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绵延三个礼拜的阴雨天里,麦克知道了那个大兵的身份和来历,也学会了该怎么对付它。

杜安·麦克布莱德的死深深困扰着麦克,哪怕他和杜安的关系不如戴尔那么亲近。麦克意识到,自从四年级那次留级以后——主要是因为阅读对他来说实在太难,无论他多么努力地集中精神试图理解书上说的东西,那些词语里的字母还是会调皮地自己调换位置,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杜安·麦克布莱德截然相反。杜安的读写能力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位大人都强,可能只有卡瓦诺神父除外,而麦克连他自己每天送的报纸都看不懂。对此麦克倒是安之若素。杜安生来就是这么聪明,这又不是他的错。麦克尊重这个事实,就像他尊重天赋惊人的运动健将或者戴尔·斯图尔特这种天生就会讲故事的人一样,但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之间的确存在巨大的鸿沟,比表面上的年级差异深远得多。杜安·麦克布莱德真正让麦克感到嫉妒的是,他面前有那么多扇敞开的大门:不是特权之门——麦克知道,麦克布莱德家和奥罗克家差不多穷——而是认知与理解的大门,麦克自己只能通过与卡神父的谈话一瞥这些门里面的风景。他觉得杜安生活在崇高的思想国度之中,随时可以聆听那些逝去已久的哲人在书中留下的睿智声音,就像他在地下室里听午夜电台一样。这事儿杜安提过一次。

所以杜安的死让麦克觉得特别——不是失落,虽然的确有失落——失衡。自从他和杜安·麦克布莱德一起跨入布莱克伍德太太的幼儿园,他们俩就成了一体两面。现在天平另一端的砝码突然消失,曾经的平衡一去不返。

只有那个比较蠢的孩子留了下来。

大雨无法阻挡大兵的脚步,也掩盖不了地板下的抓挠声。

麦克不傻。他跟爸爸说了,有个怪人正在窥视他们家。他甚至告诉了父亲地板下面那些隧道的事。

奥罗克先生长得太胖,没法钻到地板下面,但他让麦克带着绳子下去测量一下隧道的深度,又做了各种有毒的诱饵让儿子撒到隧道里面,就像那是什么巨型负鼠的窝一样。麦克提心吊胆地再次打开格栅钻了下去。实际上他用不着害怕。那几个洞已经不见了。

爸爸相信他的确看见了穿军装的怪人,因为麦克从没对父亲撒过谎。但当爹的觉得那不过是某个想追他女儿的小流氓而已。麦克还能怎么说呢?不,不是这么回事,那家伙的目标是姆姆?没准儿那真是佩格或者玛丽在皮奥里亚认识的某个大兵。但他的几个姐姐都不肯承认。她们宣称自己认识的大兵只有一个,那就是巴兹·惠塔克,而且他八个月前就归队了。众所周知,巴兹·惠塔克驻扎在德国的恺撒斯劳滕,他妈妈时常拿着他狗屁不通的家信和偶尔寄来的彩色明信片到处炫耀。

那个人肯定不是巴兹·惠塔克。麦克认识巴兹,大兵的脸一点都不像他。严格地说,那个大兵根本没有脸。

4日深夜,麦克听见了楼下的声音。确切地说,他感觉到了楼下的声音。于是他拎着球棒急匆匆地跑下楼梯,他觉得这会儿姆姆应该像婴儿一样蜷在**,煤油灯亮得刺眼,窗外的蛾子不停拍打玻璃,想扑向那炫目的火焰。麦克猜得没错,但除了蛾子以外,出现在窗外的还有大兵,他的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

麦克瞪大眼睛呆在原地。

外面大雨如注,客厅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好让公路对面潮湿田野的清新气息透进来一点,但大兵的脸紧紧贴在纱窗上,压得纱网向内凹陷,触到了窗户上的玻璃。麦克看见那顶宽边毡帽的帽檐不停往下淌水,短短两英尺外的煤油灯照亮了大兵身上湿漉漉的卡其衬衫、萨姆·布朗式武装带和黄铜扣子。

鬼戴的帽子恐怕不会淌水。

大兵的脸压在窗上:不是外层的纱窗,而是直接压在玻璃上面。尽管麦克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提起球棒,挡在姆姆和窗外的恶灵之间。现在那个人影离他还不到3英尺。

上次见到大兵的时候,麦克觉得那个年轻人的脸油腻腻的,过于光滑,看起来不像真人,倒更像是软蜡捏成的。现在,这张软蜡捏成的脸庞挤过纱窗细密的格子,直接贴在了玻璃上面。拉长变形的脸庞流动性十足,就像某种蜗牛肉色的伪足。

就在麦克目瞪口呆的时候,大兵举起手贴在纱窗上,他的指头和手掌像迅速熔化的蜡烛一样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纱网,然后贴着窗玻璃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软蜡质感的手指被压得扁扁的,掌心泛着油光。大兵的手像缓慢移动的软蜡喷泉一样从卡其衬衫的袖子里流了出来,沿着窗玻璃向下蠕动。麦克的视线抬高了一点,正好看见那张脸也在重新成形,眼珠漂浮在难辨形状的一团物质上面,就像嵌在肉布丁里的葡萄干。那双手还在继续向下蠕动。

离窗缝越来越近。

麦克终于尖叫起来。他大声喊着爸爸和妈妈,同时向前跨出一步,球棒猛地砸向悬窗横格。窗户啪地关上了,堪堪挡住了已经爬到窗缝边的那十根融化的手指。大兵软蜡般的胳膊和双手现在已经拉到了1码多长,像肉色的触须一样顺着窗框伸向侧面,不死心地摸索着可能的缝隙。

麦克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父亲也从**跳了下来,床垫弹簧发出痛苦的呻吟。楼下传来佩格的喊叫和凯瑟琳的哭声。他的父亲吼了几句,然后他赤足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里。

大兵的手指和脸庞迅速离开窗格退回纱窗外面,重新凝成人形,快得就像电影里的加速镜头。麦克又喊了一声,他扔下球棒扑过去死死压住窗户,却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煤油灯。灯罩啪一声打得粉碎,油灯摔向地面。麦克眼明手快地一把将它捞了起来,以免泼洒的灯油引燃地毯。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父亲出现在门口,窗外的人影遽然消失。大兵双臂下垂,笔直地坠向窗框下方,就像坐着电梯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乔纳森·奥罗克恼怒地吼叫。他的妻子冲进房间查看姆姆,火光跳动,老人躺在**,拼命地眨眼。

“你看到他了吗?”麦克举起没有灯罩的煤油灯,跳动的火焰危险地逼近了破旧的窗帘,“你看到他了?”

