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这是你的故事。

你的童年和少年,以及你那可笑的家庭就不提了。虽然那些背景和经历同样重要,但很多细节你比我清楚;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到中州之后的故事。

确切地说,是那一夜之后,直至十二年后的今天,你应该知道的故事。

那一夜你吓傻了。

无数焰火照亮了夜空,你手脚冰凉一动不敢动。你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痛哭,耳边传来央视春晚的新年钟声。

那个魔鬼已经离开,但你仍然不敢发出声音。你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在蛛网上的飞蛾,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那一刻,你真的想死。

你忍不住想,为什么落入湖中淹死的不是自己。

你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你只记得自己在街上徘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路灯在你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经过派出所时,你有报警的冲动。但转念又想,谁会相信呢?你刚刚目睹了一场谋杀,但没有任何证据,报警只会告诉凶手,瞧,下一个讨厌鬼在这儿。

你痛哭流涕,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愚蠢和怯懦。你发现你可笑地高估了自己,而代价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你不过是一只蝼蚁,却妄想绊倒大象,所以害死人的不是那个魔鬼,而是你。

你觉得自己必须为死者偿命。

你回到湖边,在彻骨的寒风中苦苦思索。你想了很多,中间哭过一次又一次,终于在见到第一缕霞光的时候,你想明白了,你确实要为死者偿命,但偿命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你决定选择最难的一种。

下定决心后,你花了半个月平复心情,并重新安顿下来。你很快找到一份火锅店服务员的工作,店名叫“四川好吃馆”,位于中州师范北门外,以地道的麻辣底料、恶劣的卫生环境和爱搭不理的服务态度著称。你选择这里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你不再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而是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蜘蛛,躲在角落悄悄织起自己的网,等待目标靠近。

虽然心底没有多大把握,但幸运女神降临了。你记得很清楚,1997年3月19日星期三,一个普通的春夜,她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同学来到火锅店。别的同学忙着点餐,但她从进门就开始抱怨。有蟑螂、桌子没擦干净、茶水是上一桌客人留下来的、地上的垃圾没人清理……

她真的太爱抱怨了,但你当时在后厨忙着收拾,根本没注意到她进店。你只听到胖玲玲的公鸭嗓在一声声召唤。

“小陈,小陈,小陈……小陈快点!小陈你听见没有!小陈你干吗呢……”

胖玲玲是店里的领班,你从后厨出来的时候,她正仰头看电视上的《康熙微服私访记》,笑得花枝乱颤。

你忙着清理地面垃圾,忙着更换桌上的塑料布,忙着分发碗筷,忙着在三条腿的桌子下面垫上硬纸板,忙着更换用完的煤气罐……你仍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在上菜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油碟。

香油载着芝麻和香菜末流到唯一那名男生的白衬衫上,瞬间印出**的形状,并引来一阵放肆的笑声。

“我就说吧,活该,来这种地方……”

那女孩嘲笑着,向你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你终于认出了她,不由得一阵战栗。

幸好,她那时并不认得你。

很快你便发现这顿饭是鸿门宴,专门针对她的。吃到一半,白衬衫突然举起酒杯,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作为班长的心酸与无奈。这份心酸与无奈,显然与她有关。

其他女生跟着帮腔,前后左右说个没完。她起先还辩解,很快沉默下来,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白衬衫以为她心虚了,正准备说几句既往不咎的场面话,女孩突然掀了桌子。

椅子倒了,桌子翻了,空酒瓶滴溜溜地满屋子乱滚。她抄起酒瓶向白衬衫头上砸去,一名女生急忙阻拦。你在旁边看着,为这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

胖玲玲大吼一声加入战局,她肥硕的身躯让局面彻底失控。冒着热气的火锅热油洒了一地。你深吸一口气,麻辣的香味沁人心脾。

服务员小四川喊着要报警,另一个服务员牛喜妹上前劝解,可她们都不如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耗子管用。也许是被满地香喷喷的热油吸引,你看到一只足有小猫大小的耗子如利箭一般从后厨蹿出,吓得几个女生尖叫着跳到了椅子上。

胖玲玲歇斯底里地对你大喊,你捡起扫帚象征性地拦住耗子的去路。然而耗子一龇牙,你就吓得躲闪到一旁,引来那女孩更大声的嘲笑:“哈哈,好玩儿!”

混乱随着耗子钻回后厨而结束。白衬衫气呼呼地拂袖而出,几个女生像鹌鹑一样跟在后面。他们走了,你最关注的那个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坐在另一张桌旁自斟自饮,一副桀骜的样子。不大的店里只剩下你们两个,不知道胖玲玲、小四川和牛喜妹跑去了哪里。

“全他妈有病,有病!神经病!你说是不是?”

