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你想让我们过来吗?”对讲机那头的凯文问道。他和哈伦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就绪。

“不用,你们留在原地,除非我叫你们。”麦克站在地下室楼梯顶端,“有需要的话,我会按两次通话键。”

“明白。”

就在麦克放下对讲机的瞬间,斯图尔特家的灯全都灭了。他从旅行袋里掏出手电筒,把袋子留在厨房外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戴尔伸手摸了摸楼梯顶端的肋板,他爸爸平时会在这里放一支手电筒。楼梯门外的厨房和整幢屋子都黑漆漆的,地下室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传来刺耳的抓挠声,还有另一种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听起来像是某种游动的爬行动物。

戴尔将点410子弹塞进枪膛,但点22的枪管还空着。他啪地合上猎枪后膛,将开关拨到霰弹枪模式。手电筒光束照亮了楼梯下方水泥砖砌出的弧线,转角后方的抓挠声变得更响。

“我们走吧。”他一只手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稳稳握住猎枪。麦克握着松鼠枪和另一支手电筒走在他后面。

他们跳下最后两级特别高的台阶,地下室里弥漫着洪水退去后的潮湿气味。锅炉和料斗挡在他们前方,扭曲的管路犹如女妖的蛇发。窸窣的声响来自他们右侧,水泥砖墙上嵌着一道小门。

里面就是煤仓。

戴尔第一个走了进去,手电筒的光束从左边扫向右边,随后又晃了回来:料斗,墙壁,冬天剩下的小堆煤炭,北墙上镶着护墙板,装煤槽挤在角落里,靠近门口的墙壁结满了蛛网,除此以外只有开阔的空间。

前门廊下方的夹层里透出隐隐的微光,肯定不是灯光,没有灯光那么亮,幽幽的荧光更像来自某种辐射,就像凯文的夜光表。戴尔往前走了几步,手电筒光束照亮了蛛网笼罩的低矮空间。

25英尺外,门廊最南端的夹层尽头是一堵水泥砖砌成的石墙,现在这堵墙上多了一个直径18英寸的浑圆洞口,洞里正散发着荧荧的绿光,刚才他们看到的微光就来自这里。

戴尔把多余的东西放在煤仓壁架上,弓身钻进夹层。蛛网拂过他的脸庞,但他仍不管不顾地踩着潮湿的泥土爬向对面的隧道。

麦克抓住了他的脚踝。

“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麦克没有争辩,只是抓着戴尔使劲往后拖,男孩的睡衣上衣在水泥砖砌成的壁架上擦出沉闷的声音。

“放开我!”戴尔厉声喊道,拼命扭动,“我要去找他。”

麦克捂住朋友的嘴巴,一把将他推向冰冷的石墙:“我们都要去找他。但要是你钻进那条隧道,或者直接冲进他们关押他的地方,那就中了他们的计。”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戴尔挣扎着问道。他甩了甩头,感觉麦克有力的手指仍然按着自己的下巴。

“画一条线。”麦克指指隧道的方向。

戴尔迷惑地望向黑暗的夹层尽头,那是西南方。穿过校园……“老中心学校。”他说,很快又摇了摇头,“劳伦斯也许还活着。”

“也许。根据我们的经历,他们从来没有绑架过谁,只会直接动手杀人。也许他们的确想让他活着。可能是为了引诱我们去找他。”他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小凯,哈伦,带上你们的装备,三分钟后去油泵那边碰头。我们这就上楼换衣服,然后马上过来。”

戴尔猛地一转身,手电筒的光束再次照亮了隧道:“好吧,听你的。但我必须去找他。我们去学校。”

“行。”麦克快步走向楼梯,手电筒光束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和台阶,“凯文先做准备,你和哈伦设法潜入学校。隧道这边交给我。”

他们回到楼上的卧室,戴尔胡乱套上牛仔裤、运动鞋和T恤,完全顾不上理会**、袜子之类的细节:“你不是说我们要是去了学校或者钻进隧道,那就中了他们的计?”