他的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破碎的灯罩、一团乱的桌子、紧闭的窗户和地板上的球棒:“天杀的,你闹够了没有?”他一把拉开窗帘,力气大得连窗帘杆都被拽了下来。长方形高窗外只有无尽的暗夜和屋檐下坠落的雨滴。“外面没人,活见鬼。”

麦克望向母亲:“他想闯进来。”

父亲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冲淡了煤油的刺鼻气味和恐惧。他在窗台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纱窗闩得好好的,他打算怎么闯进来?”他紧紧盯着麦克,就像觉得儿子疯了一样,“难不成那个……那个大兵想把纱窗整个拆掉?要是真有那么大动静,我肯定早就听见了!”

既然电灯已经亮起,麦克吹灭煤油灯,用颤抖的手把它放回桌上。“不,他能透过……”听见自己说出更荒谬的话之前,麦克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母亲走上前来抚摸着他的肩膀,试了试他的额头。“你身上很烫,宝贝。你在发烧。”

麦克的确觉得头晕目眩。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尽量平静地望向父亲:“爸,我听见响动就下了楼,正好看见他……紧紧贴在纱窗上。整个纱网都凹了下去,随时可能破裂。我发誓,我没撒谎。”

奥罗克先生盯着儿子看了一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等到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他的睡裤外面已经套上了一条长裤,脚下的拖鞋也换成了工作靴。“待在这儿别动。”他低声嘱咐。

“爸!”麦克拉着父亲的胳膊叫了一声,然后把球棒递给了他。

母亲轻抚着姆姆的头发,低声打发女孩们回楼上去。趁着等待的间隙,她帮姆姆换了枕套。一道人影出现在窗外,麦克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父亲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手电筒,窗户最下沿差不多和他的胸口一样高。麦克眨了眨眼;刚才他明明看见了大兵的大半个身子,可上次麦克在朱比利学院路上见过那个大兵,他比麦克的父亲矮得多。那为什么父亲现在看起来这么矮?难道那个大兵脚下踩着什么东西?所以他才会突然消失……

父亲的身影也消失了。五分钟后,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厨房,麦克跑到走廊里去迎接他。

父亲的睡衣和长裤都湿透了,靴子沾满泥巴,头上所剩无几的红发软塌塌地搭在耳朵旁边,光秃秃的头顶和前额上挂着晶亮的水珠。他伸出大手,一把将麦克拎进了厨房。“外面没有脚印。”他低声说道,显然不想让麦克的母亲和姐妹听见,“到处都是泥,麦克。这些天雨一直没停过。但窗户下面没有脚印。房子这一侧有10英尺长的花坛,里面一个脚印都没有。院子里也没有。”

麦克觉得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胸口也隐隐作痛。如果他还是个小男孩,那他现在已经哭了。“我看到他了。”最后他只透过发紧的嗓子憋出了这么一句。

父亲盯着他看了很久:“也只有你看到过他。他是不是只出现在姆姆的窗户外面?”

“他还在县6号公路和朱比利学院路上跟踪过我。”话刚出口,他立即觉得自己早该把这事儿告诉父亲,要么现在就什么都别说。

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也许他踩着梯子之类的东西。”麦克听见自己绝望地辩解。

父亲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痕迹,也没有梯子。什么都没有。”他伸出大手,摸了摸麦克的额头,“你身上很烫。”

麦克又感觉到了那种由内而外的颤抖,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恐怕得了流感:“那个大兵绝对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发誓。我看到他了。”

奥罗克先生长着一张和善的国字脸,宽阔的方脸上点缀着儿时残留的上千颗雀斑,孩子们完完整整地继承了这些调皮的斑点。他的四个女儿里有三个为此深感沮丧。现在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双颊上的肉也跟着抖动起来:“我相信,你确实看到了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你之所以会感冒,正是因为你老是晚上爬起来想抓住这个偷窥狂……”

麦克很想开口抗议。那绝不是什么偷窥狂。但他知道,现在他最好闭上嘴巴。

“……你先回**去吧,让你妈帮你量一量体温。”父亲继续说道,“我会把楼下的行军床搬到姆姆的房间里,陪她睡上几晚。从昨天开始,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都不用去啤酒厂上夜班。”他放下球棒,走向上了锁的碗柜,从窗台上方的缝隙里摸出钥匙,取出了姆姆的“松鼠枪”。那是一支带有手枪式握把的单筒霰弹枪。“如果那个……那个大兵……还敢出来转悠,我就请他尝尝比球棒更厉害的玩意儿。”

麦克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如释重负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他这才察觉体内的高热正突突敲打着他的鼓膜,让他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他拥抱了父亲,趁着眼泪夺眶而出之前赶紧转过身去。

母亲也走进了厨房,尽管她眉头紧皱,但在催促他上楼回屋的时候,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

