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事 001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解释一句,不是想要你道歉!”

铃井俊哉望着电脑屏幕,从刚才起就在忍受走廊上传来的声音。

桌面上打开的,是要发送给明天预约的客户的提醒邮件的正文。毕竟这是例行公事,内容基本上是固定的,他闭着眼睛都能写。可是听着那个声音,他总觉得自己可能会犯一些多余的错误,有些写不下去。

“这都是第几次了?每次都是老一套说辞,对不起,下次注意。但是,不改正又有什么意义?我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

门外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铃木听不下去了,努力装出一副全神贯注地看屏幕的样子,告诉自己别听、别关注。

“唉——”外面传来一声比话语本身更能表达态度的叹息,好像比刚刚道歉的声音还大一些。

“所以,你在之前的公司也经常这么干吗?你到底是怎么干活的?”

“对不起。”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再道歉了!”

心脏疼。

估计有这种想法的不止铃井一个人。科里几乎所有在工位的员工,哪怕听到了那个声音,也都在默默地继续工作,让他有种自己是欺凌弱者的人的帮凶的错觉。

铃井忍不住抬头,看见前辈丸山睦美站了起来。她没有从传来训斥声的工位附近的门出去,而是绕到反方向的门,从那里离开了楼层。

“上周我交代你预约绿森超市的时候,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当时因为刚刚提醒过你,所以我实在不想再讲一遍,可是从路线上来考虑,首先约的不是赤屋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按照同一个街道的宫田酒店、邻街的绿森这个顺序来约。那样就能大幅度地减少移动时间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大脑里模拟想象一下呢?不,不仅仅是大脑的问题。你给我发邮件的时候,不是会写下来吗?要是写的时候你都没有画面感的话,说明你缺乏想象力,不,是不体贴。你让别人从一个车站走到另一个车站,再走回去——会让别人浪费很多时间。想象力是一种体贴,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说得不对吗?”

这种事现在有必要再重复一遍吗?他差点说出这句话。何况,跑业务的顺序,要是负责人或店长不在的话,单纯靠距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安排的。只是多走一站路而已,他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

铃井抬头瞥了一眼,这次跟坐在自己前面工位的同事滨田对视了。滨田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他知道,对方跟自己在想同样的事。

“对不起。”刚刚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训斥的声音更激昂了:“我不是想让你道歉,只是纯粹地感到疑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已经忍到极限了。铃井站起来,跟之前离席的前辈一样,从距离自己工位较远的门离开了楼层。

跟他料想的一样,睦美姐已经在自动贩卖机前了。她握着一罐奶茶,朝身后走来的铃井露出微笑:“啊,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铃井回应后,她直接指着饮料问:“喝哪个?”

“啊,不用了,我自己来——”

“不用客气啦。我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摆摆前辈的谱嘛。”

睦美姐今年四十三岁。大概因为有个正在念小学的小孩,她平时很少参加科里的聚餐,铃井确实没什么机会让她请自己喝东西。

跟刚进公司三年的铃井不同,她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资深销售,担任铃井他们销售二科的主任,职位仅次于科长,是科里的二把手。但是她的长相很显年轻,听说她的实际年龄时,他曾吃了一惊,因为她对年轻人也不摆架子,很会照顾别人,后辈员工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睦美姐”。

他绝对不是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夸她,大家都很依赖、仰慕她。铃井之前也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得到过她的帮助,所以很尊重她。

“啊,那就苏打水吧——不好意思,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OK,是这个吧?”

睦美姐塞进硬币,按下自动贩卖机右上角的按钮,弯腰从取货口将饮料取出来。“真的不好意思。”他边道歉边接到手上。

“——你也挺受不了佐藤科长的吧。”

睦美姐将塑料瓶递给铃井的时候,终于开口了。听到她的话,他想,就等这句话呢。铃井其实也很想这么说。

“是啊。”

“我也跟他说过好多次了,在大家面前那样骂人,不用说阿仁了,就连旁听的我们和其他人也都很不舒服。”

“我知道。”

睦美姐看向铃井。铃井一边打开接过来的苏打水的瓶盖,一边继续说:“我从滨田他们那里听说了,睦美姐帮忙去跟科长说了,结果科长不在办公室,换成在走廊骂阿仁了。不过,声音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估计觉得自己已经很注意了,很搞笑吧?”

睦美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句话里估计是带了点嘲讽吧,不过经她之口说出来,他强烈地感觉到比起怨恨,更多的是痛心。

如果现在就回办公楼层,骂声估计还没停吧。一想到这里,他就不想马上回去。他不由自主地和睦美姐走到大厅一侧尽头的会客区,这个时间恰好没人,他们在座位上坐下。

有点郁闷。

他后悔地想,要是提前知道科长会训人,今天他一大早就出去跑外勤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为什么不反驳,但又觉得这也怪不得他。要是辩解的话,估计科长的怒火会烧得更旺吧。”

“毕竟地位摆在那里,阿仁挺难反驳的吧。他应该挺不好受的,真想帮他做点儿什么,回头我也找机会跟科长说说吧。实在不行,就去把部长搬出来。”

铃井他们所在的“四宫食品”是业内的中型食品公司,铃井属于销售二科,主要负责冷冻产品。

到去年为止,铃井都在策划部。原本他在大学念的是自然科学系,之所以应聘食品公司,就是想要从事策划或研究工作。所以,今年突然接到调到销售部的命令时,他深受打击。策划部的前辈对他说“趁年轻见识一下各种各样的部门,也算积累经验了”,他的心情却很沉重,更何况在调到销售二科之后,等着他的是佐藤科长。

和铃井不同,佐藤进公司以来基本上一直在销售科,今年才四十一岁。在这家老员工众多的公司里,他绝对属于最年轻的管理人员。他肩膀宽阔,声音洪亮,散发出一种体育领域的气场,令人望而却步。而且,感觉他作为从销售一线熬出头的科长,可能会觉得策划部出身的自己是个小菜鸟,所以铃井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不擅长应付他。