“只走一条路肯定是中计,”麦克答道,“但双管齐下就未必了。”

“为什么要把隧道交给你?那是我弟弟。”

“是啊。”麦克疲惫地吐出一口长气,“但我对付这些东西更有经验。”

银幕上的动画和短片还没放完,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已经又喝了两杯。等到正片开始的时候,他从车里钻了出来。这部新片在他皮奥里亚的影院里很受欢迎:罗杰·科曼的《厄舍古屋》。虽然出演主角罗德里克·厄舍的文森特·普莱斯演技颇为浮夸,但这部恐怖片堪称出类拔萃。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尤其偏爱画面中大面积的红色和黑色,亮得刺眼的强光将厄舍古屋的每一块石头都刻画得纤毫毕现。

风暴来临的时候,第一卷胶片刚刚放完。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倚在舞台栏杆上,看到头顶高处的树枝开始疯狂摇摆,公园草坪上飞舞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纸片,场间稀疏的观众要么裹着毯子缩成一团,要么起身准备钻进车里或者回家。亿万富翁越过公园咖啡馆的屋顶望向南方的天际,惊叹于乌云移动的速度,无声的闪电在天空中映出一团团不祥的剪影。他母亲常说,这样的天气是“女巫的风暴”,其实它更常见于早春和暮秋,而不是现在的仲夏。

银幕上扮演罗德里克·厄舍的文森特·普莱斯和年轻的访客抬着一口巨大的棺材,里面躺着厄舍的妹妹,他们正准备将她送进厄舍家族结满蛛网的地下墓室。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知道,那个女孩没死,只是因为家族遗传的隐疾浑身僵硬,观众知道,爱伦·坡也知道……但厄舍为什么不知道呢?也许他知道,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想道。也许他故意要将妹妹活埋。

第一声惊雷在镇子南边无垠的田野里炸开,雷声从低沉的次音波渐渐变成震颤牙齿的巨响,最后以刺耳的高音告终。

“今天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了,先生?”泰勒站在放映机旁高声问道。狂风大作,管家兼司机不得不紧紧按住自己头顶的布帽子。公园里的观众只剩下了躲在车里或者树下的四五个人。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抬头望向银幕。巨大的棺材开始颤抖,指甲抓挠着青铜棺材的内壁。墓室上方四层楼外,罗德里克·厄舍近乎灵异地听到了下面的每一丝声响。文森特·普莱斯浑身发抖,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喊了句什么,但银幕上的台词被另一阵雷声淹没了。“不用,”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回答,“已经快放完了。再等一会儿就好。”

泰勒点点头,显然不太高兴。风越来越大,他抓着衣襟紧紧捂住领口。

“丹尼斯——”舞台前方的灌木丛里传来低声的呼唤,“丹尼尼、尼、斯、斯、斯、斯……”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皱起眉头,走向那边的栏杆。舞台脚下的灌木丛里看不见人影,但大风吹得枝叶狂乱舞动,灌木丛笼罩在舞台的阴影中,一时间很难说是不是真的有人蜷缩在树丛里。“是谁?”他厉声喝问。榆树港没人有资格直呼他的教名——有资格的那几个人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丹尼尼、尼、斯、斯、斯、斯……”耳语般的呼唤仿佛来自灌木丛中的风声。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不打算亲自下去查看。他转身冲着泰勒打了个响指:“这里有人恶作剧,去看看是谁。处理一下。”泰勒点点头,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下台阶。这位管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事实上,他在“二战”期间曾是英军的突击队员,在缅甸作战的时候,他们的小队专门负责潜入日本人的战线后方,制造混乱和恐惧。战争结束后,泰勒家的日子颇为艰难,但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之所以会雇他来当管家兼保镖,主要还是看中了他的这段经历。