麦克在**躺了四天。有时候他烧得太厉害,他以为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结果却发现这不过是另一场梦而已。他没梦到那个大兵,也没梦到杜安·麦克布莱德,或者这些日子里困扰他的其他事情:大部分时候他梦见自己待在圣马拉奇教堂里,和卡瓦诺神父一起做弥撒。只是在他的热梦里,他自己——麦克——才是神父,卡神父反倒成了孩子,穿着大得过头的法衣和白袍,老是念错应答祷辞,哪怕印着经文的卡片就嵌在他跪着的圣坛台阶上。麦克梦见自己亲手奉献圣餐,他高高举起圣体,这是任何一名天主教徒生命中最神圣的体验,更遑论亲身主持……

奇怪的是,梦里的圣马拉奇教堂变成了一座宽广的洞穴,礼拜堂里没有前来朝圣的人群,圣坛蜡烛投下的光圈外,他只能看见一些晃动的影子。而且在他的梦里,麦克知道,祭坛助手卡神父之所以总是念错拉丁祷辞,是因为他害怕黑暗,还有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但梦里的迈克尔·奥布莱恩·奥罗克神父知道,只要他手中仍捧着圣餐,嘴里仍念着大礼弥撒富有魔力的神圣祷辞,那他就是安全的。

圣坛蜡烛投下的光晕外,那些庞然大物不知疲倦地绕着圈子,耐心等待。

吉姆·哈伦觉得这个暑假简直糟糕透顶。

首先他摔断了天杀的胳膊,脑袋上开了个大口子,而且他一点都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张脸只是一个噩梦而已。等到他好不容易康复了一点,能够出去到处转悠的时候,他认识的一个家伙又在愚蠢的农场事故中送了命,于是剩下的几个男孩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了自己家里。当然,还有讨厌的雨。一连下了好几个星期。

哈伦刚回家的那几个礼拜,他妈妈每晚都待在家里,殷勤伺候他的吃喝,陪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感觉就像以前的好时光,只是家里少了个爸爸,当然。斯图尔特一家邀请他妈妈一起去戴尔家亨利叔叔的农场度假时,哈伦紧张得要死,他妈总是喝得太多,笑得太响,而且一喝醉就爱出洋相,但实际上,那一晚他们过得愉快极了。虽然哈伦没怎么说话,但他爱听朋友们聊天儿,尽管麦克布莱德家那孩子说的东西他完全听不懂,什么星际旅行啦,时空连续体啦,诸如此类,但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夜晚——如果杜安·麦克布莱德没有死于非命的话。

自从哈伦意外受伤,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以后,他对死亡产生了全新的认识;那段日子里,死亡成了他身边耳濡目染、触手可及的东西——某天半夜,一大群医生和护士推着小车冲进了隔壁病房,第二天一早,原来住在那间屋子里的老家伙就不见了——他不想再尝到这种滋味,可能六七十年后再说吧,多谢合作。他承认,麦克布莱德的死的确令他深受触动,但既然你住在农场里,成天跟拖拉机和犁之类的危险玩意儿打交道,那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

如今哈伦的母亲不再每晚留在家里陪他。要是他忘了整理床铺,或者没有及时收拾早餐的碗碟,那她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吼他一顿。虽然哈伦还是经常抱怨头疼,但他手臂上沉重的石膏已经拆掉了,尽管他的手臂还挂在胸前。哈伦觉得这个造型相当浪漫,要是14日米歇尔·斯塔夫尼肯请他参加她的生日宴,他没准儿能靠这个博取她的好感。虽然他的胳膊还挂在脖子上,但至少石膏已经换成了轻型的,所以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激起他母亲的同情。或者她的同情心早已消耗殆尽。偶尔她也会表现得相当贴心,用那种略带歉意的温柔口气跟他说话。杜安出事后的一个礼拜里,她差不多一直这么温柔。但是现在,她的吼叫变得越来越频繁,或者干脆一言不发,这么久以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很多个周末的晚上,她压根儿就不在家。

刚开始她还会花钱请莫娜·谢泼德过来照看他。实际上哈伦更想看莫娜。有时候莫娜也会逗逗他,比如说,上厕所的时候让厕所的门敞开一条小缝,等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她就大吼一声,吓得他魂飞魄散。不过大多数时候,她直接当他是空气,跟他妈在家的时候差不多。她常常催他早点上床睡觉,这样她才能打电话把她的蠢货男朋友叫过来。哈伦讨厌起居室里传来的那些声音,更讨厌自己的反应。他很想知道奥罗克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你做那事儿的次数太多,你的眼睛就会瞎掉。无论如何,他威胁莫娜,要把她在长沙发椅上干的那些气喘吁吁的勾当告诉妈妈,所以后来她再也不肯来了。莫娜总是推说有事,哈伦的妈妈对此十分恼火,今年夏天的临时保姆特别难找,奥罗克家的几个女孩原本都是理想人选,但今年暑假她们总是忙着在汽车后排鬼混。

所以哈伦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

有时候他会骑车外出。医生嘱咐过他,第二套石膏拆掉之前不能骑车,但也无法阻止他。单手骑车一点也不难。去他妈的,他双手离开车把的时候多了去了,这一招儿自行车巡逻队里的傻瓜人人都会。不过现在他手上还打着石膏,感觉确实不太方便。

7月9日傍晚,哈伦骑车去看免费电影,他盼着今晚阿-蒙先生会重放《回头是岸》。这部拳击电影几年前放过一次,大家都爱看,所以每年夏天都会重映。可是舞台公园里空****的,没有电影,只有从乡下赶来的几家人,他们和他一样,消息不灵通,不知道由于天气恶劣,最近三个礼拜的电影都取消了。

但今天的天气不算糟糕。尽管这段日子里,暴风雨几乎夜夜来访,今天它却缺席了。低垂的夕阳给宽阔的庭院镀上了一层金光,你几乎能看见院子里的青草正在疯狂地生长。哈伦讨厌公园周围宽得像田野一样的草坪,尽管这些草坪都修剪得十分整齐。庭院之间没有栅栏,你很难分清各家草坪之间的界限。哈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存厌恶,但他知道,这些庭院和他心目中的完全不一样。青翠的草地和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例如《**都市》——大相径庭。《**都市》里的房屋完全没有院子。故事倒是有八百万个,但没有该死的院子。

