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决裂（三）
“我闻蒲州张家，虽是盐商巨富，可也耕读传家，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答应子维兄的应承，授业于你族中子弟。
而今观你今日之言行,真是令我大失所望，令弟张四维若在的话，我想也断然不答应，你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
枉你也算是读书人，令弟还是户部堂官，朝廷柱石，观尔言行，还不如市井屠狗辈，简直是儒林败类！”
顾允成拍案而起，直接点指着张四象，破口大骂。
这番话骂得张四象脸红脖子粗，几次欲张嘴反驳，却无言以对，翻了翻白眼，最后万语千言，化作一句话，从硬生生从牙缝里蹦出：
“顾先生不了解其中内情，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对面的李守心禁不住想捂嘴偷笑，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顾允成的骂功，看来东林八君子，这可不是白给的。
真实历史上，万历年间的东林党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骂功了得。
市井匹夫的互相咒骂，无外乎诅咒对方的家人，祖宗，东林党倒也类似，可人家会引经据典，你要是读书少还真的听不懂。
可你要是读书多，听懂的话估计会气死，气死也不算什么，再听一遍，估计气得从土里爬出来。
终明一朝，你要是没有唾面自干的素养，干脆就别当官了。
顾允成还不放过，又继续骂道：
“我怎么不知道？
我跟着守心多日了，这前前后后的缘由，我也听嫣红说过了……”
旁边的丁茂春见自家主子脸上不好看，连忙打断他道：
“顾先生，此事，实与你无关，大丈夫最紧要的事情应是举业，你应该搞清楚，什么是最紧要的！”
李守心一下子就听出来，这可就是妥妥的威胁了，言外之意就是，得罪了张家，你可没好果子吃。
顾允成已经是秀才了，可要想当官，还得参加三年一度的府试，以及进京的殿试，得罪了张家以后别想取中，就算被取中，也别想安排到好职位，更不可能有前途。
因为张四维的儿女亲家那就是杨溥，人家可是吏部天官，相当于后世的人力资源部，体制内的人事处。
给你安排到清水衙门儿，或者一杆子捅到南京行人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一个被人永远遗忘的角落，这辈子也不会被皇帝想起重用。
大明的官员若只是要靠着俸禄过日子，真的会饿死，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所以近三百年来，大明的言官谁都敢骂，没有他不骂的，怼天怼地怼空气，甚至连皇帝也敢骂，就是没人敢骂吏部尚书，人家有的是办法整治你。
丁茂春这番话一说，明显就撕破脸了，明目张胆的威胁之意，顿时让吃软不吃硬的顾允成怒目相对，而旁边的张四象更是嘴角掀起一丝冷笑，顿时让顾允成紫胀了面皮，眼看就要发作。
李守心见不是事儿，人家为自己说话，真要是为了自己这点破事儿，断绝了顾永成的仕途之路，自己心里哪能过得去？
他连忙拦住顾允成耐心劝道：
“先生好意我心领了，就凭你这番话，我这辈子认定你这个朋友了！”
继而他转过脸，笑着对张四象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令弟在这次京察中，并没有如愿当上户部尚书，可能只是平调，入阁之路，明年怕是指望不上了！
若不是如此，你才不会言而无信，揪着这几万两银子跟我过不去，你这是已经完全没有了顾忌，才敢这样，我说得对不对？”
此话一说，张四象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旁边的顾允成，也吃惊的望向自己，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守心也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再一次质问张四象：
“东家，我说的对不对？”
旁边的丁茂春也连忙回过脸来看向了张四象，后者惊讶的点了点头，丁茂春也是满脸吃惊。
“佩服，真的是佩服，你简直就是人精，可惜呀，你只是出身布衣，不然你这样的人混进官场里，迟早会平步青云，人心的把握，竟到了这份上！”
张四象不由的感叹道，不过他想了想，又笑了：
“我还是那句话，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我手掌心！
奈何你单枪匹马，势力单薄，这样吧，我也承认，我的确是以大欺小，言而无信了！
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交出那几万两银子，我还承认你这个掌柜，之前的话都算数，以后两不相欠，你也可以走出这大牢，怎样？”
“好，我答应！”
令张四象没想到的是，李守心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也没多想，就对旁边的赵游击讲：