狂风钻进了银幕和公园咖啡馆之间的缝隙,宽阔的白色帆布开始剧烈抖动,文森特·普莱斯正在高呼,他的妹妹还活着,活着,活着!年轻的主角抓起一盏灯笼,冲向地下墓室。

第一道闪电在头顶炸开,刹那间将整个小镇照得雪亮,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眼睛也被强光晃花了几秒,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最后几位电影观众也开始退场,他们要么准备跑回家里,要么打算开车抢在风暴前面。舞台后方铺着石砾的停车场里只剩下富翁的豪华轿车。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走向舞台前方,第一滴冷雨坠落在他脸上,仿佛冰凉的泪水。“泰勒……算了!我们还是收拾设备回……”

他先是看到了那只手表,第二道闪电的强光照亮了泰勒的劳力士金表。它仍套在泰勒的手腕上,管家的手腕躺在灌木丛和舞台之间,却不再和手臂相连。舞台底部的木质格栅被凿开,或者咬开了一个大洞,洞里传来窸窣的响声。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不由自主地退向舞台后方的栏杆。他张开嘴巴想要喊叫,却意识到自己现在孤立无援。空无一人的主街冷清得像是凌晨3点,哈德路上连一辆过路的车都没有。他还是喊出了声,但雷声几乎已经响成了一片,霹雳一声接一声地炸响,人类的声音在自然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天空中纷乱的电光映出了翻涌的乌云,狂风大作,巫婆的风暴正在酝酿成熟。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望向公园街边的停车场,他离那辆豪华轿车还不到50英尺。头顶的树枝狂乱地飞舞,一根折断的粗枝摔落在公园长椅上。

它希望我朝车那边跑。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摇了摇头,决定留在原地。最多就是被雨浇湿一点。风暴早晚会停。用不了多久,镇上的治安官或者县里的警长或者别的什么人总会过来巡逻,然后他们就会发现,雨这么大,电影却还没停。

银幕上的女人正在穿过一条密道,她的脸色苍白,指甲鲜血淋漓,身上的尸衣支离破碎。文森特·普莱斯放声尖叫。

就在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脚下,拥有七十二年历史的舞台木地板突然向上拱了起来,伴着炸响的雷声,破碎的木屑四下飞溅。

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七鳃鳗6英寸长的牙齿就陷进了他的小腿肌肉,张开的巨口一直吞到他的膝盖,瞬间将他拖进了裂开的大洞。

银幕上的长镜头里,雪白的闪电照亮了厄舍古屋,但电影里的闪电远不如公园咖啡馆上空的雷暴那么狂野。

“计划是这样的。”麦克说道。四个男孩齐聚在凯文家车棚外的油泵旁边,车棚的门开着,油泵上的锁也打开了。戴尔正在往可乐瓶里灌汽油,不过听到麦克的话,他也抬起了头。

“戴尔和哈伦去学校。你们知道从哪儿进去吧?”

戴尔摇了摇头。

“我知道。”哈伦答道。

“很好。”麦克夸了一句,“从地下室开始。我尽量去那儿跟你们碰头。如果我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会给你们发暗号,老规矩,咕——咕。要是没看到我,你们就自己展开搜索。”

“谁拿对讲机?”哈伦问道。矮男孩已经取掉了吊索,所以现在他的两只手都能用,只是打着轻型石膏的左臂还不太灵活。

麦克把自己的对讲机递给哈伦:“你和小凯拿着。小凯,你知道自己的任务吧?”

瘦男孩点点头,但他立刻又摇了摇头:“我们原来计划只抽几百加仑汽油,但现在你让我把油罐直接抽空?”

麦克点点头。他将水枪插进后腰,又在兜里装满了点410的子弹。

小凯握紧拳头:“为什么?我们只想在门窗上洒点汽油而已。”

“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了。”麦克答道,他啪地抖开外婆的松鼠枪,检查了里面的弹药,又将枪膛重新合拢,“我要你把所有汽油都抽进牛奶罐。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直接把车开进教学楼北门。”他指指校园对面。风已经刮了起来,闪电正在撕裂天空,哨兵般的榆树招摇的粗枝仿佛一条条颤抖的手臂。

凯文瞪着麦克:“这怎么可能?前门廊外面少说有四五级台阶,就算教学楼的大门够宽,卡车也爬不上台阶。”

麦克指指戴尔和哈伦:“去年他们拆掉了教学楼西边的旧门廊,多余的旧木板全都堆在垃圾箱旁边,这事儿你们知道吧?”