那天晚上,哈伦骑着自行车在镇子里转悠,完全没有注意到夜色渐浓,直至蝙蝠开始掠过天空。他习惯性地避开了学校所在的街区。出于同样的原因,最近他也很少去找斯图尔特和其他几个傻瓜。但他发现,随着夜幕的降临,哪怕只是在主街或者布罗德大道上骑车都令他精神紧张。

他向左拐进教堂街,特地绕开了达比特太太家,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哈伦努力踩着踏板,盼望着早点离开这片街区,因为这里的房子比较小,街灯稀稀拉拉,相邻的两幢房子隔得也很远。奥罗克常去的小教堂和旁边的神父宅邸灯火通明,哈伦停在街角喘了会儿气,这才重新踩动踏板拐进西区大道。这条窄路上没什么灯,但却是通往他家和旧仓库的必经之路。

他骑得很快,哪怕有人不怀好意地藏在路灯之间的阴影里,他们也绝对抓不住他。除非他们伸出胳膊卡住车轮辐条,让他整个人翻着筋斗飞出去,再扑上来把他按住。不,谁也别想抓住他。他甩了甩头,试图摆脱脑子里荒唐的想法,潮湿的空气轻轻拂过他的短发。那个见鬼的女人。1点之前她绝不可能回家。今晚我只能一个人看深夜节目。不,去他的。19频道要放《怪兽博览》。我不能看。

哈伦决定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没准儿还能去老妈藏酒的地方偷点儿存货。他早就学乖了,只要他小心一点,倒完酒以后重新把水灌到她做记号的位置,那她就永远不会发现他做的手脚。就算他偷完酒以后不做任何掩饰,恐怕她也发现不了,因为她没事就往那里面塞几个瓶子,喝醉后更是常常直接拎起酒瓶对着嘴喝。他可以听会儿收音机,大声播放摇滚乐,然后偷点儿酒混在可乐里喝,这是他最爱的搭配。

自行车全速掠过老仓库。哈伦从小就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说不出的吓人。他转过宽阔的街角,进入德宝街,看到了前方三个长长的街区。哈伦知道,要是放到大城市里,这段距离能分成七八个街区,但榆树港没有那么多街道。深邃的长街笼罩在浓密的树荫下,就连路边的街灯都被枝叶遮住了大半,斯图尔特家和老唠叨鬼格鲁姆班彻家的门廊都在这条街上。

还有学校。

他摇摇头,拐进自家车道,在车库门外停了下来,把自行车倚在屋檐下面。

老妈果然还没回家,那辆漫步者不在车道上。所有灯都开着,和他离开时一样。哈伦迈步走向后门。

楼上他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从电灯下方一晃而过。

哈伦愣在了原地,一只手仍握着门钮。原来老妈在家。那辆天杀的破车大概又坏了,要么就是她的某个男朋友把她送了回来,因为她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天哪,天黑以后出门还被她逮住,这回他死定了。不过他可以告诉她,戴尔和他那鸡飞狗跳的一家子带上自己一起去看了免费电影。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今晚的电影取消了。

灯下的人影又晃动了一下。

活见鬼,她在他的房间里干吗?哈伦突然觉得一阵心虚,他从阿奇·科雷克那儿买的几本新杂志还藏在地板下面。哈伦住院的时候,老妈把他珍藏的旧杂志全都找出来扔了。不过直到他出院回家两周以后,她才为这事儿狠狠骂了他一通。

想到要和老妈对质,尤其是在她喝醉以后,哈伦浑身一激灵,情不自禁地往车库的方向退了三步。他必须想个主意。要不就说是莫娜的。没错,要不就是她男朋友的。那些杂志是她藏在那儿的。要是她不肯承认,我就告诉老妈,上次莫娜过来以后,我在马桶里发现了什么。

他吸了口气。这个借口并不完美,但总比没有强。他抬头望向窗户,想弄清她是不是正在翻他的衣柜。

那不是他妈。

长方形的窗户里再次映出了那个女人的身影。他瞥见了正在腐烂的毛衣、微驼的脊背,还有小得不成比例的脑袋上面微微反光的白色卷发。

哈伦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边退开,一直退到自己的自行车旁边。自行车撞在车库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楼上的身影再次遮住了房间里的灯光。一张脸出现在窗边,她正低头望着他。

那张脸……正望着他……转过头来望着他。

哈伦双膝跪倒,哇一声吐在了人行道的石砾上。然后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跳上自行车疯了似的骑了出去,哪怕那个人影仍留在二楼窗边没有动弹。自行车呼啸着掠过德宝街,一路上他竭力试图靠近路边的街灯,车轮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就像后面有人正追着朝他开枪一样。哈伦没有回头。J.P家脏兮兮的院子里停着几辆车,C.J.康登、阿奇·科雷克和他们的几个小阿飞朋友坐在汽车顶上,车里的无线电响得震耳欲聋。看见哈伦飞车而过,他们冲着他吼了几句下流话。

但哈伦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一直骑到德宝街和布罗德大道之间宽阔的街口,他才猛地停了下来。正前方是老中心学校。达比特太太和杜甘太太的家在他的右手边。

窗户里的那张脸。眼睛所在的位置只余孔洞。舌头下面白蛆翻涌。牙齿闪闪发光。

在我的房间里!

