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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熙用一截树枝探路,跌跌撞撞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摸索着向前走。连他自己都觉得运气好得奇怪,瞎了眼睛,竟然能靠记忆逃出铁桶一般的囚禁地。幸好是这个聂氏兄弟两人都烂熟于心的白梅书院,换个地方,大概他跑不出去了。

其实,白梅书院原名修齐书院,因两位小皇子幼年时候在这里读书,一日聂熙见聂暻一身素罗长袍,在雪地里手持梅花独步沉吟,容止摄人,风骨清华,一时逸兴大发,脱口道:“梅花不如聂大郎”。老皇帝闻言大笑,说:“暻儿,还不谢过熙儿的好诗?这可夸你得很了,梅花之精神,那是铁骨君子之风。这里就改名白梅书院罢。”

白梅书院记录着兄弟两人快乐无猜的童年时光。聂暻是老皇帝的元妃所出,聂熙却是元妃难产死后,老皇帝继弦的芳和皇后所生。两人虽不同母,感情从小就好。

可是,聂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大哥有了戒心,也许,是聂暻先开始防范他的。

不管谁先谁后,生在帝王家,一个是明君,一个是权臣,纵然竭力处置好君臣分际,总有很多戒备。聂熙选择了隐忍退让,但他可以感觉到聂暻不断的试探。可以想象,一心要大治天下的聂暻面对这位武略倾国的弟弟,着实寝食不安。

不过,要不是林原的介入,兄弟两纵然越来越不合,还不至于最后绝决罢?

第一次看到林原,聂熙就觉得中了毒,入了迷,可令他痛苦的是,聂暻竟然也对这位文武双全的新科状元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一次又一次召他入宫议论朝政。那意味着什么,出身宫禁的聂熙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林原,英明刚毅的帝君变成了断袖之风的嗜好者,毫无顾忌地在满朝文武面前宣示他对林原的占有。

这令聂熙痛苦难当。

每当得知林原奉旨入宫,他只能静静看着沉黑的宫禁方向,握紧了拳头,连指甲刺破皮肤,手心留下鲜血,他也浑然不觉。不敢想,一想到聂暻正在对林原做的事情,聂熙不免心痛如绞,他怕自己嚎叫出声,只能用刀一下又一下割着胳膊,用手臂的刺痛分散心神。

那样的折磨,令他一回忆起来就灵魂颤抖。

最后的造反,实在是挣扎到了极点的选择。一路势如破竹,如果足够狠心,他甚至可以做皇帝。

可惜聂熙毕竟不忍,他还记得童年那个白梅书院。梅花不如的聂大郎,那是他向来亲密的兄长,聂熙虽狡猾狠心,一直看重亲情,怎么能杀兄自立?

只是,他毕竟错了,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他看错了很多,而这个错误,足够令他身败名裂,失去一切。

夜寒如水,聂熙疾行中默默回忆着往事,只觉全身冰冷,心口的烈火却烧灼得他的灵魂焦裂剧痛。

心神微分,探路略有疏失,他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到。身子一歪,踉跄着倒下,直滑了出去。

聂熙本道一定摔得很惨,默默闭上眼睛,准备忍耐肉身之苦,不料一只坚硬有力的手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聂熙站定,心下一寒。他武功虽失,盲目后听力变得锐利异常,想不到一路走了这么久,却没发现一直有人默默跟在身边。

怪不得能平安无事逃出白梅书院,是一直有人帮忙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是阁下助我逃出么?聂某足感高情,若有机缘,定有报答。”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却不肯再说更多。

聂熙不知此人来历,心下焦虑,脸上却还是从容自若,淡淡笑道:“聂某此时有要事在身,阁下愿意一起也成。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请阁下放开我的手,我还得赶路。”

那人嘶哑着嗓子道:“去哪里?我护送你罢。”

聂熙一愣,眼看赶不走这个怪人,无奈道:“悉听尊便。我去杨柳原。”他双目失明,要靠自己赶到杨柳原也是个苦事,只恐误了和林原的临终一会,有人肯一路相随,聂熙索性病急乱投医,一口答应了再说。

那人不动声色,缓缓拉起聂熙手上树枝的另一头,低声道:“走罢。”

聂熙性情沉稳,变乱之中越发不想开口,那人更是沉默寡言,两人靠一根树枝牵引,在黑沉沉的夜色中默然并肩而行。那人脚步轻若无声,人也安静得近乎虚无,聂熙不免有幽明动**之感,一时不知这引路的是人是鬼。

只是,这**摇人世如此苦楚,一切都是幻灭,一切都是虚空,纵然与异类同行,又有何苦呢?

静夜中树枝上不时有露水缓缓滴落,冰冷的水珠,也不知流在行人的衣襟,还是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