哈伦点点头:“嗯。几周前我差点儿摔在那堆木板上面。”

“很好——你们潜入教学楼之前可以先搬几块木板搭在北门的台阶上。类似斜坡,差不多吧。”

“类似斜坡……差不多。”凯文喃喃重复,抬头望向父亲那辆4吨重的卡车。现在闪电几乎连续不断。每当闪电划破天空,巨大的不锈钢罐子就会反射出雪白的电光。“你们这是在逗我呢。”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们出发吧。”戴尔说道。他率先奔向山脚下的学校,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出发!”他妈妈的车依然不见踪影。现在整片街区的灯全都灭了,只有老中心学校内部还散发着惨绿的荧光,看起来和乌云背后的电光一模一样。

麦克拍了拍哈伦和凯文的背,拖着脚步走向坡脚的戴尔家。穿过街道之前,戴尔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朋友一眼。麦克隐约听到了他的喊声,但下一阵惊雷滚滚而来,淹没了戴尔的告别。也许他说的是“好运”,又或者只是“再见”。

麦克挥了挥手,走向斯图尔特家的地下室。

戴尔不耐烦地等了半分钟,但吉姆·哈伦一直待在原地没动,于是他只好转身跑回石子车道上:“你到底走不走啊?”

哈伦正绕着格鲁姆班彻家的车棚东张西望。“小凯说这里应该有一卷绳子……啊,找到了。”他从屋椽的钉子上取下两大卷绳子,“我敢打赌,一卷绳子起码有25英尺长。”他把沉重的绳圈斜挎在自己肩上,看上去就像背着两条子弹带。

戴尔厌恶地转开了头。他径自穿过漆黑的校园,毫不在乎哈伦能不能跟上。劳伦斯一定就在学校里的某个地方。就像杜安一样。“你拿那么多绳子有什么用?”哈伦终于追上来的时候,戴尔厉声问道。尽管只跑了很短的一段路,矮男孩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既然我们准备潜入教学楼,那我总得留点退路,我可不想闹得跟上次一样。”

戴尔摇了摇头。

两个男孩从哨兵般的榆树间穿过,折断的树枝在他们周围不断坠落。操场上低矮的草丛被狂风吹得紧贴地面,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抚摸它们。

“你看。”哈伦低声说道。

地上到处都是凸出的土垄,新鲜的土堆四处散落,一道道土垄曲折盘绕,彼此交缠,在宽达6英亩的操场上画满了看不懂的几何图案。

戴尔从腰间掏出一支水枪,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举动真的很蠢。但他还是将童子军手电筒插回腰带上,左手紧握水枪,右手的萨维奇叠排式猎枪始终没有松开。

“你弄到了麦克的魔法水?”哈伦低声问道。

“圣水。”

“管他呢,就那么回事。”

“咱们走吧。”戴尔轻声说道。迎着越来越狂野的大风,他们猫着腰艰难前进。惨绿的闪电映出了空中沸水般翻涌的乌云,隆隆的雷声如炮火般密集。

“要是真的开始下雨,凯文的计划就完蛋了。”

戴尔什么也没说。他们穿过北门廊,走向被木板封死的窗户。戴尔注意到,狂风已经撕开了钉在入口上方彩绘玻璃外面的木板,但那扇窗户位置太高,他们根本够不着。两个男孩一路小跑,绕过教学楼西北角,经过垃圾箱——吉姆曾在这里昏迷了十个小时——潜入了这幢巨大的建筑北侧的阴影。

“看,旧木板都堆在这里。”哈伦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可以抬上一块,放到前门台阶上,麦克是这么安排的。”