哈伦趴在车把上喘着粗气,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吐一次。隔着一个街区,学校的灯光透过榆树树荫照亮了路面,一辆卡车的剪影离开第三大道拐进德宝街,朝他这边开了过来。

是收尸车。他已经闻到了那股气味。

哈伦踩动踏板,骑进北面的布罗德大道。这条路上的榆树格外粗壮,层层树荫在30英尺宽的路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但这里的街灯更多,大路两旁的门廊上也有不少灯光。

他能听见身后那辆卡车转过街角的声音,变速箱的齿轮轧轧作响。哈伦冲上人行道,车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颠簸,最后拐进一条车道。这一片全是谷仓和车库,没有栅栏的后院彼此相连,绵延不绝。刚才他经过的应该是斯塔夫尼医生家,一条狗冲着他叫个不停,后门廊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它的尖牙,要是没有狗链的束缚,恐怕它早已扑了上来。

哈伦向左拐了个弯,自行车冲进谷仓和车库后方煤渣铺成的小巷,继续骑向北方。整个街区里疯狂的狗叫此起彼伏,但他还是听见了那辆卡车驶过布罗德大道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他得赶紧想个主意。

戴尔·斯图尔特扔掉手电筒拼命往回跑,水已经淹到了他的大腿;他大声喊着妈妈,黑暗中男孩撞到了一堵墙,整个人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惊慌中他彻底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在水里。冰冷刺骨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脖子,他感觉水下有什么东西轻轻推着自己**的手臂,戴尔再次放声尖叫起来。他挣扎着重新站起,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面朝的是哪个方向。漆黑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丝亮光。

万一我又跑回了最里面那间屋子呢?说不定下一步我就会踩进泵井里!

但他不在乎。他不能站在午夜般的黑暗中,任由脚边的黑水如冰凉的油液般**漾,被动地等待那个可怕的东西找上门来。在他的想象中,那个长得和塔比一样的怪物张开死去的嘴巴,长长的尖牙啪地咬向他泡在水下的大腿。

戴尔逼迫自己忘掉脑子里的画面,全神贯注地向前奔跑;黑暗中他撞上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第二间屋子里老爸的工作桌,也可能是洗衣房的操作台。男孩整个人朝左边转了半圈,再次四肢着地摔倒在水里。黑水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暖洋洋的感觉就像尿液,或者鲜血。戴尔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他看见了,或者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前方有个不那么暗的方框,也许那是工作间和锅炉房之间的门。

他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咚一声空洞的回响。他的额头肯定破了,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是锅炉!从右边绕过去!找到煤仓旁边的走廊。他又喊了一声,这次他听见了母亲高声应答。母子两人的喊叫在空旷的地下室里交相回**。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在水里游动的细碎声响,戴尔回过头去,但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在这时候,他又撞上了一个比锅炉和料斗更硬的东西,这次男孩俯面栽进水里。下水道和黑土混杂的酸臭味与咸甜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一双手臂圈住了他的身体,两只手把他往下一按,很快又把他整个人提出了水面。

戴尔拼命踢打反抗。他的头再次向下一栽,但这一次,男孩的脸颊触到了湿漉漉的羊毛。

“戴尔!戴尔,住手!快停下来!冷静……是妈妈。戴尔!”她没有扇他一巴掌,但这番话起到了同样的效果。戴尔双腿一软,他努力忍住眼泪,却忍不住去想周围茫茫的黑水。它会把我们俩都困在这里。它会设法拆开我们,再把我们拖到水里。

母亲扶着他蹒跚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水比里面浅得多。现在他已经看到了盘旋的楼梯上方微弱的光线。戴尔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母亲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身体。

“没事了。”她说,尽管她自己也在发抖。母子两人爬上高高的楼梯。“都过去了。”她低声抚慰儿子。母子俩离开地下室,但却没有走进厨房,而是径直穿过后门,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午后强烈的阳光中,就像两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一心只想远离事故现场。

他们瘫倒在小苹果树下的草坪上,两个人都浑身湿透,不停地发抖。戴尔眨眨眼,光线如此强烈,他觉得自己快要瞎了。阳光的热度和颜色都那么地不真实,像个过于美好的幻梦,和刚才那场真实的梦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无尽的黑暗,水下的死物……他闭上眼,努力抑制身体的颤抖。

格鲁姆班彻先生正推着割草机在庭院里刈草,戴尔听见割草机的引擎熄了火,男人朝这边喊了几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然后跨过草坪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戴尔尽量用正常的语言解释了一番,他不想被当成疯子。

“水、水、水底下有……有……有东西,”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让戴尔有些恼怒,“那东西想抓、抓、抓住我。”母亲抱着他不停地安慰,她试图开几个玩笑,但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格鲁姆班彻先生低头看了他们一会儿——这位先生个子很高,每天他开车出去收牛奶的时候都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今天也不例外,这身打扮让他显得十分威严——然后转身走开了。妈妈再次拥抱了戴尔,告诉他现在没事了,就在这时候,格鲁姆班彻先生又回到了苹果树下。凯文站在他们家那座平房门口,好奇的视线越过宽阔的庭院,打量着苹果树下的这对母子。一张毯子裹住了戴尔和母亲的肩膀,随后格鲁姆班彻先生走进斯图尔特家的后门,直奔地下室……

“别!”戴尔失声惊叫起来,“千万别下去,求你了。”

格鲁姆班彻先生回头望了望仍然站在自家门口的凯文,挥手示意他回去。男人拍了拍手里五节电池的长手电筒,关上身后的纱门。地下室楼梯入口藏在厨房旁边隐蔽的小厅里,这样的结构在冬天比较保暖。斯图尔特家的人爱把多余的外套挂在楼梯间的钉子上。它正藏在地下室里等待他们。格鲁姆班彻先生一点机会都没有。

尽管戴尔的身体仍在颤抖,但他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来,甩掉肩膀上的毯子。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掌握:“我得去告诉他那东西在哪儿……还有,我必须警告他……”

纱门开了。凯文的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熨得笔挺的灰色工装裤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湿透了,工装靴踩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发出嘎嘎吱吱的水声。男人左手握着的长手电筒已经关掉了,他的右手里拎着一样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很长,苍白的身体还在滴水。