可是,完全确信自己“不擅长”应付他,还是在亲眼看到他严厉训斥那位下属的时候。

今天阿仁也在走廊上挨骂,佐藤科长对他格外苛刻。

阿仁在铃井被分配到销售二科之前就在这个部门了,是去年年末从社会上招聘的员工,大概五十来岁,也就是说,他是比科长“年纪大的下属”。如今在任何公司,跟完全论资排辈的时代相比,“年纪大的下属”或许都没有那么罕见了。其实铃井公司的其他部门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其他科倒是很少有像阿仁这样,外表和气质都老得很明显的人。

铃井刚来二科的时候,踏进楼层后,看见他坐在自己的隔壁工位——那里紧挨着大门,好像是留给新人的——尽管不礼貌,铃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方头发斑白,戴着黑框眼镜,坐姿笔挺,很像自己小学时在晨礼上看到的校长。知道他不是管理人员,只是“普通同事”后,铃井非常震惊。

阿仁这个称呼好像是佐藤科长带头叫的。在听说科长为了让年纪比大家大许多的他顺利融入部门,命令所有人这么叫他之后,铃井的内心非常抗拒。科长居然相信只靠一个称呼就能拉近距离或者消除隔阂,这种想法也太老套了。

铃井曾经问过阿仁一次。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铃井自然也不得不这么做,但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他趁着只有他们两个加班的机会问了一下:“你会不会不舒服?抱歉,我们比你都小,却这么不客气地叫你。”

听到铃井的问题,阿仁好像很惊讶。他瞪圆眼睛,然后温和地笑了:“你一直在担心这个吗?铃井真善良啊。”

“不,可是……”

“大家这么亲切地叫我,我很高兴哦。”

“是科长吧?最早这么叫你的人。”

“嗯。”

阿仁头顶的白发在荧光灯下闪烁着银光。他记得这个颜色,跟前阵子回老家探亲时,自家老爸头顶的颜色一样。是喔,这个人和老爸的年纪差不多呢。然后,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在公司里被年轻的上司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是自家老爸呢?佐藤科长在骂他的时候,脑子里就从来没有闪过自己父母的样子吗?

“科长人很好哦,我很感谢他。”阿仁的回答很干脆,甚至有些过于干脆了。

“咦?”铃井不禁诧异道。

阿仁露出微笑。

“很意外吗?”他注视着铃井。

在近处看,阿仁的五官非常深邃——厚眼皮,鹰钩鼻,加上高高瘦瘦的气质,有一种独特的威严。就是因为这个,自己才会觉得现在“下属”的位置跟他不匹配吧。

铃井僵硬地点了点头。阿仁说:“我是社会招聘进来的,年纪又大了,所以很多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很难。称呼的事,他在跟大家说之前也正式问过我——如果在同事内部叫我‘阿仁’,我会不会不舒服。”

“科长吗?”

那个人有细心到会留意这种细节吗?他半信半疑地问,看见阿仁点了点头,说:“嗯。”虽然他说科长是“好人”,可是铃井心想,啊啊,这个人才是比科长善良好几倍的“好人”吧。

“我觉得他是在为我考虑,希望我能够顺利融入大家。”

关于阿仁的上一份工作,他不是很清楚。因为本人说得不多,所以铃井觉得这可能是隐私,有些不好意思问。但是,铃井有一种说不定他曾经担任过政府职员的感觉,要么就担任过管理人员。说不定他本人挺有实力的,却被卷入了公司裁员或其他事件当中。

听说阿仁现在虽然隶属销售部,薪金体系和健康组合保险之类的却并不是正式员工的待遇。他的工作也不是跑业务,而是接听电话和简单的预约、日程管理等等,类似于销售助理的职务。如果他在前公司做的是需要承担责任的工作,估计自尊心会很强吧。可是他一直在默默地工作,仅此一点就值得敬佩。

然而佐藤科长在骂阿仁的时候,总会发出这样的抱怨。

——所以,你在之前的公司也经常这么干吗?你到底是怎么干活的?

——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我实在受不了科长的说话方式。那难道不是在否定人格吗?而且,那种思想非常落伍。”

他觉得那都算职权骚扰[15]了,而且是那种典型的、令人不齿的、露骨的职权骚扰。公司居然会放任这种事发生,体制的陈旧程度令他想哭,而且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公司,他就由衷地感到丢脸。

“我懂。”

睦美姐一边掀起罐装奶茶的拉环,一边点了点头。铃井开始小幅度地抖腿。从小被提醒过无数次,他却一直没能改掉这个烦躁时的坏习惯。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为什么被骂成那样啊?阿仁有犯那么严重的错误吗?”

“我觉得科长一开始只是在提醒他小错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越来越激动,一翻起旧账来就刹不住车了,后半段已经完全在讲别的事了。”

“挺难堪的,换我可受不了。”

所幸铃井不曾被科长那样喋喋不休地训斥过。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舒服。因为那样显得好像只有阿仁是他的靶子一样,感觉科长不过是仗着阿仁地位低,不能说不,才会可劲儿地欺负他。

“我感觉阿仁工作做得很正常啊,他并没有那么没用吧?”

“嗯。我反而觉得他很能干哦。上个月科长制作的客户名单,不是分享给大家了吗?就是部长让科长制作的那个。”

“我记得。”

他记得那份名单细致地更新了客户信息,做得非常好,当时还挺意外的。佐藤科长年轻归年轻,却是个电脑白痴。他很擅长与客户交际,却不擅长事务性工作。他群发给所有人的邮件也基本上不会换行,难读到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只会用一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键盘。

“因为制作那份名单的人其实是阿仁。”

“咦?”

“别看科长一副自己制作的样子,其实是阿仁加班制作的。大家交口称赞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还想着他会不会提到这件事,可是科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那人器量很小嘛。”

听到铃井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心声,睦美姐尴尬地点点头:“不过,以前他还不是这样的。印象里的他曾经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事,跟上司针锋相对,是个不喜欢卑躬屈膝、特别可靠的人。”

“这么说,他在自己当下属时,也是个可以向上司提意见的人,看来他完全不适合自己当领导呢。”

“真是辛辣啊,铃井。”

睦美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喃喃道:“不过,或许是吧。在我跟他还是同事的时候,他曾经为我发过火哦。”

“咦?”