凌厉的目光向你瞪过来。你慌张地想说点儿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突然放下酒瓶,起身向外走去,却忘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双肩背包。

接近午夜,路上没什么人。你跟着女孩从火锅店出来,沿着路边的污水一路向东。她走上一座过街天桥,你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她在天桥中间停下,你便也停下;她望着下方稀疏的车流,倚着栏杆呕吐,你默默看着她吐,下意识握紧兜里的纸巾。

吐完了,她草草用衣袖擦了擦嘴,又对着栏杆猛踢了几脚,然后扭头向你看过来。

“跟着我干吗?”她向你喊,然后又对着下方的车流大喊,“没劲!真他妈没劲!”

你急忙蹲下,以为这样她就看不见你了。

“好玩儿,好玩儿!哈哈!”

她忽然哼起了歌,快活地向天桥另一边走去。你急忙直起腰追,她却突然掉头,直奔你而来:“火锅店的?”

你躲不开了,低头看看身上脏兮兮的工服,只好点头。又恍然大悟似的,连忙把背包递过去。

她接过包,摸出一百块塞到你手里。你下意识接过,却感到钱如烧红的烙铁般烫手。

她转身走了,似乎不想再跟你发生任何关系。你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上,忽然伴随着一阵轰鸣,一辆改装摩托挡住了你的去路。两个男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英俊的脸上顶着一撮黄毛;另一个小黑胖子,染着一头绿毛。

“你是那边火锅店的吧?”黄毛对你说,“别怕,我哥们儿喜欢你,想交个朋友。”

你想起好像是在店里见过他们,附近的小混混。你害怕想跑,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逃。绿毛抱住了你,臭烘烘的嘴贴上来,手也不老实。

你吓得缩成一个球,张开嘴想大叫,却不知为何叫不出声。你拼命抱住眼前的栏杆,仿佛那是你救命的稻草;你无助地望向下方的车流,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跃而下的样子……

绿毛却突然放开了手,在你耳边大呼求饶。回头看去,他和黄毛正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绛红色背包砸得抱头鼠窜。

“滚!他妈的不嫌丢人!”那个女孩边打边向你喊,“傻呀,还不跑?”

你回过神来,掉头就跑。冲下天桥,拐进一条逼仄的巷子,又从巷口另一边跑出。前方有警灯闪烁,你冲到警车旁,拼命敲打车窗,一张黢黑的国字脸探出来。

“有坏人追你?”国字脸示意你上车,一边看向你跑来的方向。

警车从滨河路右转,缓缓驶入了幸福大街。向南两个红绿灯,便是那座过街天桥。他伸着脖子向两边看,一边问你坏人长什么样。你想了想说,追自己的是两条野狗。

野狗?

国字脸警官将车停在路边。你说没事了,匆匆忙忙要下车,但他坚持要你出示身份证。你没办法,只好战战兢兢拿出来……

“你叫陈芳雪?”

你连忙点头,匆匆拿回身份证,跳下了警车。

昏黄的路灯下灯蛾扑飞,卖烤串和臭豆腐的小贩守着热气腾腾的推车;垃圾桶边,真有两条野狗在争抢骨头;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司机正对着电线杆小便……天桥上的黄毛和绿毛不见了,但那个绛红色的书包就挂在栏杆外面,在你的面前轻轻摇摆。

半个小时后你回到了宿舍。推开门,熟悉的臭味扑面而来,就像黑暗中的一堵墙。

还好,就像往常一样,没人在意你的晚归。你蹑手蹑脚爬上自己的铺位。

没有窗户,也就没有月光。你从床架的一根空心铁管中抠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打着了。微弱的火苗照亮你面前的女款双肩背包,绛红色皮面,金色锁扣和拉链,超出使用功能的繁复造型。你费了番工夫才明白那锁扣怎么打开,却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粉饼盒、睫毛夹、眼线笔、口红、防晒霜、粉底液……五颜六色就像开一场热闹的联欢会。最后掉出来的是学生证和钱包,钱包墨绿色,外皮疙疙瘩瘩,里面夹着厚厚一叠百元大钞。卡槽里有中州师范的饭卡,另一边夹有钱包主人的照片。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上身穿一件短袖花格衬衫,下摆在腰间打结露出腰肢;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破洞牛仔裤,巨大的皮带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外面还披了一件驼色羊毛大衣,厚厚的毛领让人分不清照片拍摄的季节。

手中的打火机越来越烫。你强忍着,把其他东西塞回包里,最后才翻开那本学生证。右上角贴有女孩的照片,漂亮的波浪卷发下是一张严肃而无精打采的脸。下面是女生的院系、班级和名字。

教育系 学前教育专业 九六级

程丽秋

没错,就是她。

因为兴奋和忐忑,你一夜无眠。早上8点昏昏沉沉起来洗漱,甚至有片刻恍惚,不确定昨夜的历险是否为一场梦。偷偷拉开自己床下的编织袋,看到露出的那一抹绛红色,你才算稍稍心定。

但你没想到,上午10点多绿毛来火锅店了。胖玲玲没让他进门,两人在门口小声嘀咕什么,一边回头看向店里。

他们居然认识,他们居然是老乡。

你在后厨洗昨天积压的碗筷。关了水龙头仔细听,却完全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你有预感,他们在说你。