“他死了吗?”戴尔的母亲问道。真是个蠢问题。这具尸体已经膨胀到了正常尺寸的两倍大。

格鲁姆班彻先生点点头。“可能不是淹死的。”他的声音轻柔但不容置疑,戴尔曾无数次听到他用同样的语气指挥凯文,“也许是误食了毒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尸体可能是被下水道回流的污水冲上来的。”

“是穆恩太太家的吗?”戴尔的母亲向前迎了几步,戴尔能感觉到,现在她的身体也在颤抖。

格鲁姆班彻先生耸耸肩,将那具尸体放在车道旁的草地上。戴尔听见一声咕叽的轻响,一小股污水从它锋利的牙齿之间流了出来。男孩凑上前去,伸出运动鞋用脚尖戳了戳它。

“戴尔!”妈妈叫道。

他把脚收了回来。“我、我看见的不是这个。”他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试图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正常一点,“我看到的绝对不是猫。但这是、是一只猫。”他又伸出脚尖捅了捅肿胀的尸体。

格鲁姆班彻先生微微一笑:“除了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工具箱和几样垃圾以外,下面没别的东西。电已经重新接通,抽水泵也开始工作了。”

戴尔抬头望向自家的房子。电源开关明明被拉了下来——被关掉了。

凯文已经冲下山坡跑了过来,男孩双臂抱胸站在那里,这个动作说明他有点紧张。看着戴尔苍白的脸庞、湿透的衣服和乱麻般的头发,凯文舔了舔嘴唇,似乎打算嘲讽两句,但父亲的眼神让他闭上了嘴巴,最后他只是冲着戴尔点了点头。然后他也用运动鞋的脚尖戳了戳那只死猫,更多的水从尸体嘴里涌了出来。

“我觉得这只猫应该是穆恩太太家的。”戴尔的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次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格鲁姆班彻先生拍拍戴尔的背:“不要责怪自己,你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地下室里那么黑,还积着1英尺深的水,这时候踩到奇怪的东西,呃……换了谁都一样会吓得不轻,孩子。”

戴尔很想转身跑掉,他也想大声反驳,说他才不是唠叨鬼格鲁姆班彻的孩子,吓到他的也不是那只死猫。但他只是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刚才他不小心吞了好几口污水,那股酸涩的味道一直在他嘴里挥之不去。塔比还在下面。

“我们先上楼去换衣服吧,”最后妈妈提议道,“这事我们回头再聊。”

戴尔点点头,但他刚朝纱门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我们可以走前门吗?”他问道。

吉姆·哈伦在黑暗中拼命踩着踏板,透过整个街区疯狂的狗吠,他努力聆听那辆收尸车的声音。它似乎停在了德宝街和布罗德大道的交叉口。堵死了我的退路。

此时他所在的这条南北向的小巷位于布罗德大道和第五大道之间,小路两旁全是各家的谷仓、车库和庭院。这些庭院格外幽深,房子周围种植着茂密的灌木和其他植物,小巷两旁也点缀着不少花草,近日来在雨水的滋润下,这些植物更是长得枝繁叶茂。哈伦知道,前面有一百个黑暗的角落可供他藏身:谷仓阁楼,没锁的车库,一片片黑漆漆的小树林,米勒家的果园就在他左前方,卡顿路上还有几幢空屋子……

他们正盼着我这样做。

哈伦的自行车在黑乎乎的煤渣小路上停了下来。周围的狗已经不叫了,就连空气中的湿气仿佛都陷入了凝滞,隔着一层薄雾,房屋后门廊上的灯光显得格外遥远,现在他需要做个决断。

哈伦做出了决断。他妈妈养大的儿子绝不是傻瓜。

一条晾衣绳横在前方,哈伦忙不迭地往下一缩脖子,躲过了被割喉的厄运,紧接着他倾身向左,避开支撑绳子的木桩。吊在脖子上的左臂险些让他失去平衡一头栽倒。他稳住身体,自行车拐进斯塔夫尼家门前的长车道。她家的老谷仓位于车道旁,看起来只是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他在前门廊外猛地停了下来,挂煤气灯的杆子离他只有4英尺。

半个长街区外,那辆幽灵般的卡车引擎开始轰鸣。沉重的收尸车穿过树荫掩映的街道,朝着哈伦高速冲了过来。它没有开灯。

吉姆·哈伦跳下自行车,跨过五级台阶跳到斯塔夫尼家的前门廊上,整个人扑向小小的门铃。

卡车还在加速。现在它离哈伦不到200英尺,而且车身还在不断靠近宽阔街道的这一面。斯塔夫尼家的房子离路边有六七十英尺,中间隔着一排榆树、一大片庭院和几座花坛。但哈伦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面对呼啸而来的收尸车,恐怕只有铁蒺藜和护城河才能确保他的安全。他举起右手完好的拳头狠狠砸门,打着石膏的左手肘拼命按着门铃。

大门猛地开了。米歇尔·斯塔夫尼穿着睡袍出现在门口,灯光从她背后透过薄薄的棉布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也为女孩长长的红发镀上了一层光晕。正常情况下,吉姆·哈伦铁定会盯着她看个没完,但是现在,他一把推开女孩,冲进灯火通明的前厅。

“吉米,你这是……喂!”红发姑娘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哈伦推到了一边。她关上前门,冲着他不满地叫嚷。

哈伦一直冲到吊灯下面才停下脚步,转头四顾。米歇尔的家他只来过三次——7月14日是米歇尔的生日,他们全家都很重视这个日子,每年都会大办派对——但他记得那宽敞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和气派的窗户。很多很多窗户。哈伦正在琢磨,这幢房子的一楼有没有无窗浴室之类的地方,能让他把自己反锁进去,就在这时候,斯塔夫尼医生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需要帮忙吗,年轻人?”

