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两人正自说着,外间童子进来道:“两位公子,我家庄主回来了,想请两位过去说话呢。”

时值多事之秋,聂暻正有心要会一会这位威名卓然的杜见羽,他也奇怪,杜见羽怎么知道朱太傅暗中勾结海失兰之事,还能及时堵截信使,事后要掩盖周全就越发为难了。

他疑心聂熙也正打算结纳此人,悄悄看了一眼,却见聂熙面目仍然一派淡漠温和,丝毫看不出心事。聂暻不禁心里叹口气,以前的聂熙虽然被朝臣称为谦谦伪君子,对自己在意的家人和情人向来情真意切。可现在的聂熙,实在淡薄得令人捉摸不定。

那个曾经痴情挚情的聂熙,只怕被他和林原一起杀死了,留下一个金石一般冷硬的男子。聂暻再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聂熙,也只能忍受。

更何况,内忧外患,大敌当前,实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聂暻摇摇头,收起乱七八糟的心事。

两人随那小童一起到了大厅,看到两个陌生男子正在和柳箫说话。

其中一人一身黑袍,身形高大挺拔,眉目英华,只是有种严厉冷酷的感觉,看得出个性十分强硬无情。聂暻一看之下,料想这人正是杜见羽。

另外一人长相甚是奇特,他面容秀美如月色溶溶,但眼睛是一种虎眼般的黄金色,笑眯眯看着两兄弟进来,眼神在两人身上轮流转了转。

他目光所及,聂暻觉得活象被小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忽然有个错觉,对面坐的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随时会暴起发难。

好重的杀气和霸气——这猛虎似的男子,全身透着浓重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掌下多少亡魂,才会造成这样惊人的气势?

聂暻想着聂熙才醒来不久,只怕挡不住这人,便不动声色走到聂熙前面,有意无意用身子挡着一些。

聂熙看在眼中,眼睛微微一眯,却没有作声。反而慢慢垂下头,甚是困顿的样子。

那黑衣男子见两人进来,拱手缓缓道:“是吴王和靳先生吗?在下杜见羽。”他的声音和人一样,有种刚硬残酷的金铁之气。

聂熙微微一笑:“正是我二人。在下聂熙,这位……是我的同伴,靳如铁,靳兄。”

杜见羽盯着聂熙看了一会,又看了聂暻一阵,忽然一笑:“久闻吴王天下英雄,为何如此萎靡不振?”

聂熙悠悠道:“莫非庄主有良臣不得遇名主、明珠暗投之感?”

这话即无礼又诛心,柳箫听得吓了一跳,他知道杜见羽严厉,只道这下定会发作,不料杜见羽只是冷然一笑:“不会。名主正正在此,我要做良臣,正得其时。”

聂熙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一凝,沉沉道:“庄主要做甚么良臣呢?”

杜见羽却行若无事,只对聂暻傲然长身一拜:“草民杜见羽,见过皇帝陛下。”——他果然一眼看出了聂暻身份!

此言一出,不但聂熙面色微变,连那长着一双虎眼的俊美男子也双目顿时凛然,锐利的目光又剜了过来。柳箫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

事已至此,聂暻再掩饰也只显得没有人君气度,便坦然笑了笑:“杜庄主好眼力。不知庄主如何认出来的?寡人愚鲁,不得其解。”

杜见羽悠悠道:“若我说陛下圣天子有王者之气,令人一望匍匐,那是奉承之言。陛下何等英明,自然不信的。”

聂暻笑笑:“那不奉承呢?”

杜见羽坦然道:“靳如铁,靳……那和陛下名讳同音,如铁么……之前常常听师弟说,陛下爱梅如狂,中堂屏风有‘梅意如铁’之语,吴王更有诗赞陛下风骨如梅。如此神采风仪,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更有何人。”

聂暻听着,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陛下爱梅如狂……吴王赞陛下风骨如梅……原来这么多人知道他那点可笑的痴心,原来他早就是天下的笑柄!