“他说我要是因为休产假的事,没能晋升管理层,那就太荒谬了。”

“啊……”

听她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不光是阿仁有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上司,面前的这个人也一样。睦美姐的资历和实际年龄都比佐藤科长多两年。

睦美姐取下束起清爽长发的发圈,把奶茶放到桌上,一边用双手重新绑起头发,一边喃喃道:“不过——最近有个机会,我们两个稍微聊了聊,他却对我说:‘女人必须生育,挺辛苦的,你真的太可惜了。’又说,‘不过,这就是女人的社会性工作,所以也没办法。’”

“那不是……”

不是性骚扰吗?他想,或许也有母职霸凌[16]的一面。睦美姐垂下眼帘,脸上又覆上一层悲伤的阴影:“他说:‘让外部看到管理层里起码有一名女性,在男女平等方面会显得比较体面,所以财务部门的长田科长要是能辞职就好了。那样一来,你就能去财务部当科长了。要不,你趁现在提交调动申请怎么样?’听他说的话,好像是不希望我留在销售部。”

“他器量那么小,眼里肯定容不下比自己能干的睦美姐啦。”

虽然在公司内这么说不太好,但这是他的真心话。真是让人火大。

“佐藤科长虽然深受客户信任,可那只不过说明他比较擅长维护旧人脉,比如那些从前就跟他关系好、合得来的客户,仅此而已吧?他完全不能跟新负责人搞好关系,而且也没有那样的意愿。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跟那种人勾肩搭背的人,估计都是一些思想守旧、年纪大的大叔。以他的能耐,也就只能讨好一些比自己年纪大的同性了。睦美姐在一线工作中绝对比他看得更细致。”

“抱歉抱歉,不聊这个话题了,铃井。都怪我,让你这么生气。”

睦美姐一脸歉意地低下头。看她的表情并不只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很为难。

“我只是觉得稍微有点伤感。以前和我一样有温度、可以跟上司发火的人,为什么上了年纪、出人头地之后,却变成了这样呢?或许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时光的流逝真残酷啊。”

“我是结婚生子后想自己申请育儿假那一派别的,不过如果到时候上司是那个人的话,他可能不会批准吧。”

“咦?!铃井,你有那种计划吗?”

“还没有,就是现在的一种愿望。”

铃井大声感慨:“啊啊——大学课本和研讨会上教我们,在当今时代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拥有这项权利,并且受到法律的保障,我在上班前一直都傻乎乎地信了。”

他厌倦地说完,看到睦美姐柔柔地笑了笑,说:“我们公司很落伍呢。在年轻的孩子们到来之前,没能好好地转换思想的我们也有责任。抱歉啦。”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现在估计也在销售部楼层挨骂的阿仁,都太善良了。居然有人利用这份善良耀武扬威,这也太没道理了,铃井无法接受。

“我先走了。”

睦美姐拿起奶茶,像是扯闲天时一样跟他打了声招呼,甩了甩扎起来的头发走开了。她的步伐非常轻快,仿佛不掌握这项技能就不能走到今天一样。

事情发生在这一天的回家路上。

跑完下午的业务,跟最后拜访的公司负责的主任吃过饭后,铃井乘上晃晃悠悠的电车。他手握吊环,眺望着窗外。毕竟快十点了,车内不是很拥挤。晚上的私营铁路,九点的班次和十点的班次的拥挤程度截然不同。因为今天一起吃饭的主任不喝酒,他才能在这个时间结束。

铃井本来不擅长饮酒,甚至可以说酒量很差。他体内好像几乎没有乙醇脱氢酶,从以前开始,就连打预防针时的消毒,都会令他的皮肤红得像发炎一样。学生时代,他在“喝酒的经验多了,酒量就会变大”的谣言下,多次不顾后果地大喝特喝,结果是不光他自己不舒服,还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所以在进入社会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他以前不得而知,听说现在的公司不会逼员工喝酒;实际上在刚进公司时被分配到的策划部里,就算酒量很差,也不会被任何人说三道四。

可是进入现在的销售部后,他认识到自己未必还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

——不能喝?你学生时代是怎么过来的?

这样问他的人还是佐藤科长。他用无语的、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铃井。

——你没进运动部吧?一猜就是,所以你才会这么不通人情世故。

——第一口我陪你喝。不喝的话,聚餐你就别来了!

不来就不来,铃井带着这种情绪腹诽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参加聚餐。可是他明白,说不让去就不去的话,自己在科长心目中的印象就会越来越差,所以直到现在他都得无可奈何地参加聚餐。而且,做销售工作的话,像今天这样一个人跑外勤的情况还好,但是跟科长一起接待客户的情况也很多。那种时候,佐藤会在客户面前满不在乎地贬损铃井。

——这小子不能喝酒哦。我也想去找公司的人事抗议,为什么要把这种家伙调来做销售。所以实在不好意思。这小子不能陪您,实在是无趣得很。

他相信通过贬低自己人可以令气氛更加融洽——这种观念令人作呕,但是更让人厌烦的是,聚餐结束的时候,这位科长会带着一副施恩的笑脸过来跟他打招呼。

——如果我一开始不那么说,等到对方说你没喝的时候,你估计会很尴尬。所以我就先帮你说了哦。

不能喝也有不能喝的应对方法,铃井有经验,可以应付过去。如果他不多管闲事,自己有无数种可以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没喝酒的方法,他的指责令铃井很不爽。可是,跟佐藤有密切来往的客户方的负责人,都是“与佐藤脾气相投”的人。像他那样把铃井当成笑料,已经令他们形成了一定的刻板印象。

铃井觉得他们都是老古董,可是他也知道,在他们的常识中错的是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却喝不了酒,真是个不像话的无聊小子。他们经常问铃井学生时代是怎么过来的,难道是觉得铃井从来没有被这般嘲笑过吗?大学时代他也有一把辛酸泪,为什么都进入社会了,自己还不得不经历这种事呢?