哈伦摆出一副孤苦无依、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发现这并不难——高声喊道:“我妈出门去了,家里应该没人。我本来打算去公园看免费电影,可他们取消了,我猜是因为下雨。等我回到家里,却发现二楼上有位奇怪的女士,而且有人正在追我,一辆卡车紧跟在我身后,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帮帮我?求您了!”

米歇尔·斯塔夫尼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睁得溜圆。她的头微微歪向一边,就像刚看到他冲进她家在地板上撒了泡尿。斯塔夫尼医生站在楼梯顶端,西装裤、背心和领带穿戴得一丝不苟;他看了哈伦一眼,戴上眼镜,然后又摘下眼镜,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你再说一遍。”他说。

斯塔夫尼太太出现在餐厅门口。哈伦听C.J.康登,要么就是阿奇·科雷克,或者另外某个家伙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某个女孩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只需要看看她妈。米歇尔·斯塔夫尼的未来相当值得期待。

米歇尔的母亲殷勤地跟哈伦寒暄了起来。她说她记得他,因为他年年都来参加米歇尔的生日派对,但哈伦知道,派对上人那么多,他不过和全班同学一样收到了例行的邀请而已。趁着斯塔夫尼医生还在给治安官打电话,她坚持邀请他去厨房喝杯热可可。

医生看起来有点——或者说十分——疑惑,但他还是出门查看了一番。哈伦跟在他后面瞥了一眼,视线里果然看不到那辆卡车。然后他走到电话旁边,拨通了巴尼的号码。等待治安官接电话的时候,斯塔夫尼太太坚持锁上了所有的门。哈伦完全赞成她的举措。他巴不得他们把那些大窗户也都关上,不过尽管斯塔夫尼家相当有钱,这幢大房子里还是没有空调,要是窗户全都关了,屋子里恐怕很快就会变得很热。斯太太在厨房里忙着给他热晚餐剩下的炖肉。哈伦说他还没吃晚饭,本来他打算回家去热一热妈妈留在保鲜盒里的意大利细面。他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忙碌之余,斯太太也没忘了反复盘问他事情的经过,现在她差不多已经问到了第四遍。与此同时,米歇尔的大眼睛一直瞪着他,眼神里的情绪相当复杂,可能是崇拜他英勇逃脱了追杀,也可能是看不起他这个小浑蛋。

不过现在,哈伦一点也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想。

那个老太婆在他的房间里。她的脸贴在窗户上,向下俯瞰着他。起初他以为那是老肥特,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知道,那是杜甘太太。那个死人。那个梦。窗边的那张脸。坠落。

哈伦打了个寒战,就在这时候,斯太太为他捧来了一块蛋糕。斯塔夫尼医生不停地追问,他妈妈每隔多久就会出去“办事”,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她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哈伦试图回答,却说不出话;他的嘴里塞满了蛋糕,他也不想在米歇尔面前表现得太狼狈。

接到电话以后,巴尼只花了大约三十五分钟就赶了过来:哈伦觉得,这可能创造了镇里的新纪录。

他把刚才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只是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恐慌了,讲述的方式也变得更加声情并茂。说到窗边那张脸和街上的卡车时,他的声音甚至恰到好处地颤抖起来。事实上,他突然想到,刚才他差一点就顺着巷子骑到卡顿路上,躲进了某座谷仓或者空屋子里面,他很想知道,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治安官巴尼开车送他回家。巴尼搜查屋子的时候,斯塔夫尼医生陪着他坐在车里。这地方看起来和哈伦离开时一样,灯依然开着,门还是没锁,但在进屋之前,巴尼先绕到屋后,把后门锁了起来。锁住了!哈伦本以为他会举着左轮手枪,猫腰闪身钻进大门,就像《**都市》里的警察一样。但实际上,巴尼连左轮手枪都没有,或者就算有他也没带。

斯先生还在追问他妈妈每个周末的行踪,哈伦一边回答,一边凝神倾听屋里随时可能响起的尖叫。

巴尼出现在门口,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没有发现盗窃或者非法侵入的迹象。”三人拾级而上的时候,他说。哈伦意识到,治安官这句话是对着医生说的,而不是他。“这地方看起来像是被人搜过,那个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转向哈伦,“你觉得呢,孩子?还是说家里本来就是这样?”

哈伦像陌生人一样审视着自家的厨房和餐厅。炉子上的平底锅油腻腻的,水槽、台面和餐桌上随处可见用过的碗碟。地板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旧杂志、盒子和垃圾。垃圾袋满得溢了出来。起居室也好不到哪儿去。哈伦知道那一大堆报纸、电视、餐盘、衣服和杂物下面藏着一张沙发,但他也明白,警察和医生恐怕看不出来。

他耸耸肩。“老妈不是全世界最爱整洁的人。”他讨厌自己现在的语气,就像他应该对这两个浑球感到抱歉一样。

“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吉米?”巴尼提问的口气像是刚想起他的名字。哈伦最恨别人叫他吉米,比这更讨厌的事情只有迎面被人揍上一拳。但他不介意米歇尔这么叫他。他摇摇头,从一楼的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不动声色地试图稍微整理一下手边的东西。“没有。”他说,“我觉得应该没丢东西,但我也说不准。”这里有什么东西可偷?老妈的电暖器?我们那台老电视?或者我的**杂志?哈伦的脸唰地红了,就像巴尼或者FBI或者别的什么人真的搜查了这幢房子,找到了他藏在衣柜底板下面的那几本杂志。

“那个老太婆出现在楼上,不是这里。”他的语气火药味十足,但他不是故意的。

“我去楼上看过。”治安官回答,他的视线投向斯医生,“上面也是一团乱,但没有盗窃或者明显破坏的痕迹。”

跟着治安官和医生走上楼梯的时候,哈伦感觉更差劲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等到这位神经质的医生回家以后,他会怎么向神经质的妻子和女儿描述自己看到的糟糕景象。没准儿他一回家就会迫不及待地喊醒米歇尔,叮嘱她远离那个名叫哈伦的孩子。她叫我吉米。

“没有。”他觉得自己的回答简直傻透了。那孩子是个懒骨头,而且蠢得要命。他想象第二天一早,衣冠楚楚的医生这样告诉斯太太和米歇尔。“我觉得没有。”他补充道,然后他的声音里真的多了一丝焦急,“你检查衣柜了吗?”