“别理他。”戴尔回答,“告诉我从哪儿进去,你刚才说你知道。”

哈伦有些迟疑:“我说,麦克交代的事可能真的很重要……”

“告诉我!”戴尔不假思索地举起猎枪对准吉姆·哈伦的方向,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哈伦的小手枪还插在腰带里,外面压着一大堆笨重的绳子:“听着,戴尔……我知道你已经急疯了,你弟弟……而且照我平时的脾气,我也不爱听别人发号施令,但麦克确实有他的道理。来吧,帮我搬几块木板过去,然后我就告诉你从哪儿进去。”

戴尔烦躁得想放声大叫。但最终他还是把猎枪倚在墙边,抬起了一块沉重的长木板。去年秋天,教学楼的西门廊被拆除以后,剩下的几十块旧木板一直堆在这里。现在它们依然留在原地,浸透了雨水的木头正在慢慢腐烂。

五分钟后,两个男孩已经往北门廊搬了八块木板,他们将长木板搭在门廊前方的台阶上。“如果这玩意儿也算斜坡的话,恐怕连自行车都托不住,”戴尔说,“麦克一定是疯了。”

哈伦耸耸肩:“我们答应过的事儿就得做到,现在咱们走吧。”

枪不在手边,戴尔一直心神不定,现在他很高兴地发现猎枪还在原地,和他离开时一样。教学楼的北墙漆黑一片,只有空中骤然炸开的闪电时不时将一切照得雪亮。学校里所有的柱灯和路灯都灭了,但教学楼最上面的几层却透着幽幽的绿光。

“走这边。”哈伦低声叮嘱。地下室所有的窗户外面都蒙着铁丝网和胶合板,哈伦在最靠近教学楼西南角的窗户外面停下脚步,他利落地扒开松垮垮的长木板,一脚踹向生锈的铁丝网。锈蚀的金属应声而碎。“去年4月份有一天,格里·戴辛格和我十分无聊,这排窗户我们挨个儿踹过。”哈伦解释道,“来帮我一把。”

戴尔把猎枪放在墙边,帮着哈伦拉开破碎的铁网。铁锈和灰尘簌簌掉进人行道下方的窗井。

“抓稳了。”哈伦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狂风和滚滚而来的雷声中。他坐在地上,弯腰拉开铁丝网,右脚的运动鞋踹向玻璃窗,木窗格咔嚓一声断了。紧接着他又踹开了第二个窗格,然后是第三个。现在这扇小窗被破坏了一半,玻璃碎片反射出狂乱的天空。

哈伦收回右腿,右手掌心向上摆出一个优雅的手势:“请,我亲爱的加斯顿。”

戴尔抓起猎枪,探身钻进黑洞洞的窗户。他的腿在黑暗中试探,左脚碰到了一根管子,于是他先将猎枪扔向地面,腾出两只手护着身子,避开窗边碎玻璃的断碴儿,踩着管子直接跳向下方5英尺外的地面。刚一落地,他立即捡起猎枪平端在胸前。

哈伦跟在他身后钻进了窗户。闪电照亮了扭曲的铁管和巨大的弯管接头,他们看到了一张大工作台的红色桌腿,但其余的空间仍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戴尔取出腰间的手电筒,把水枪重新插了回去。

“快开灯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哈伦焦急地催促,他的声音绷得很紧。

戴尔打开了手电筒。这是一间锅炉房,头顶的黑暗中随处可见盘绕的管路,巨大的金属罐如火葬炉般矗立在房间两侧。无所不在的阴影填满了巨型锅炉、管路和屋椽之间的缝隙,锅炉房外,地下室的走廊看起来比影子还黑。

“咱们走吧。”戴尔低声说道,他右手的手电筒直接压在萨维奇的枪管上方。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把点22的子弹也全都带上。