目前铃井直接负责的客户,都是在聚餐上饮酒节制的人。他是后来才知道,是科主任睦美姐考虑到他的情况,帮忙协调的工作。睦美姐当然不会拿这件事向铃井卖人情。

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车站,慢慢地接近他独居的家所在的地区了。

谁知,电车却在他一次都没有下过的车站停了很长时间。车内播放起这样的广播:“前方电车发出停车信号,请稍等片刻。本车将临时停车两分钟。”

并不着急回家的铃井取出手机,准备看看LINE、上上网打发时间。可是就在这时,他不知为何突然注意到了手机对面——仍旧敞着的电车门外。刚抬头,目光就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随即他就吃了一惊。

在从未下过车的车站的站台上,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阿仁。他弯着原本高大挺拔的身体,抱着一个巨大的公文包,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在打电话吗?

铃井有些奇怪。由于电车的进出站声和发车铃声,站台上非常嘈杂,绝对不适合打电话。

就连声音都听不到。可是,一只手握住手机、另一只手抱紧公文包站在那里的阿仁却把腰压得更低,脖子往前探。明明不可能看到电话对象,他却像是在反复道歉一样。

“紧急停车,非常抱歉,请再稍等一分钟左右。”

车内广播又详细地重复了一遍。停车两分钟左右,铃井并不介意,不过,或许也有很多人介意吧。但是,他感到莫名其妙。虽说现在无所谓,但是如果他很赶时间的话,或许会很介意这两分钟并且会很焦虑吧。他想到这里,莫名有些不耐烦,条件反射地下了电车。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同龄、其实工作能力很强的人,正在向电话那头的某个人道歉。一想到这里,他的身体就自然地行动了。

“阿仁!”

下车后,铃井喊了他一声。仍然握着手机的阿仁清瘦的身体抖了抖,像是受到了惊吓。他维持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目光捕捉到铃井后,比了个“啊啊”的口型,嘴上却依然在跟电话那一头的人说着话。

“啊啊,不,没什么。好的,没问题。是啊,是啊,那可真够受的。我明白了。好的,我也觉得科长说得对。”

科长。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铃井的脑子里立刻一激灵。阿仁的声音非常为难,他的眼睛周围刻满了疲惫的皱纹。他面向铃井,一字眉向下拉,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看起来哭笑不得。

“挂了吧。”铃井说。

“咦?”阿仁口中发出轻微的惊诧声。

铃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提出这么大胆的建议,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公司,脾气也大起来了吧。可是,一股直白的愤怒在他的胸膛里激**。或许是因为刚刚回忆起了自己在科长那里受到的“酒精骚扰”,这加剧了他的烦躁吧。

“听我的,挂了吧。”

铃井从犹豫不决的阿仁手中强行夺走手机,不经意看到了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通话对象科长的名字。然而下一刻,铃井的眼睛便凝在屏幕上。

3小时12分14秒。

屏幕依然在实时计时,15秒、16秒。以计时器为背景,手机里传来科长的声音:“所以,我觉得睦美的意见很可笑。虽然部长也说了一些为她撑腰的话,可在我看来,那种态度就是在逃避嘛。要是认为女人的话就是真理,那么以后任何人都不要再讲话了。我觉得很可笑。这不是反向的性别歧视吗?”

19、20、21……计时仍在继续。跟今天在公司走廊上听到的声音相比,电话里的科长的声音更大,仿佛一下子剜进了铃井的耳朵深处。他的整颗心仿佛都被一把粗齿锉刀挫了一遍。

居然打了三个多小时——

他打了个寒战。由于过于惊悚,他无法立刻按下挂断键。他明明知道该按哪里,可是那一刻真的突然就忘记了。他胡乱按了一下,科长的名字从屏幕上消失了。

说到一半的科长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从铃井搭乘的电车上传来“嘟嘟嘟”的发车铃声,声音非常大。三个小时。他再次咬住牙根。三个多小时,在这么嘈杂的声音里,阿仁居然一直在跟他通电话。

“那个——铃井,抱歉。”

阿仁终于对因为冲击太大而失声的铃井说。

“刚刚的电话是科长打来的吗?”

铃井也终于问出口。虽然明知故问显得自己在装傻,但是,他的身体像是被从电话中听到的,科长那宛如黏合剂一样的声音缠住了,大脑的运转速度和身体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迟缓。

电车门闭合了。

电车伴随着强风的呼啸从眼前驶离站台。等电车彻底开走后,阿仁才笨拙地点点头:“嗯。”

“这里不吵吗?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电话是在我上车后打来的。不接的话会一直响,所以我打算简单说两句,再重新拨回去,谁知科长却说个没完。”

铃井不知道阿仁家在哪里。可是听他说的话,估计这里并不是离他家最近的车站。抱着简单说两句的想法接电话,然后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真的假的啊?他觉得自己的脚都冻住了。就在这时,还在铃井手中的阿仁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嗡——嗡——”的振动声传递到手上,铃井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我来接。”

屏幕上显示的还是科长的名字。铃井突然出声:“别接了,用不着接!”

他的声音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害怕。阿仁瞪大眼睛,为难地盯着仍在铃井手中的手机。铃井摇了摇头:“用不着接。你们不是已经聊很久了吗?而且,他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很后悔听到他们的对话,却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样的话。

刚刚令铃井战栗的并不仅仅是通话时间,还有通话内容。睦美姐的名字、可笑、女人的话就是真理、逃避、反向性别歧视——

他不想听,这些内容令他觉得“饶了我吧”。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因为这种事,特意打电话给不在工作时间的下属,发表长篇大论。

“嗡——嗡——”的声音还在响。他心想差不多得了,赶紧挂断吧,对方却没有挂断。

“好吧。”

和铃井对视的阿仁终于点了点头。很久之后,他才说:“我不接了。我不接了,所以可以还给我了吗?”

“……好的。”

把手机还给他之后,铃井的身体陡然一轻。二人直接走向站台的长椅坐了下来。疲惫不堪的阿仁有种无精打采的感觉。这也难怪,他刚刚应该一直站着吧。

“这种事难道经常发生吗?”铃井问。

“嗯。”

阿仁点点头。问题是自己问的,但他在听到答案后却再一次大为震惊。这个人又不是正式员工,应该也没理由顺从科长到这种地步吧?