他咬紧牙关,忍过一阵羞辱之感。眼角扫过聂熙,却见他面色雪白,不知道想着什么。靳如铁这个名字,一下子被一个陌生人说穿本意,大概聂熙和他一样尴尬难堪吧。

聂暻咬咬牙,淡淡道:“原来杜先生不奉承的话比奉承的话更好听。”

“因人而异。”杜见羽居然还是那样一脸冷硬无情的样子,说的话却带着明白无误的赞美和热切。

不用他多做解释,聂暻也看出了杜见羽不惜折节奉承,言下是强烈的晋身之意。这下可算一拍即合,明主得遇名士,怎么都该十分欢喜才对。可不知道为何,聂暻心里泛过一丝不安。

聂熙似乎看出他的疑虑,静静看着他,眼中温和镇定,不动声色站近了一点。这是一个明显的支持姿态,让聂暻有些意外。

杜见羽又为两人引见了那虎眼男子,原来是天山居士墨汉宇门下大弟子阿烈古,因为本是西域人士,双目颜色也和别人不同。阿烈古汉语十分不地道,略谈了几句便说不上什么了。倒是杜见羽解释道:“这位阿烈古兄也是为密信之事而来。”

聂暻正要问这事,当下道:“说到这个,不知杜卿从何截得此信?”心下道:“莫非他杜家在京中设有暗桩,一直盯着朝中大势?若是如此,这杜见羽……其心不小。”

杜见羽看出他的疑虑,示意左右一律退下,连柳箫和阿烈古都被一律请了出去。他这才缓缓道:“陛下勿疑。我杜家家大业大,维持不易,自然得做点生意生财。其中有门生意,专门打听出卖各种密闻,卖给需要的下家。”

聂暻倒没什么,聂熙闻言一震:“难道那清风望月斋是杜庄主开的?”

——清风望月斋是江湖上极为神秘的一个所在,据说大到朝廷密奏,小到夫妇逾墙,只要下家出得了钱,他们都可以一手包办打听。之前聂暻出击北戎,得聂熙建议,也曾经重金委托清风望月斋获取北戎铁门山秘道的路线,后来大雪夜奇兵突出,一战大胜七百里,其中也有清风望月斋情报之功。

杜见羽点头:“草民截得朱太傅密信,其实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我却因此动了疑心,暗中盘查朱太傅作为……”他看了看二人,笑了笑。

本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

聂暻忽然感觉这笑容十分暧昧,似乎杜见羽早就明白聂家兄弟的前后纠葛。他脸上激辣辣一阵发烫,杀机暗起。可眼下是军国大事,再不快也得硬忍了。

聂熙淡淡道:“是朱太傅托杜先生刺探皇帝去向吧?”

杜见羽一怔,锋利的眼神闪过一丝佩服,点点头:“吴王果然敏锐。柳箫手巧,善于伪造印信,草民得到朱太傅密件之后本要托他急速处置,却意外得知了朱太傅的夺国之志。我不敢怠慢,星夜发英雄贴召集各路好汉,打算会盟玉门关,组织民兵,防范海失兰大军进犯。只是,既然陛下和吴王在此,我怎么也得过来见一面,然后就要带人去玉门关了。”

杜见羽果然知道一切,怪不得看两人的眼神如此怪异……其实,就算没有这次盘查,他作为林原的师兄,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可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只能装糊涂盖过去了。

聂暻咬咬牙,装作听不懂,点头欣然道:“原来如此,杜卿心在国家,丹诚可鉴,朕十分快慰。不知那阿烈古又是为何而来?”

杜见羽道:“他是天山铁勒部的王子,师承墨汉宇墨大侠。这次我星夜发信,就是想通过墨大侠说动铁勒部出兵,最好能让阿烈古联络当地各小部,组织联军,一起抗击海失兰。”

聂暻想了一阵,暗自惊讶。杜见羽这一招果然十分聪明。海失兰东征,天山各部首当其冲,若不尽快收为己用,势必沦为海失兰驱策,甚至作为前锋冲击中原大地。杜见羽抢先通过墨汉宇的关系说动阿烈古,不但可以稳住天山局势,还能借助阿烈古各部之力,减少朝廷劳师远征之苦。这样,就算朱太傅里应外合,两线作战,朝廷兵力也不会捉襟见肘。

他点头赞许道:“杜卿筹谋甚得朕意。只是那阿烈古未必如此好说话吧?”

