个黑影已经在山道上现身,那是四个身手矫健的人类武士,正在各执兵刃向两人扑来。

“是天罗吗?”黄小路问。

林霁月摇摇头:“不,一定是东陆皇帝的密使,你刚才说的话搅乱了族长的心神,他们必然要干掉你,免得你再去胡言乱语毁他们的计划。”

“你怎么样?”他又问。

“糟糕,毒性很厉害,我怕是没法动手了,只能靠你,”林霁月低声说,“下手要狠,这几个人很厉害,杀不死他们,我们俩就都得死。”

黄小路点点头,拔出剑来,护在林霁月身前,只觉得自己的两腿都在颤抖。他多么希望自己还在扮演着依马德或是云湛之类的武学高手,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武功平庸的名叫黄小路的自建人物,至今还没有和人正面动过手。现在他要保护身中剧毒而失去战斗力的林霁月,靠他自己,能行吗?

已经没时间多想了,第一个敌人已经冲到了他身前,手里的弯刀向着他当头劈下,黄小路脑海里闪现出一路最为熟悉的剑法,连忙横剑一挡。刀剑相交,一股大力震得他向后退出三四步,右臂一阵酸麻。

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力量优势,抢步上前,挥刀再劈。黄小路没奈何,还是只能硬挡,但就在这时,中毒后一直委顿在地的林霁月猛然坐起身来,刀光闪过,敌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两腿已经被林霁月的双刀生生砍断!

黄小路连忙补上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心脏,再看看林霁月,虽然脸色略有些灰败,却已经稳稳地站了起来,显然她中的毒并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厉害。这个一肚子诡诈的天罗女杀手,这一次又玩了个阴招,先故意示弱引对方放松警惕,然后上手就先杀掉对方一人。最可怕的是,为了不露丝毫破绽,她连自己都先骗过了。

“我是在毒药里泡大的,这点毒弄不死我。”林霁月淡淡地说。

黄小路心里略略一松,只见林霁月挥舞着双刀迎上前去,和两名分别使刀和使单鞭的敌人缠斗在一起,她知道黄小路武功不济,所以只留给了他一个敌人。这个硬气的姑娘,即便自己身上已经中了毒,却还想着要照拂她的同伴。

忽然之间,好像是有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黄小路挺剑迎向最后一名敌人,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是死,也决不能拖累了林霁月。

这个敌人同样用剑,但出剑速度比黄小路快出许多。黄小路咬紧牙关,一剑一剑地和对方死缠烂打,死命地拖住他。他发现自己所会的这一套剑法虽然并不如何精奇繁复,却反而有着朴拙的好处,那就是招数简练,法度严谨,易于防守。对方想要早点摆平他以便去对付难缠得多的林霁月,但越是心急越是难以突破他的防御。

黄小路想起自己过去玩的那些游戏,基本上在每一个游戏中也都会遇上一些暂时打不过的强敌,打不过也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系统总会给你留下逃跑的路径,让你去寻找新秘籍、继续升级、回来报仇。但在这个游戏里,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失败的结局可能是致命的。

其实他已经渐渐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了,在殇州这样高寒的地带,空气稀薄,寻常的动作都会耗费相当的体力,何况是这样的性命相博。但他同样也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知道对方也很疲累,所以他一直苦苦强撑着,剑与剑的碰撞声音仿佛越来越刺耳,一下一下地往耳朵里锥,让他的心里异常烦恶。手臂也酸得厉害,虽然对方的力道也在不断减弱,每一次剑锋相碰仍然觉得似乎手上的血管都要爆裂。

坚持住,黄小路努力挥着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像是自己所扮演的第一个角色,那个让人看不明白的青阳世子吕归尘,有着一副孱弱的躯体,却会那样执着地对着一根木桩苦苦地练习刀术。在吕归尘的心中,也一定有着想要守护什么的执念,驱使着他那样的不顾惜性命。

就当我是吕归尘吧,就当我是在对着一根木桩拼命吧。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刻,黄小路已经没有再把眼前的一切当做游戏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九州世界的一部分,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天驱,虽然本领低微,却有着一颗不愿屈服的心。