被反扣在阿仁腿上的手机还在振动。听着这个声音聊天,简直像是一出拙劣的滑稽短剧,他产生了一种正在看某种不该看的东西的感觉。

去告他吧——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告,但他很想这么说。去找公司的人事部啦、部长啦、劳动基准监督局之类的告他吧。

可是,听着在阿仁腿上持续不断的振动声,他却不敢在这个声音响着的时候直接说科长的坏话。

“——他是不是很闲啊。”

振动声终于停了。铃井望着总算安静下来的阿仁的手机,嘟囔了一句。

“记得佐藤科长已经结婚了吧?应该也有小孩吧?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闲啊,是家人都不搭理他吗?”

虽然用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铃井却不像在公司跟睦美姐说话时那样有气势。科长在电话里连阿仁都不骂了,一直在大讲特讲睦美姐的坏话。搞不懂他怎么有脸让只是自己下属的人,听他说那些像牢骚一样的屁话的。

突然间,刚刚暂时挂断的电话又振动起来。“嗡——嗡——嗡——嗡——”听着这个声音,这次跟刚刚不同,铃井的心里猛然有股愤怒跟恐惧一起涌上来。

“阿仁,把手机关掉吧,这种事太奇怪了。”

阿仁的眼睛没有看铃井。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在自己腿上不停振动的手机。看到他的这副样子,铃井有点担心。如果那种电话并不是罕见情况的话,这个人的精神岂不是已经崩溃了吗?

阿仁嘟囔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与站台另一侧的电车进站的广播声重叠在一起,他没有听清。“什么?”铃井反问。阿仁抬起头望着铃井。

“……我想,可能要怪我不小心听了吧。”

“什么?”

“所以科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阿仁的脸上又浮现出平时那种懦弱的笑容。感觉那并不是自嘲的笑,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这份情绪、干脆看开了的笑。

“铃井,谢谢你替我担心。”

“不,我……”

面对差不多都能给自己当儿子的他,阿仁也维持着礼貌,这令铃井的心里有些堵得慌。

“回去吧,”阿仁说,“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呢。”

他说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嗡——嗡——嗡——嗡——”在此期间,阿仁手里的手机也在不停地振动。铃井望着他的手,心想,和自己分开之后,这个人不会又接电话吧?

心里明明想着必须跟他说些什么,铃井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铃井,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在约好碰面的荞麦面馆,睦美姐刚在铃井面前坐下,就这样问道。她拿着菜单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吃萝卜泥荞麦面吧”,随即看向他:“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不,虽然确实跟工作有关,但是今天想聊的不是我的事……”

昨天晚上在车站的站台和阿仁分开后,他立刻给睦美姐发了LINE消息。他真的想一鼓作气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但还是忍住了。他觉得面对面更容易表达,而且,怎么说好呢——他对把经历的事情写成文字,留下记录这件事有些抗拒。他并不是担心被科长或阿仁知道,纯粹是讨厌在自己的手机里留下文字记录。

这家荞麦面馆在公司附近,可是跟周围的饭馆比起来价位略高,所以平时不用担心遇到同事。铃井之所以选择在午餐时间约她,是考虑到睦美姐有家庭,需要按时回家。

服务员端来了茶水。点过单,用毛巾擦过手后,铃井开口:“昨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的车站站台上看到了阿仁,他好像在跟谁打电话。可是站台上不是挺吵的吗?他却一直在说话,所以我有点好奇,不由得上前跟他打了声招呼。”

“嗯。”听到阿仁的名字,睦美姐换上认真倾听的表情。

铃井继续说:“结果,我听见阿仁对着电话叫‘科长’,所以就忍不住劝他把电话给挂断了。又不是工作时间,而且,看阿仁的样子好像又在道歉。”

今天早上在公司遇到阿仁时,他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铃井到了之后,他脸上浮现出一贯的懦弱笑容,说:“铃井,昨天谢谢你,让你担心了。”铃井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哪里……”科长不在,他今天好像跟其他部门有会议,从早上起就不见人影,所以铃井稍微松了口气。像那样在工作时间以外蛮横地让下属听自己发牢骚,他究竟哪来的脸若无其事地来上班啊?这样的怒火涌上铃井的心头。

铃井感觉有些窒息,短促地吸了口气,说:“挂断电话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了,科长和阿仁的通话时间超过了三个小时。”

睦美姐沉默地瞪圆了眼睛。是吧?很惊讶吧?他在这种情绪中继续说:“我吓了一跳。挂断电话之前,我还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对话。”

——所以,我觉得睦美的意见很可笑哦。

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要不要说自己听到了睦美姐的名字呢?他只犹豫了片刻,就立刻得出不能说的结论。

“——感觉他好像一直在对阿仁发泄对某个人的不满和牢骚。”

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哪怕对方是那位用职权骚扰下属的科长,睦美姐的心情也绝对不会好吧。

“我一开始还以为阿仁像在公司一样,只是在挨骂呢。但是,与其说科长是在骂他,更像是在强迫他听自己发牢骚。”

“应该是快十点的时候。我猜科长刚下班就打电话给他了,然后就一直聊到了那个时间。而且,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铃井挂断电话之后,电话铃也一直在响。后来阿仁能做到不接电话吗?

“阿仁说,‘可能要怪我不小心听了吧。所以科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听听这话,说明他的精神已经相当崩溃了吧?这种事合理吗?”

“阿仁说了那样的话吗?”

睦美姐的眼神里流露出担心之色。铃井点点头:“是啊。”

“要是那样的话——感觉确实挺危险的,总觉得像一种依附关系。”

“依附关系?”