戴尔领头走向漆黑的走廊。

“妈的。”凯文·格鲁姆班彻低声咒骂。平时他从来不说脏话,但眼下就没有一件顺利的事情。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凯文自己竭尽全力试图摧毁老爸的卡车和生计。他真的不愿意偷偷打开油泵和汽油罐,利用泵牛奶的管子将汽油抽进牛奶罐里。无论他们将橡胶管子洗上多少遍,多少总会有点汽油残留下来,下一批牛奶肯定会遭到污染。光是这套管子就价值不菲,凯文简直不愿意去想,牛奶罐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问题在于,既然现在整个街区都停了电,他们家的空调自然也失去了作用,所以他的父母很快就会醒来——要是外面的风声再大一点,他们还会醒得更快。他爸向来睡得很好,但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妈常常满屋子转悠,怎么都睡不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卧室在楼下的电视室旁边。

除此以外,凯文还得设法在不发动引擎的情况下把牛奶车弄到车库外面去。他有钥匙,但没了空调的掩护,挪动车辆的噪声肯定会吵醒他爸。外面的风声倒是越来越大,但凯文觉得风声还是没法掩盖卡车的引擎声。

幸运的是,他们家的车道在半山腰上,所以凯文只需要给车挂上空挡,它就能慢慢滑到10英尺外的油泵旁边。他刚把离心泵的电线插进车库里的230伏插座,这才想起来现在停电了。真棒。真他妈棒极了。

车棚里倒是有一台科尔曼牌汽油发电机,只是这台机器肯定比卡车本身更吵。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凯文调好开关和手柄的位置,用卡车上的简易油桶往发电机的汽化器里加了点油,然后用力一拉起动器。发电机突突两声,卡了一下壳,最后终于启动了。

这声音也不算太大,完全比不上一根大铝管里的10辆卡丁车。

但他家的后门没有突然打开,他爸也没有披着翻飞的睡袍冲出来查看,愤怒的眼睛瞪得溜圆。至少现在还没有。

凯文将电源线插进正确的插座,关上车棚大门,挡住能将电线吹跑的狂风。他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地下油罐的控制面板。车棚墙角倚着一根9英尺长的棍子,那是他爸用来测量油罐深度的:罐子里的油还是满的。凯文笨拙地打开油罐背后的小门,接好沉重的管子,然后拖着管子的另一头穿过车道走向卡车。黑暗中蜿蜒的油管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某些他现在不想去想的东西。

肆虐的风暴愈发狂野。格鲁姆班彻家平房正面的桦树和杨树被吹得东倒西歪,闪电照耀下的世界犹如柯达的彩色胶片一般虚幻。

凯文合上开关,真空泵开始工作,油管慢慢变得僵硬起来。高品质汽油哗啦啦地流进擦洗得一尘不染的不锈钢牛奶罐,听着油液流动的汩汩声,他闭上了眼睛。对不起,孩子们,最近你们的牛奶喝起来恐怕有点壳牌风味。

不管这事儿结果如何,老爸肯定恨不得杀了他。凯文的父亲很少发火,可要是谁真把他惹急了,他那双日耳曼人独有的红眼睛足以吓得他妈和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

狂风呼啸而来,沙子和石砾拍打着他的身体,凯文重新睁开眼睛,然后又眨了眨。戴尔和哈伦的身影已经从学校操场上消失,麦克也钻进了斯图尔特家的地下室。突然间凯文觉得十分孤独。每分钟75加仑。现在罐子里起码有1000加仑汽油,这还只是油罐容量的一半。那么……他至少要等十五分钟?用不了那么久老爸就会醒来。

凯文等了六分钟。他手里的管子还在汩汩输送着汽油,车棚里的发电机嗡嗡响个不停,外面的风暴越来越狂野。他望向小山脚下,却看见老中心学校的操场上掀起了阵阵涟漪。

感觉就像两条鲨鱼在海里游动,背鳍轻轻划开水面,或者风洞中起了波澜。但那既不是海也不是风——操场坚硬的地表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高速穿过公路直奔山坡上的牛奶车。

他看到了两道波浪。两道土垄迅速隆起,就像地里有两只鼹鼠正在朝着他打洞。

而且它们来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