幸好绿毛很快走了。胖玲玲掀帘进来后厨,倚着门框一边抽烟看你洗碗,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问你昨天是否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包。

是有一个包,你说,但已经交还给失主了。

胖玲玲将烟灰掸在刚洗净的菜盘里,一双豆眼对着你冷笑。

匆匆洗完碗,趁胖玲玲没注意,你悄悄溜出后门跑回宿舍。进了门,你直奔自己床下的编织袋。取出那个绛红色背包的瞬间,令人作呕的公鸭嗓在身后响起来:“瞧,有的人就是喜欢自作聪明。”

不等你反应,胖玲玲已经把背包抢了去。你急了,扑过去争夺,却仿佛撞上一座肉山。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你一直心神不宁。晚上10点多,最后一桌客人走了,胖玲玲匆匆关了店门,你注意到那个绛红色背包就挂在她肥硕的肩上。牛喜妹喊你一起回宿舍,你说自己还没打扫完。

胖玲玲答应你,如果干掉那只耗子就把背包还你,但你不确定她是否说话算数。况且就算拿回来了,下一步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一边布置粘鼠板,一边想也许可以写信。

“程丽秋,你好”——不,这样的开头太客气了。

“你这个骗子,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也不好。空洞的咒骂反而显得心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以为你们的勾当没人知道”——嗯,感觉语气差不多了,可又不像一封信的开头……

你意外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布设陷阱的过程。每固定好一块粘鼠板,你就想象那只大耗子粘上去会怎样:如何垂死挣扎,如何精疲力竭,如何瞪着眼睛向你求饶——如果她也能这样求饶就好了。

如果它真的求饶了,自己会放过它吗?你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最后觉得也许把大耗子塞进胖玲玲的被窝里更合适……但她呢,那个程丽秋呢?

陷阱布置好了,可等到半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街上传来改装摩托车的轰鸣,不知扰了多少人的清梦。你无聊地听了一会儿广播,全是深夜卖药节目,治灰指甲的、治牛皮癣的、壮阳的、减肥的,每个打进电话的患者都用最虚假的语气诉说着绝望,然后在操着怪异口音的专家几句宽慰后便打了鸡血一般重燃希望。

你关了收音机想,如果人的命运真能那么容易转变就好了。从希望到绝望似乎很容易,一个意外、一次重病、一场灾祸就足够了,但从绝望到希望需要多久呢?

你想不出。

关上灯,点上一支白蜡烛。望着跃动的火苗,你又想起在发现真相后,我们的那次谈话。

不能认输!不认输,就还有希望,你认输,就真的输了!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什么可害怕的?反正一无所有了,该害怕的是他们,跟他们拼命,反正你的命又不值钱!

你摇头,哭泣,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要怕死的话,我替你去,反正我的命更不值钱……

你又哭了起来……

窗户被吹开了,一阵穿堂风刮灭了烛火,你眼前的人影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吱吱吱,吱吱吱。”

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音。

“吱吱,吱吱。”

你竖起耳朵倾听声音传来的方位。似乎在后厨,又似乎到了过道,感觉越来越近……

“吱!吱!”

最后几声短促的尖叫就来自你脚旁的啤酒箱后面。你记得那里摆了最大的一张粘鼠板,上面放了最松脆的一块饼干,浇了最多的花生酱和香油。

什么东西蹿上了你的脚面!

你尖叫着跳起来,推开椅子向门口逃去,却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了。你蜷缩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发现尖叫声还在持续!

“吱——”

月光从窗户投进来,你看到一个怪物正在桌椅腿和杂物堆中间左冲右撞。它的身体由好几块粘鼠板构成,就像一辆粗制滥造的坦克。巨大的爪子从缝隙中探出来,奋力撕扯着眼前的一切。

“吱——”

它笔直向你冲过来!

你跌跌撞撞地冲向后厨,那怪物却在关门的最后一刻挤了进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你知道它就在附近;你发疯地拍打踢腿,恐怖的尖叫声刺穿耳膜!你随手乱抓,也不知道从灶台上抓到了什么,反正劈头盖脸向四周的虚空砍去;你栽倒在地,又向身前的地面乱砍……

乒乒乓乓,满手的湿滑油腻,温热的**溅到你脸上,空气中充满腥甜的味道。你的眼前仍然一团漆黑,但已经不重要了,你知道自己赢了——面对命运的不公,你终于扳回一城!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亮起。小四川和牛喜妹出现在门口,一个张大了嘴,一个捂住了嘴。

在她们的面前,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整个后厨满是飞溅的血污,你正蜷伏在地上的血水中,浑身沾满带灰色皮毛的碎骨烂肉;你的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古怪笑声,手上疯狂挥舞着卷了刃的剔骨尖刀……

看到没,不用怕!

你怒吼道,他们欺负我们,我们就这样报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