“嗯。”

服务员说着“久等了”,端上了二人份的荞麦面。

铃井点的是鸭蒸笼荞麦面[17],睦美姐点了萝卜泥荞麦面。望着冒着热气的蘸汁,铃井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睦美姐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我也开动了。”睦美姐掰开一次性筷子,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科长确实有问题,但是我感觉阿仁也习惯了科长不讲道理的说话方式,已经麻木了。明明没必要忍到那种地步,阿仁却因为过于逆来顺受,慢慢地把挨骂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我感觉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互相依附的关系……”

“是哦。”

“其实部长好像也挺担心最近的佐藤老弟的,他现在对上面的态度好像也非常恶劣。关于薪资的事,还有加强跟进一线工作的事,他的提议确实都很正确,但是措辞过分强硬,总是在用一种抬杠的方式提意见。部长也找我问过,最近部门内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勾起了同事时代的回忆吧,睦美姐的称呼从“科长”变成了“佐藤老弟”。虽然他觉得没必要担心那种人,但是站在认识对方这么久的她的立场上,或许真的会为他担心吧。

“我去找佐藤老弟谈谈吧。说不定他因为科里的业绩不好,一直在焦虑和苦恼呢。”

“不……我不这么认为。”

铃井含混地说了一句。睦美姐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为什么?”被她的眼睛这样盯着,他有些语塞。

佐藤科长明显敌视睦美姐。所以,如果睦美姐提醒他的话,他的情绪肯定会很激动。这绝对是因为睦美姐是女人。明明是个女人,却比他更能干,也比他更受人爱戴。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铃井连出声解释都觉得不舒服,摇了摇头,说:“要是睦美姐提醒他的话,我担心睦美姐会变成他的下一个目标。我明白你担心他,不过,还是请上级去跟他说比较好吧?他那个人肯定不会听下级的意见啦。”

“下级的意见吗?”睦美姐喃喃自语。

他暗道糟糕,那个人是越过年纪更大的睦美姐成为科长的。他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焦虑了一下,睦美姐却叹口气,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以前他是个不拘泥于上下级关系、很好说话的人。总觉得他最近越来越过分了。他以前是那种会露骨地发表刻板印象的人吗?”

“喂。”听到铃井的玩笑,睦美姐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二人面对面吸溜着荞麦面,她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去找部长谈谈。铃井,抱歉让你担心了。”

“不,我倒是无所谓。”

睦美姐才是,没必要因为是主任,便要出于对科内的责任感对铃井说“抱歉”。不过,这种时候的睦美姐果然很靠得住。

午休时间很短,他们必须赶紧吃完,立刻返回公司。望着埋着头大口吸溜着荞麦面的睦美姐的头顶,他用力咬住嘴唇。

他想,虽然我这种人无法想象,但是她身为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兼顾销售的工作,肯定非常辛苦吧。和他们不同,她的自由时间就只有这短短的午休,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要倾听后辈的问题,这些年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明明比科长的工作能力更强,却得不到回报,社会的不公真让人绝望。铃井边这样想,边吸溜着荞麦面。

“睦美姐。”

“嗯?”

“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要说哦。”

睦美姐抬起头。大概是见铃井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她应了句“嗯”,向他露出微笑:“我一直挺信赖你的。谢谢你,铃井。”

明明是自己约她的,那天还是睦美姐抢着付了午餐费。

“就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摆摆前辈的谱嘛。”她又说了和之前同样的话。就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这么受人爱戴啊,铃井想。

要是这个人是科长的话,该有多好。

事情发生在大约三天后的早上。

那天铃井要跑外勤,他先去了趟公司,去取提前准备好的资料,正准备外出的时候,发现在部门楼层没看到阿仁的身影。

阿仁工作态度认真,在二科总是最早出勤。每天离开公司时,都会看到他坐在入口附近的工位,铃井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今天没看到他,铃井不禁有些惊讶。

是病倒了吗?

在他望着拔掉了电脑电源、比任何人都整齐的阿仁的工位,做出门的准备的时候,楼层的电话突然响了。

“你好,四宫食品销售二科。”

对面工位的滨田接起电话。几番对答之后,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咦?!那不是出大事了吗!好的,好的。然后呢?”

注意到他的样子,楼层的好几个人都好奇地看过去。握着听筒的滨田表情非常严肃。

“好的,我明白了。这边没问题,我会转达。——科长?好的,明白了。”

滨田按下呼叫驻留键,朝背靠窗户的科长的工位喊道:“科长,二号线阿仁的电话!”

面朝电脑,坐在工位上的科长惊讶地抬起头来,随即应了声“好的”,将手伸向自己桌上的电话。

“咦?!”

铃井刚喊出来,从正在接电话的科长的工位也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咦?!”科长应该也听到了吧。

其他同事也纷纷注意到了,不安的情绪在整个楼层蔓延开来。铃井忙问:“是交通事故吗?”

“不是的。听说是从所在小区的走廊坠楼了。”滨田压低声音。

事情太出乎意料,铃井一时无言以对,简短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昨天晚上。”

“那是……”

从建筑物上坠落——铃井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真的是事故吗?

阿仁的家庭情况他并不清楚,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前几天在车站站台上的那件事。临别之际,脸上挂着懦弱微笑的阿仁是这样说的。

——回去吧,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呢。

此时回忆起来,铃井的心里感慨万千。

难道阿仁家当时出了什么事吗?一把年纪还来我们公司重新找工作,说不定也有什么苦衷吧。

“他夫人是从几楼坠楼的?”

只盼她是从二楼之类的低楼层坠楼的。从“小区”这个词大致想象了一下高度,骤然有股寒气席卷他的身体。滨田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听说她现在在医院。阿仁说估计会请一段时间假,让我把电话转给科长。”

就在这时,楼层里有个声音盖过了滨田的声音:“别担心!请假当然没问题,你就陪着夫人吧!”

科长身体前倾,握着电话,对听筒另一边的阿仁说:“好好休息,陪在她身边吧!”

猝不及防接到事故通知,铃井的内心仍然在震**,但是听到科长的声音,他暂时松了口气。尽管是无药可救的用职权骚扰下属的科长,这种时候还是有身为人类的良心的。

他曾经这样想。

因为这样想过,所以当天下午,撞见睦美姐声音颤抖地质问科长的场面时,铃井才会愤怒得浑身发抖。

在他跑完外勤,道过“辛苦”之后回到楼层时,气氛已经开始不对劲了。

明明开着灯,楼层中的气氛却莫名的阴沉。

没有人把注意力停留在回来的铃井身上,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躲得远远地偷瞄,有人则光明正大地往那边看。

铃井单手拿包,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工位。前方工位的滨田以及其他同事要么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要么站在打印机前,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望着科长的工位。

铃井也往那里看了一眼,心里顿时一惊。

“喂。”

他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像是拼命压抑的感情实在无法继续压抑、终于爆发了似的,带着明显的颤抖。