“我最先检查的就是衣柜,”巴尼回答,“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再检查一遍。”

哈伦退后一步,让治安官和医生查看衣柜里面。他们这是在戏弄我。等这两个家伙走了,那具腐烂的尸体就会突然冒出来,一口咬掉我的心脏。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巴尼开口说道:“你妈妈回家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孩子。”

“还有我。”医生补充道,他和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吉姆,你知道她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不知道。”哈伦咬紧下唇。要是听见自己再答出一个“不”字,他宁可翻出老爸的左轮手枪,当着这两个人的面打爆自己的脑袋。那支枪。他是不是把它留给老妈了,让她好好保护自己?他的脑子飞速转动。

“去换睡衣吧,孩子。”治安官说道。哈伦敢用性命发誓,他压根儿不记得巴尼的真名。“家里有咖啡吗?”

“有速溶的。”哈伦回答,“不”字险些再次脱口而出,“就在楼下的厨房台面上。”蠢货,我们刚从厨房里出来,难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你去铺床吧。”治安官又嘱咐了一声,然后和医生一起下了楼。

这幢房子真的很小,他能轻而易举地听到楼下的动静。他和老妈都在家的时候,谁放个屁对方都一清二楚。有时候哈伦觉得,也许这就是老爸带着那个女人跑掉的原因。不过今天晚上,这幢房子又显得不够小了。哈伦走到外面的小平台上。

“你检查过床下面吗……先生?”他朝楼下喊道。

巴尼出现在楼梯底下:“当然。还有所有角落。楼上楼下,到处都没人。医生刚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我这就去车库里看看。你们家应该没有地下室吧,孩子?”

“没。”哈伦答道。该死。

巴尼点点头,回到厨房里。哈伦听见米歇尔的爸爸跟他聊起了卫生部的事。

哈伦回到房间里,但没有关门。他一蹬脚,网球鞋飞向墙角,紧接着他脱下短袜扔在地板上,又剥掉了身上的牛仔裤和T恤。然后他挨个儿捡起地上的袜子和裤子,把它们统统扔进了衣柜里看不见的地方。但他不敢靠近衣柜。她就站在那里。窗户边上。她在这间屋子里来回走动。

该死的,那支枪到底被她藏到了哪里?老爸留下的枪不大,但枪身闪着幽幽的蓝光,看起来非常危险。装子弹的盒子是蓝白色的。老爸曾经叮嘱过哈伦,不许碰他的枪和子弹。这两样东西原来都收在老爸的抽屉里,但他带着那个女人跑掉以后,老妈把它们藏了起来。可是藏在哪儿呢?也许这是违法的。巴尼会找到他家藏匿的军火,把他和老妈都送进监狱。

后门哐当响了一声,正在穿睡衣的哈伦被吓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医生和警察正在说话。

楼下传来脚步声,巴尼响亮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了上来:“睡前想喝杯热可可吗,孩子?”

哈伦的胃还在努力消化刚才斯塔夫尼太太塞给他的起码1加仑食物。“好的!”但他还是大声回答,“我马上下来。”他掀开枕头,拽出塞在枕头下面的睡衣上衣。

床单上有一摊鼻涕似的灰色物质。哈伦皱起眉头,在睡裤上擦了擦手,拉了拉床单。

他的床单看起来十分恶心,像是被好几加仑鼻涕或者精液泡过。灰扑扑的黏液反射着台灯和顶灯的微光,整张床就像三明治里垫底的面包,有人用长柄勺往上浇了一大堆灰色的果酱——滑腻厚重的黏液早已浸透了床单,正在干涸的表面逐渐起了皱褶。糟糕的气味闻起来像是有人把一条湿毛巾扔进脏兮兮的洞里发酵了三年,又找了一大群狗在上面撒尿一样。

哈伦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倚着门框,睡衣的上衣早就掉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木地板似乎正在倾斜,就像汹涌波涛中漂**的小船甲板。哈伦强迫自己走出房间,整个人趴在二楼摇摇欲坠的扶手上。

“先生?治安官?”

“怎么了,孩子?”巴尼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哈伦已经闻到了速溶咖啡和热牛奶的香味。

哈伦回头望向自己的房间,隐隐期盼着能看见床单干干净净,或者至少跟他早上起床时一样乱成一团,就像电影里常见的桥段,某人只是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见证了奇迹。

昏黄的灯光下,灰色的黏液看起来几乎是白的。

“怎么了?”巴尼走到楼梯下面。男人眉头紧皱,就像他真的很在乎哈伦似的,黑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什么?

忧虑?可能是担心。

“没事。”哈伦答道,“我这就下来喝可可。”他回到房间里,一把扯掉床单,尽量不去碰那堆黏糊糊的东西,然后把床单和他的睡衣(包括上衣和睡裤)一起扔进衣柜角落,又从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了另一套睡衣。这套衣服有些小了,但还算干净。哈伦披上破旧的睡袍,走进厕所洗了洗手,这才下楼去找警察和医生。

她在这里。它就在这里。

热可可十分美味。斯塔夫尼医生已经把厨房的餐桌清理了出来,三个男人坐在桌边,聊到了差不多12点30分,直到这时候,哈伦的母亲终于推开后门回家了。

然后哈伦回了楼上,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毯子重新铺好了床,他没去管床单的事。听着楼下怒气冲冲的争吵声,哈伦微笑着睡着了。

感觉真像爸爸还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