杜见羽道:“他答应得很是爽快,接信后立刻亲自入关见我,一起商议此事。草民以为,铁勒人向来奸猾,此人多少有见风使舵、利用时局之意。何况这也正是他铁勒部待价而沽的时候。陛下恩威并施,当可笼络住铁勒部人心。”

他侃侃而谈,说得聂暻微微点头,只觉此人见识高明,气势雄厚,果然卓尔不凡。怪不得他能教出林原那样文武双全的师弟。只是林原潇洒机变有余,却没有杜见羽这样的浑厚气势,否则也不至于陷入情场困局、折堕不堪吧。对于这个情敌,聂暻虽十分厌恶,却也隐约有些佩服他的心思灵敏。

只是,身为皇帝,对任何示好不免要掂量三分,这杜见羽如此殷勤计划,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在里面?听聂熙说来,那个清风望月斋势力十分雄厚,如今天下乱像已现,难道杜见羽没有乘机取事、逐鹿中原之心?

危机四伏,身边却无一人可尽信,无一人可托大事,连自己的弟弟也……聂暻深深吸口长气,心中一阵苦涩凄凉,随即涌起强烈的战志。

杜见羽察言观色,见他似乎动容,乘机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如蒙陛下不弃,草民愿代为驱策,在玉门关集结武林豪杰,再会合当地驻军,联合天山各部,共抗海失兰。众志成城,纵然他海失兰再厉害,我们拼到最后一人,也要他不能放马中原!”

这番话说得十分慷慨激扬,求战之意甚重。聂熙一直神色淡然,这时候也忍不住看了杜见羽一会,显然有所触动。

以聂暻之意,允许庶民自己组织豪强、集结军队,无疑对朝廷是很大的威胁,何况杜见羽分明不是池中物,到时候只怕赶走海失兰,却留下一只杜家军尾大难掉。

他本待含糊推辞过去,可又想到,朝中有朱太傅的发难,自己到时候很难对付两场战事,要集中精力稳定京师,只怕难以再出兵西疆。若放手让杜见羽施展,最坏结果是杜家军割据一方。杜见羽毕竟是中华子民,就算杜家坐大,也好过海失兰的铁蹄踏平玉门关。

聂暻想到这里,已经有了主意。于是微笑道:“此言甚是。既然杜卿和吴王都强力求战,倒不如把两位一起派去。吴王为征西大元帅,杜卿为平虏将军,有权在当地集结人马,节制军队。”心想:左右两人都有野心,就算一时联手,日后势必分开,互相节制,倒好过一人坐大。

说了这话,聂暻不禁有些忧伤,知道聂熙这一出关,要么战死,要么割据一方,只怕从此兄弟陌路了。昔日从聂熙手上夺取的东西……也许……就这么还给了他。

只有那些感情,聂暻积得太深也太多……没法还回去了。

聂熙闻言,双眉一扬,深深看着聂暻,向来带着薄雾的眼睛,也有了隐约的波澜。聂暻却只是还给他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

聂熙看着他的笑容,犹如被针尖刺了一下,毫不犹豫转开脸。

聂暻心下又是一阵刺痛,却还是平静微笑。

杜见羽也听得一怔,似乎没料到聂暻竟然把对他威胁最大的聂熙也放出关外,淡淡扫了聂熙一眼,两人视线相交,似乎可以响起剑器对击的凌厉金属声。杜见羽随即缓缓转开眼,拱手谢恩。