“就这样吧，放了他，帮我谢谢你家大人！”
赵游击连忙满脸堆笑，刚要答应，没想到李守心忽然蹦出一句：
“等一下，我还得回去一趟！”
你首先这句话让赵游击一愣，怒骂：
“你tnd贱骨头吧，让你走你就赶紧走，监牢有什么好呆的？”
旁边的顾允成，嫣红，也连忙劝他，怕这事情中间又起变数，他却摇摇头道：
“我还得回去看一个朋友，我与他萍水相逢，本也不相欠，可人家救我一命，君子立世，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赵游击听了这话，冷冷一笑：
“那你赶紧去！”
李守心返回监牢后，站在牢门外，对牢房里的钻地鼠讲：
“我要出去了，你救我一命，还授我缩骨功的心法，让我无师自通，非常感念，请问阁下，你可有相帮之处，或者心愿，我出去为你达成，或者有什么家人，让我报答于他！”
钻地鼠神色愕然，显然没想到对方还想着他，面露喜色，对他招手：
“没想到你是个好相与，那你就俯耳过来，我在城外瓮城边上，作了一个记号，你顺着那记号往下挖土，里面有我一笔银子，但求你拿上这笔银子，请城中张讼师为我打官司，剩下的都是你的，若帮我达成心愿，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愿为你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为君粉身碎骨也甘心！”
……
李守心刚一出大牢，便对来迎他的顾允成，纳头就拜，慌得顾永成连忙扶起，感叹道：
“何必如此大礼，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啊？”“不，先生为我差点儿搭上了前途，要是断了先生举业之路，我真是万死不能辞，就凭你站出来为我仗义直言，我李守心这辈子也感激你，你若瞧得起我，就随我一路去杀虎口，绝不会亏待你！”
顾允成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我瞧你终究也不是经商的料，今日看了张四象的嘴脸，料想那经商之人，都是见利忘义之辈，你这个人，太正，太直，也太容易相信人！
那丁茂春好歹也跟了张四象多少年，再者他又是张家天字号的大掌柜，跟着你还得从头来，他怎能甘心？
你这个亏，吃得不值！”
李守心何尝不后悔，千想万想，真的是没想到丁茂春背叛自己，这个亏真的是让自己之前复出的心血付之东流，不由痛苦的点点头：
“先生教训的是，以后先生千万仗义直言，我不会嫌你骂得难听！”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想到的话也会提醒你，实在是商人本性，类比禽兽，奸诈小人，如何能防？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李守心抬头一看，就见顾允成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黑熊怪与黄大虫，他不由的感叹：
“当真是患难见真情，你们二人没有弃我而去，也真是感激，幸亏没有连带你们，不然我心难安！”
黄大虫与黑熊怪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
“我夫妻二人还想跟你出去见见世面，怎可以半途而废？更何况你对我们也不薄，只要你不赶我们走，我们是决计不会离开的！”
几个人嬉笑一回，嫣红却眼泪汪汪的哭道：
“东家你千万别以为我是留下来为了等你，实在是天下之大，并没有小女子容身之处，这辈子只好死乞白咧的跟着你，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我李守心何德何能？
蒙诸位不弃已是感恩戴德，我若有发达之日，绝不会忘了你们！”
……
这一次李守心的亏算是吃大了，好不容易挣来的第一桶金，看得见的，就是在平定州投资建厂，剩下的六万两银子只好拱手让给了张四象。
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守心自忖，的确没有跟张家叫板的实力，这六万两的银票不得不双手奉上，没有办法，在晚明，世家大族的势力是相当恐怖的。
尤其是晋商，就算是明朝亡了，非但没有让晋商的消亡，反而更加兴旺。
尽管自己不甘心，也不得不一时间委曲求全，李守心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第一桶金，就这么双手还给了张四象，当然是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
思来想去，人家是世家大族，自己不过是单枪匹马，虽然身边有顾允成，未来的东林八君子，可是东林党在隆庆年间，还没有成立呢！
至于其他人，根本帮不到自己什么！
难道自己，就这么任人摆布？
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曹操的一句话，冢中枯骨，待我擒之！
这话是评价袁术的，而张四象的能力，在他看来还不如袁术，袁术没有守住河北，张四象又怎么能够守住刚刚抢来的这笔不义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