打电话——听到这个词,他打了一个激灵,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通电话——3小时12分14秒的通话时长记录,还有那台不停振动的手机。

科长并没有回答睦美姐的问题,他像个孩子似的抿着嘴,不开心地把头扭向一边。

这种态度幼稚到家了。看到他的这副样子,楼层里的其他人也都很无语。

“我听到了,在那边的会议室外面。”

睦美姐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不再对科长使用敬语:“——部长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有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我以前被社长这么评价过哦,以此为前提的话,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是因为我太能干了,被公司寄予了厚望,才会招来小人的嫉妒,你说呢?客户也跟我说四宫食品就等同于佐藤,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没有我就没有四宫食品。估计是我平时总是教他们做事,他们心怀不甘吧——对对对,每个人都是蠢货——我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睦美姐口吻冰冷,像是在朗读一段看不见的文章,口若悬河地复述完他的话。她似乎已经出离愤怒,连自己都收不住声了。

听到这番话,科长仍然无动于衷,完全不看睦美姐。

“——无所谓。你可以打电话,也可以讲别人的坏话——包括我,再过分都行,除了不要在上班时间。”

睦美姐深深地吸一口气。

“可是。”她继续说下去,“我听见你在电话里叫了阿仁的名字。一个话题结束后,你又起了个话头,说‘啊,对了,还有’。要是我没有在房间外面叫停你的话,你现在应该还在继续讲电话吧?”

同事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铃井也不由得“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回答我!”睦美姐几乎带着哭腔,“你是怎么做得出那种事的?阿仁夫人伤势严重,现在人还在医院呢!为什么你要单方面地跟他唠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

“哪有单方面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科长终于开腔了。铃井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咽了咽唾沫,注视着他的表情。

他们无法理解。科长却一脸不悦,像是想说轮不到睦美姐提醒自己一样,侧目而视,态度明显不耐烦,跟睦美姐顶嘴:“我哪里单方面跟他唠叨了?我只是在跟他聊天。你的语气太没礼貌了。”

“不,就是单方面!”睦美姐丝毫没有退缩。虽然没有哭,但她的表情极其愤慨,同时也极其悲痛。

“你可是上司。因为你级别高,下属没办法对你说不。你就是利用这一点让阿仁附和你的吧?虽然用的是征求意见的口气,实际上你根本不需要答案,只需要他附和你,接受你发的牢骚而已。阿仁可不是为了让你发泄不满而存在的!”

科长的脸夸张地皱起来,像是寻求认同一般看向楼层的其他同事。

为什么要用那种不正经的表情看我们啊——理解不了。只有一点清楚,那就是科长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给我否认啊,铃井想。

拜托了,快否认。科长或许打电话了,但是对象应该不是阿仁。毕竟普通人怎么会对一个妻子遭遇事故并身受重伤的人做出那种事啊?快给我否认!他强烈地盼望着,已经近乎祈祷了。

可是,他却听到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阿仁不会有事啦。早上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听他说好像没什么事。要是他夫人在电话途中有什么事的话,他肯定会挂电话吧?换成是我,肯定会立刻挂电话哦。而且,我只想跟他聊两句而已,他要是忙的话,直说不就得了?”

“你这是什么话!”和满不在乎的科长截然相反,睦美姐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仿佛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科长扯起嘴唇笑了:“话说回来,果然是你吧?最近因为我完全没印象的事,被部长和人事部叫过去问话了。估计是有小人记恨我,在他们那里说了些有的没的吧?你不会脸红吗?不能晋升是你自己的问题,竟然想扯上司的后腿。”

睦美姐的脸僵住了。

她瞪大双眼,仿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楼层的其他员工也一样,已经出离焦虑或愤怒——都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感觉这人不讲理的程度令人绝望。他连心虚掩饰都没有,是真的觉得自己没错。他好像生活在相信自己绝对正确、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的世界里。

“你这个人……”睦美姐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可是,她始终没有说出下一句话。面对一个不讲理的人,她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四周鸦雀无声,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彻整个楼层。

“你好,四宫食品销售二科。”

资历最低的田宫像是要从这尴尬的气氛中逃离一样,拿起了电话。在此期间,科长和睦美姐无声地瞪着彼此。“咦?!啊,好的……”田宫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科长。”田宫的手仍然握着电话,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听到他叫自己,科长的目光从睦美姐身上移开,口吻粗鲁:“说。”

田宫说:“三号外线——阿仁的电话。”

阿仁在电话中告知,他夫人没能恢复意识,就那样去世了。

次月,佐藤科长被调离原岗。

他被剥夺本公司职务,调去了公司附属仓库的管理公司,不过调动的理由并不是因为用职权骚扰下属,而是因为他跟客户方的领导发生冲突,殴打并打伤了对方。在招待会上,他和在关东一带拥有众多店铺的绿森超市的常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突然冲上去揪住了对方。

铃井虽没有亲耳听到,但是能够想象到。铃井非常清楚,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正当性,深信自己的那套理论在对方那里也行得通的科长,当时是什么样的语气。

滨田压低声音,又告诉他。

当时,科长揍完客户方的常务后扬长而去,滨田追上去之后,被科长用一贯的腔调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些家伙果然没用。我这么关心他们,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能有今天,还不是多亏我这个科长给他们行方便。”滨田听不下去,好言相劝:“科长,回去道歉吧。”佐藤科长却瞪着他,呵斥道:“你说什么?!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跟你讲不通。狗屁不懂!”

他说完,开始当场给什么人拨电话。

夫人去世后,阿仁暂时请假了。葬礼只在家庭内部举行,所以公司只出了挽金。在他请假期间,听说由部长和睦美姐他们出马,叮嘱他绝对不要接佐藤科长的电话。或许他没动过那个心思,但是最好拉黑。据睦美姐说,听到这些话的阿仁虽然一脸为难,但似乎轻松了很多。

“混账!”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的科长怒不可遏地将手机摔到地上。

已经猜到他打给谁了的滨田叫了一声“科长”,果然听见科长说:“为什么不接电话!太反常了!”

这时,警笛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是聚餐的餐厅因为打架斗殴报了警。看到越来越近的红灯在他们刚刚在的餐厅门前照来照去,滨田脸色惨白,科长却仍然在不停地踹着手机:“混账!”