一番计议停当,已经是中午时分。杜家得天子驾临,早已准备好膳食,十分精到。聂暻有心亲厚,要众人一起进食,于是聂熙、杜见羽、阿烈古,柳箫等人随侍在侧。

席间杜见羽十分殷勤,他本来天生气度刚硬冷酷,如此笑语晏晏,反而显得有些生硬。聂暻看了,便觉得此人求权之心极重。如今有求于己,这才勉强做作。若一朝得志,不知道和聂熙鹿死谁手。

他想到这里,暗叹一声。

多么不舍放聂熙离开,可时局如此,两兄弟在一起只怕难以保全,各自应付一方,也许对控制大局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是聂暻还是聂熙做这天下的主人,这江山决计不能被夺取。无论今后如何,私情如何……作为一国之主,心中自然要把家国大事放在第一。

道理是这样?可为什么还是感到剜心一般的痛苦。

那个人,三千里山河相随,二十年光阴与共,今后只怕……再也不能了。也许,兄弟俩总有一人,会沦落在乱局的血雨与烟尘中。他只怕再不能忘怀聂熙,可聂熙心中,聂暻能算什么呢……

尘埃一样渺茫的存在,除了厌恶和淡薄,还有别的吗?

聂暻扯动嘴角,想笑一笑,只是笑不出来。于是默默又饮一杯,手指忍不住颤抖,杯中酒半入愁肠半堕尘埃。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昏,正想离席休息,不料软绵绵地居然站不起来,顿时一惊。

聂熙霍地抛杯而起,沉声道:“酒里有毒。”手掌一挥,一道青龙般的风柱陡然卷向杜见羽!

杜见羽哈哈一笑:“有毒又如何?”居然不闪不避。

那风柱尚未到他面门,猛然软了下去,随即消失。聂熙摇摇晃晃软倒在椅子上,咬牙道:“化功散?”

阿烈古和柳箫大惊,双双站起,不料起来一半也软了下去,居然也都中了招!随即咕咚咕咚之声不绝,陪席的人倒了满地。

聂暻坐不稳,勉强用手臂撑着桌面,这才没有歪倒地上,缓缓道:“杜庄主是不满意做这个平虏将军吗?”

杜见羽笑了笑:“我和你罗索半天,想不到你还是不肯放心,派吴王和我一起去玉门关。陛下果然是兄弟情深,大好河山,宁与反叛你的吴王,决不奉送外人啊。”

他说到这里,讥诮地看着聂暻:“只是,吴王恨你入骨,你这样做,他决计不会领情。陛下这一番痴情,只能委于尘土了。此恨绵绵如何能解,不如草民代为接手,也算公平。”

聂暻头晕目眩,听着这番羞辱之言,一阵热气上涌,几乎当场呕血,就想立刻杀了杜见羽,手一动,立刻身子歪倒。他勉强坐正,定一定神,微笑道:“杜庄主说得出如此宵小言语,轻薄可笑,哪里是英雄所为。看来你也不是成大事的气象,不用白费心计了,你若出兵玉门,不是死于海失兰的弯刀下,也会被老百姓杀死的。”

杜见羽面色微变,随即冷冷道:“怎么死是我的事。陛下还不赶紧下旨让我做征西大元帅,现在就可以死了。”

聂熙忽然淡淡插口道:“杜先生,皇帝不下旨,你得早晚逼他,他倒也死不了。若现在给了你旨意,你一定怕他事后报复。那么他当真要现在就死了。反正你拿了旨意立刻去玉门关提兵,山河遥远,天子驾崩之事也一时传不过去,你正好大展拳脚。等大量兵马在手,就算事情败露,谁能奈何得了你?所以……你说……皇帝陛下何等聪明,他会上当么?”

聂熙一直沉默冷淡,这时候忽然开口提醒,连聂暻也一阵意外,忍不住低声道“二弟?”聂熙却还是不肯看他,神情甚是淡薄。

杜见羽无话可说,面上杀气一过,沉沉道:“好一个恩怨不分的吴王!我看来林原的面子上,本来不想为难你……想不到你被你皇兄害得武功全失,双目失明,又带着先皇和林原之死……你还如此为他计较。聂熙,聂熙,你如此作为,算什么血性男儿?”