他几乎只是在凭借着本能挥剑了。坚持住,坚持住!黄小路不停地默念着,只觉得白雪和阳光都变得越来越刺眼,胸膛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肋骨下面每呼吸一口空气都疼得厉害,眼前也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金星,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冲击着太阳穴。

更糟糕的是,林霁月的刀法也越来越散乱,针上的毒毕竟还是对她的身体产生了很大影响。看着她踉踉跄跄的步子,黄小路不知道怎么的,生起了一股蛮劲,狠狠两剑逼退了身前的敌人,转身向林霁月跑去。他帮林霁月格挡开了一名敌人砍向她腰间的一刀,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也好,反正你就是这么个缺心眼的傻子,”林霁月的嘴唇已经有些泛出青紫色了,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在黄小路眼里看来颇为妩媚,“那咱们就死在一块儿吧!”

两人背靠着背,各举起手中的刀剑,迎向呈三面包围过来的三名东陆密使。这就要死了吧?黄小路喘着粗气想,但这一架打的真痛快,像一个天驱应该有的那种痛快。他觉得自己的血在燃烧,在九州世界死去也好,在现实世界发疯也罢,好像都无所谓了。

关键是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劲,真棒。

包围圈已经缩到很小,封住了两人可能的逃路。几招过后,近乎脱力的黄小路被敌人沉重的单鞭一磕,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长剑被砸飞了。紧跟着咔嚓一声,林霁月左手的刀也被砍成两截。胜负毫无悬念了。

黄小路轻叹一声,挺起胸膛,决心就算是要死也得睁着眼睛死,也得站得笔直地死。他眼看着敌人闪着寒光的剑锋刺向自己的胸口,脑海里忽然间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被一下子驱得干干净净。看来过去读过的那些武侠小说都是骗人的,什么人在临死时会一下子看到过往一生中的各种画面,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有的只是无法念想的空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就在他平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时候,耳畔忽然想起一声异响,像是电影里常听到的那种弓箭飞行的声响,却又更加响亮,更加尖锐,带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而对面的敌人听到声音后面色大变,硬生生收回了差一点就能刺入黄小路心脏的长剑,反身一剑撩出去。

铛的一声脆响,这把剑化为了碎片,而这名敌人的身体也在一瞬间被生生贯穿。一支几乎有一柄长枪那么粗的巨大箭支从他的背后插入,从前胸穿出。他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凝聚成了无限的恐惧,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身体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夸父的巨弩!这一箭先撞碎了青钢铸成的长剑,再射穿了那个人的身体,气势之威猛足以令人窒息。剩下两名东陆密使看着同伴的惨状,都是惊骇无比,也顾不得再向黄小路和林霁月下杀手了,转身就想逃。

但在雪山之上,他们是无法和夸父比拼速度的。还没跑出两步,夸父庞大的阴影已经把他们笼罩住了。两人一齐回身,垂死挣扎般地举起刀和单鞭,但他们所面对的武器只有一样。

那是铁牙部落族长的石斧,比其他夸父所使用的更大、更沉、更加势不可挡的石斧。这把石斧带着风雷般的声响直劈而下,东陆密使的刀和单鞭就像木柴一样不堪一击。只一斧劈下去,刀和鞭化为碎片,两名东陆密使的身体也一齐被劈成了两截,狂喷的鲜血把附近数尺的雪地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这就是夸父的力量,雷霆万钧、不可抗拒的力量。

得救了。但黄小路甚至顾不上兴奋,他觉得之前强撑着四肢百骸的那股气一下子松了下去,脑袋里一阵迷糊,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好像所有的关节都要散架一样,林霁月的状况也和自己差不多。

两个精疲力竭的人类狼狈不堪地瘫软在雪地上,只听见族长在自己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叫,声动四野:“任何盟友都不能在夸父的眼皮底下杀害夸父的客人!从今天起,联盟解除!夸父永远不会听从人类皇帝的驱策!”

联盟解除。这真是令人欣慰的四个字。黄小路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林霁月的手,在黑暗彻底把他笼罩之前,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丝念头:这下子,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