事情发展成这样或许挺好的,铃井想。

虽然和绿森超市的关系恶化了,而且上司们至今还在为了修复关系拼命奔走,但是幸运的是,对方似乎同意和解了。更重要的是,他感觉科长要是再那么下去,迟早会以某种形式触到底线的。

说不定他是因为年纪轻轻就担任管理层,精神太紧绷了,才会在重压之下精神失常吧。倘若如此,那就证明他像铃井那天的想法一样,并不适合当领导。如今不让他做销售,将他调去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部门,或许对他本人也更好。

伴随着佐藤科长的紧急调动,有一个对二科而言挺幸运的人事变动,那就是原来的主任睦美姐直接晋升为科长了。或许是因为事情不光彩,不能影响到其他部门吧。对于四宫食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销售科长的诞生,铃井他们都很高兴。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铃井转过头去。站在那里的是位六十五六岁、气质典雅的老太太。她的脖子上围着围巾,戴着彩色眼镜,非常时髦。她握着绿色的皮革链,牵着一条狗。估计是在散步途中吧。

这是一张陌生面孔。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老太太喊的不是他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铃井不禁吃了一惊。老太太并不是在看铃井,而是在看铃井旁边的阿仁。

“咦?”阿仁疑惑地看向对方。

铃井和阿仁刚刚去大型杂货连锁店的总公司介绍完新的冷冻食品,正在回去的路上。

阿仁操办完夫人的葬礼,重回职场不久,新上任的科长睦美姐便提议让之前在销售部做辅助工作的阿仁也去做一线工作。

“他在上份工作中肯定也做出过成绩,请他一起跑业务,我很放心。”

这句话铃井也很赞成。他觉得之前阿仁明明有实力,却遭到了佐藤科长的故意打压。要是性格谦让的阿仁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那他就太可怜了,对于一线来说也非常可惜。

部门体制调整后,铃井和阿仁搭档跑业务的机会也增多了。而且说实话,他感觉这对自己很有帮助。仅仅是和年长的阿仁一起拜访客户,就会令对方觉得受到了更郑重的对待。让和蔼可亲的阿仁来讲解,有时对方也会特地派出平时不出面的负责人来聆听。

在突然出现的老太太的脚下,被她牵着的狗“汪”地叫了一声。“好啦。”老太太小声提醒了一句,再次打量起阿仁的脸。“果然是您!”她在胸前轻轻地合掌,“好久不见。哎哟,您突然辞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直挺担心的。您还好吗?我也是最近搬到这一带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您。”

“哦……”阿仁看起来很困惑。

见到他冷淡的反应,一直很开心地跟他叙旧的老太太终于面露诧异,纳闷地歪了一下头:“请问……您不是白石老师吗?”

“您说的那位是?”

“哎哟……”

老太太好像也越来越不自信了。就在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时,她脚下的狗狂吠起来。

“汪!”

然后又大叫了几声。

“汪!汪!汪!”

在狗吠声中,阿仁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从她面前离开了。老太太不停地安抚着狗:“啊,好啦,千子!停下!千子!”

铃井想追上离开的阿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抬不动腿。老太太朝他道歉:“对不起哦。这孩子平时挺温顺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兴奋。吓到你啦,对不起哦。”

“啊啊,没有……”

阿仁不会是怕狗吧?铃井一边想,一边摇了摇头,问:“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同事。难道您是他在上一个单位的熟人吗?”

老太太把狗链拽到身边,蹲下来一边安抚狗,一边点头:“嗯……”

“我还以为就是他呢,不过好像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哦。”

“他是某家公司的社长——之类的吗?”

“不,是医生[18]。”老太太茫然地回答,“他曾经是我家附近一家评价很好的私人诊所的医生,可是有一天突然停业了。还挺遗憾的。”

狗不知什么时候不叫了。尽管如此,它的嘴里仍然发出仿佛在抑制咆哮的含混的“呜呜”声,死死地盯着阿仁消失的方向。

稍微走了一会儿,铃井在前方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自己跟丢的阿仁。

“阿仁。”

铃井叫了他一声,他看了过来:“啊啊……不好意思,铃井。我有点怕狗。”

“真意外啊。”

铃井也笑着坐到长椅上。阿仁突然吐了口气:“抱歉,让你见笑了。哎呀,不过话说回来,铃井好厉害啊。刚刚的讲解,对方的科长说他很吃惊哦。虽然不能购买商品,但是他甚至想让自家员工也学习一下你的那种讲解方式。”

“咦?真的吗?”他非常吃惊,反问道。

在刚刚的介绍会上,他完全找不到感觉。所以,哪怕对方的科长在讲解期间一脸无聊,后来还无情地将资料退了回来,说“我们估计不能订货”,他也一点不觉得意外。虽然设法让对方收下资料,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未必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

“嗯。当然是真的了。”这次换成阿仁惊讶了,“是在铃井和负责人暂时离席的时候,股长对我说的。他说,那么清晰的讲解方式,就算没有资料也记得住。虽然这次不能订货,但是如果回头有需要,肯定会联系你的。”

“啊,所以……”

所以对方说不需要资料,原来是这个原因吗?这时,阿仁又说:“肯定也有你声音好听的原因。所以,铃井的讲解才能迅速给人留下印象吧。”

“哪里……”

阿仁的声音也很好听,而且他站姿笔挺,有一种演员一般的威严。被阿仁表扬,老实说他很开心。可是他不习惯这种表扬,嗫嚅地回了一句“谢谢”。

阿仁很会看人。刚刚的老太太喊他别的名字,估计是认错人了。不过,在来这家公司之前,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他的人生经验肯定比我丰富得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吧——想到这里,铃井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不过,其实我明白今天对方不愿意订货的理由。”

阿仁沉默地注视着铃井的脸。回忆着现在拎着的包里的资料中的商品照片,铃井向他坦白:“今天介绍的商品,是我在策划部参与了一半的东西。当时我的想法是——要是能发明出一种可以放在便当里、哪怕放凉了也依然酥脆美味的炸春卷该有多好。那是我进公司以来第一次通过策划的商品,研发的时候,我也很想完整地参与到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