聂熙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带出一道严厉的弧线,随即微笑道:“杜庄主出言挑拨,越发坏了气具,越发不是英雄了。你要我皇兄怎么肯点头?”

杜见羽眼中血腥之意跳动,忍了一忍,对聂暻笑道:“陛下,你这弟弟一直怀恨你,你要是信了他的,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聂暻淡然道:“不管有什么恩怨,吴王是我亲弟,我不信他的……天下还有谁可信。”他这时候知道生死都是刹那间事,反而心平气和,平时宁死也不肯说的话,也淡淡地坦然说出。

杜见羽瞳孔收缩,眼中杀气更重,缓缓道:“你对吴王果然痴情得很……可惜他永远不会喜欢你,聂暻,你自做多情,不过是天下的笑柄。”

聂熙眉峰一紧,杀机毕现,总算忍了一下,并不说什么。

这话正中心事,聂暻玉石般的脸一下子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勉强冷然一笑:“原来杜先生无计可施,只能拿私房琐事胡说。果然猥琐,比无知村汉还不如。”

杜见羽被噎得发怒,长身而起:“看来说什么都是废话,皇帝……既然你不肯下旨,我只好把你派别的用处了。”

他焦雷般一阵大笑,忽然仰面对天:“林师弟,你若在天有灵,看为兄如何为你处置负心薄幸之徒!他怎么折磨你,我便怎么为你报复回来!”

聂暻心下一震:这杜见羽果然一直记着林原之仇!报复……他到底想做什么?猛然间,聂暻想到了什么,有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杜见羽一步步走进,看着聂暻,眼中忽然带上一层冰冷的暧昧之色,柔声笑道:“我那师弟痴情得很。听说,有次喝醉酒,乘着你睡着,用药水在你心口写了个小小的林字,又在自己心口写了个暻字,事后被你重打一百大板,几乎丧命。你却偏偏还罚他上书房行走侍奉,不能休息……聂暻啊聂暻,林原之心,至真至情,金石也不能相比,你为何如此辜负?”

他向来刚硬,这番话却带着隐约的悲伤。再愚蠢的人也能听出,杜见羽对林原的心事绝对不浅。

聂暻想着已去世的林原,心中一阵迷茫,随即淡淡道:“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不劳阁下多嘴。”

杜见羽冷笑道:“我岂止要多嘴。”忽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起聂暻,用力一扯,顿时撕裂他的衣衫,露出大截胸膛,肤光宛如月色,看上去甚是摄人。

聂暻大怒,喝道:“大胆!”可手足都是疲软无力,再是天子之威,也难以施展了。聂熙见状,怒喝一声,身子一挣,本待出手,却又摇摇晃晃倒下。

杜见羽理也不理,悠然道:“那药水决计洗不掉的,哈哈,我倒要看看那个林字还在不在。聂暻,你再不喜欢我师弟,难不成把心头剜一块肉下来不成?果然如此,林原那一百大板也算挨得不冤了!”

他见聂暻愤怒苍白的脸,又冷笑一下:“竟然衣带暗香,果然是梅花风骨,销魂夺魄,怪不得师弟倾心。想不到皇帝陛下倒是个天生尤物!”口中说着,手掌一动,聂暻身上衣服如满天蝴蝶飞舞而去,现出**苍白的上身。

杜见羽盯着他胸口,脸上肌肉抽搐,忽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个多情人。聂暻啊聂暻,你要我笑死了……”

聂暻咬牙道:“杜见羽,朕会赐你一个剐刑,否则枉为天子!”口气虽严峻凛烈,颤抖的手却泄漏了心中波澜,只能靠一股傲气死死维持天子的尊严。

猖狂的笑声中,聂熙也看清楚了,聂暻的胸膛果然有字。

不是林,是用刀刻的一个熙字。朱红小篆映着白雪般的肌肤,不像一个伤口,更似乎是一种强烈爱情的宣誓。

林原是这么想的吧?他宁可在心口带着一个暻字进入坟墓。可聂暻心上,却只肯留下另一个人的痕迹。

刀痕累累,十分扭曲,显然刻得甚是艰难。隔了久远的岁月,还是那么惊心动魄地烙印在心口。想来,那是聂暻亲手所为。他用聂熙的名字褪去了那个洗不掉的林原的记号。

因为太狂热,便不惜留下伤痕了。

或者,想起那个名字的时候,连痛苦也变得幸福起来。毕竟是一种贴身贴肉的联系,直到死亡,都会存在着。

聂熙脑门轰然一响,觉得全身的血都在猎猎燃烧。他缓缓闭上眼睛,不肯看陷入极度羞辱之中的兄长。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杜见羽冷冷笑道:“才这样你就受不了啦?当初你加在我林师弟身上的羞辱,可是十倍、百倍于此。你莫非都忘记了?”

聂暻眼看事情难以挽回,倒也不着急了,淡淡一笑:“是啊,我给他的羞辱十倍、百倍于此,又怎么样。再多苦楚,那是心甘情愿,那就是无计可施!你再着急不平,那也没用。”

心甘情愿……他自己,何尝不是经历千万折磨,只为这个心甘情愿。

林原赌他总会回心转意,一直等一直忍,他却赌聂熙总会明白他的心意,一直等一直忍……其实有什么不同。

就这么冷冷嘲笑着林原的痴狂,聂暻竟然有种刀锋入肉似的痛快感……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林原已经解脱,他却还要继续在滚滚红尘中挣扎煎熬。

如此而已。

杜见羽被他气得微微发抖,咬牙道:“说得甚好。我倒想看看陛下的身子是不是和口才一样的好。”眼底慢慢带上一层极暧昧的颜色,仔细打量着聂暻**的身体,忽然一笑,慢慢伸出手,故意摸上他的胸膛。

聂暻咬紧牙关,忍住抽搐般的恶心恐惧之感,森冷的眼神定定看着他。

杜见羽见他毫无反应,十分不快,笑道:“皇帝如此行若无事,难道久惯此道?”一把拖过他身子,就待除去他长裤。

聂暻全身使不出力气,无法挣扎,顿时脑门轰轰作响,血气上涌,只恨不能动手杀了杜见羽。被他坚硬的手掌一路摸过,只觉一阵恶心反胃,几乎呕吐。

但他是皇帝,就算再狼狈屈辱的时候,决不能失去天子的气势……

就这么咬紧牙关死忍,忽然下身一凉,却是杜见羽玩弄够了,终于一把撕毁他的长裤。聂暻只觉耳边嗡地一声,气血翻滚,全身犹如掉入沸腾的熔岩,羞辱愤恨,无可言状。

平生第一次,他恨不能立刻就死。

耳边忽然传来聂熙冷淡镇定的声音:“杜先生再折腾他也没用,我最清楚皇帝的性情。此人刚硬,就算羞愤自杀,也不会低头的。”

杜见羽似乎早就料到聂熙会出头说话,居然闻声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吴王是什么意思?”

聂熙淡淡道:“你明知道逼他也没用,本来就是做给我看的,怎么现在又糊涂了?我聂熙只和聪明人交道,你要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妨继续和皇帝胡天胡地。”

杜见羽哼了一声:“纵然我用得着你……聂熙,你现在什么处境,还敢如此和我说话?”

聂熙还是那么平淡悠然的样子:“我处境再怎么样,还是这口气说话,只因你有求于我。”

杜见羽不怒反笑:“是么?”

“你没法令皇帝低头,若是皇帝死了,你不找我还能找谁?你纵然不是什么乖乖听话的忠臣,好歹有几分能干,我倒也用得着……你做大臣还是我做傀儡皇帝,那看各自的本事。你要裂土分封,也未必不可,但要你给得出我要的东西……你我不如将就一些,不要绕圈子了。”

聂暻暗自吸了口寒气,静静看着聂熙,忽然觉得,从未看清楚自己的弟弟。

杜见羽盯着他半天,说:“聂熙,你未免太看得起你那点小本钱。”

聂熙微微一笑,带着雾气的眼底忽然透出犀利冷酷:“阁下若是没动心,何必与我罗索半天。”

杜见羽道:“那要看你开得出什么代价。”

聂熙点点头,说:“那个容易,我……”他忽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猛然呕出一口黑血,好容易抓住案头才没倒地,吃力地说:“这毒……不成了……”

话音未落,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发抖,摇摇晃晃缩成一团。

杜见羽一惊,暗想:这化攻散虽然厉害,照说不会致命,难道他几次中毒,体内毒素太多太杂……

眼看聂熙又吐出一口黑血,全身格格颤抖,分明性命危殆,他一惊之下不及多想,几步上去,喝道:“我来瞧瞧。”伸手搭向聂熙的脉门。

忽然眼前一花,心知不好,正要抽身急退,一只冰冷汗湿的手已经狠狠扼住他咽喉。

锁喉斩,一抓之威,近鬼通神。

喀嚓一声,似乎某种骨骼碎裂的闷响,又像是冰川破裂、激流冲出的前音……这是杜见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他的头颅随即软垂下去。

杜家的下人惊呼一声,几乎一下子就围了上来!聂熙喘了口气,身形一动,手臂暴展,猛然一把抓住一人,喀嚓一声,又是一人脖子断裂。聂熙的手顺势一挥,那人尸身应声而出,砰地一下,顿时又砸翻两人,都是筋骨断折而死!

众人大惊,想起聂熙的种种可怕传说,顿时不敢近身,只是牢牢围住。

聂熙身子一晃,随即站稳,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这叫做锁喉斩,谁还要来试试看。”口中说着,缓缓上前一步。

杜府众人被他一招格杀庄主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不敢逼近,忍不住退了一步。

聂熙面无表情,对着聂暻缓缓说:“没事了。皇帝。来,我来扶你。”他就这么一步步逼过去,众人心惊胆战,却又不肯放手,只好一步步退让。

聂熙总算到聂暻身边,除下长袍披在聂暻身上,慢慢伸出手:“皇帝,来,慢一点,站起来。”

聂暻盯着他看,眼中光芒跳动,低声说:“二弟……”

“叫我吴王。”聂熙的手还是那么直挺挺地伸着,冷淡得近乎生硬地解释:“你是皇帝,所以我救你。”

聂暻微微一颤,看了他一会,嘴角似笑非笑:“原来如此。”他闭了闭眼睛,握住聂熙伸出的手掌,心中忽然一阵酸涩羞辱,愤恨无地,直是痛不欲生。

“好吧,那你把在场的人都给我杀了!”聂暻一咬牙,缓缓下令。

众人一听大惊,本能地握紧了兵器。软倒不能动弹的柳箫和阿烈古也现出惊骇之色!

聂熙冷冰冰看着聂暻,笑了笑:“不,你虽是皇帝,但要我这样大开杀戒,可也不成。今天的事情……就当你的报应吧。”

聂暻身子一阵发抖,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日在宫中,自己也曾如此对待聂熙,所以他会一直等到杜见羽狠狠羞辱自己之后,这才出手相救。

难道,这就是聂熙的报复?

报应,好一个报应啊!

聂暻心头一动,忽然觉得喉头一阵猩甜上涌,忍不住晃了晃。

直到现在,总算明白了心如刀割是什么滋味。

他慢慢站稳,颤抖的手指慢慢放开聂熙,说:“也罢。”就这么摇摇晃晃跟在聂熙身边,两人一步步走到庄门,解了一匹马,聂熙便抱着聂暻坐上去。

聂暻茫然直视前方,一任他处置,毫无反应。

有个杜家子弟忍不住出手阻拦,才迈出一步,聂熙手臂急伸,就听一声脆响,那人脖子软了下去,身子挺了一阵,扑通倒下。

聂熙缓缓道:“我不想杀人,不过你们最好乖些。”

众人打了个寒噤,默默无语愣在当场。

聂熙一打马,两人一骑离弦利箭般冲了出去,不一会消失在山间的滚滚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