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神秘园之歌

欧阳宁娟找到王一川是两天后了,这两天她发了疯似的寻找王一川,情绪近乎失控。

她去找了谭小雅,从谭小雅那里得知了王一川要“借”给她500万的事。同时听说王一川卖房子筹钱时,谭小雅和坐在一边的冯天海也震惊了。

“他卖房子了?”谭小雅震惊地挺直身子,“不是说只要拿房子抵押就可以吗?”

冯天海凝重地点点头:“他实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我很佩服他。那套房子要是卖的话,能卖个六七百万吧?”

谭小雅脸色有些难看,尽管已经分手了,她还是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因为当初她和王一川谈恋爱的时候,王一川怎么都不愿意卖房,现在却为了欧阳宁娟卖房筹钱。她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欧阳宁娟,心里暗暗恨着:难道自己还不如这个一头短发,长得像个假小子似的女人?

随后冯天海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套房子能卖六七百万,也就是说,王一川付给自己500万后,手里还会有一两百万?如果把那钱也“借”过来……

目前她筹集的钱有700多万,不算这些,加上以前向客户借的钱,她的负债已经达到了1400多万,考虑到要给这些客户定期发利息,她现在必须尽可能多地筹集本金给冯天海,以便赚钱翻本。她已经打着高利息的名义把能借的人都借了,同学、老师、同事、客户……王一川这500万等同于她讹诈来的,现在听到王一川手里可能还有一二百万,她的心思又活动了。

所以当两天后,王一川拿着电脑过来和她交接款项时,她看着他转账完毕,却没有把欠条给他,而是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说:“一川,谢谢你。”

“把欠条给我吧。”

“我马上给你,不过,我……是不是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王一川问。

“我听说你把房子卖了,是吗?”谭小雅问。

王一川沉默了,过了几秒后答道:“是。”

“卖房子的钱应该不止500万吧。那房子真卖的话,700万也能卖到。”谭小雅掰着手指说,“你卖房子剩下的钱,也能借给我吗?我一定尽快还给你。”

说着,她紧紧把那张欠条攥在手里,含意很明确,如果他不借的话,欠条是不会给他的。

王一川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把界面展示给她看。

“房子的确卖掉了,我550万卖掉的。如果你不信的话,看一下我的账户明细。500万给了你,剩下的钱,你得留给我活命吧?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550万?”谭小雅惊呼道,“那房子——只卖了550万?你怎么会卖这么便宜?你——”

“时间太紧了,你只给了我三天时间。”王一川说,“我试着找地方去抵押,可是人家看我要钱要得急,使劲压比例,我这房子最多只能抵押到450万,而且最快也要五天才能放款。我没办法,只能卖房子。我找了十几家中介,跟他们说只要超过500万,能立刻给钱,不管多少我都卖。”

“谁买了?”

“你见过,老隋,开干洗店的。他当天就把钱打过来了,挺好,还省了中介费。”

谭小雅身子一软,靠在枕头上,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那张欠条皱巴巴地滚落在被子上。王一川伸手拿过来,小心地抚平,揣进自己的口袋。他舒了口气,似乎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收起笔记本电脑,站起身。

“再见。”他干脆地说,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你为了一个男人婆可以低价卖房子,当初你却不肯为了我卖房子去买婚房。”谭小雅怨恨地说。

王一川笑了笑,说:“有些事你不会懂的。而且咱们已经是过去时了,别纠结了。”

他说完就离开病房。在门口他看到了冯天海,那位商业精英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看到王一川出来,向他笑了笑,就好像两个人是很久的朋友似的。

“王警官,我们也算是打了不少交道。”他诚恳地说,“你是个好人,在小雅这件事上,我确实对不起你,过段时间小雅好了,我们一起请你吃个饭吧,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

“不必了。”王一川答道,“希望别再见面了。如果真的会把钱还给我,直接给我打到卡里就行,别联系了。”

离开住院楼,王一川觉得浑身轻松,他仔细查阅了一些西北自驾的攻略,发现动力强劲的越野车是西北自驾的刚需,于是他去了一家租车行,花了一下午时间选了一辆新的荣威RX9越野车。这是一辆中大型7座越野车,车身尺寸比丰田汉兰达还要大。之所以选这款,是因为他看中了租车公司介绍的超强动力系统,以及实惠的价格——这车也就20万上下,万一撞坏了,他剩下的钱也赔得起,何况还能买保险。

付了押金,签了租车协议,仔细检查了车况,签署了交接单,他直接把车开走了,路上他体验了一下手感,对这款车比较满意。随后他到超市购买了水、面包、自热食品、睡袋、帐篷,去药店购买了一些药物、酒精和绷带。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在家附近的小店吃了晚饭,就回家把衣物收拾了一番,装进两个大的行李箱里。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最后坐到钢琴凳上,有些留恋地抚摩着这架钢琴。

要告别啦。

妈妈死后,他最后一次弹奏了《神秘园之歌》,从此扣上琴盖。前几天他试着给钢琴调音时,手已经完全生了。这架钢琴陪了他20年,留有妈妈和外婆的回忆,还没有调音完毕,很多琴键还是跑调的……现在,他必须忍痛舍弃了。

房子已经没了,这架钢琴他连放的地方都没有。

他轻轻敲击着琴键,钢琴发出有些闷的声音。王一川正襟危坐,双手如同握橘子一样虚悬在琴键上方,试着弹了几下。

起初还有些生涩,不知是不是要与这架钢琴告别的原因,他的弹奏竟然流畅了。王一川轻弹了一段,把妈妈和外婆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钢琴上方,后退一步,跪下向她们磕了三个头。

“妈,外婆,我把房子弄没了。”他在心里默默说,“我不是有意弄没的,我没办法。妈,我给你再弹一遍你最喜欢听的曲子,然后我就要走啦。妈,外婆,我这次出去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你们保佑我吧。”

在心里说完这些话,他又两次起立,两次下跪,完成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最后他一脸肃穆地坐在琴凳上,抬起了双手。

门铃响了起来,按门铃的人似乎很急,不断地按着。王一川放下手,走过去打开房门,欧阳宁娟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外。

“王队!哥!”看到王一川,她似乎一下就要哭出来了,“你在啊!你——你是不是因为我……”

“进来再说。”王一川打断她。

欧阳宁娟没有了日常的利落和干脆,她一脸惶急地走了进来。看到地上收拾的背包、已经空了的衣柜,她的脸一下子白了。

“哥,你——”

“安静。找个地方坐下。”王一川严肃地说,“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欧阳宁娟不知所措,慢慢坐到一边,看着王一川回到琴凳上坐下。他向妈妈和外婆的照片双手合十,为刚才被打断而道歉,随后深吸了一口气。

灯光打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表情严肃,眼神凝重而专注。他抬起双手,那双摸惯了枪和匕首、捉拿了众多凶犯的手在灯光下显得细长、优雅。当他用降E大调,敲出第一个音符时,《神秘园之歌》的曲子流淌而出。

节奏不快,也许是因为有些生疏,王一川脸上的表情起初是严肃的,慢慢地变得柔和,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哀伤。弹奏渐渐流畅了,但节奏并没有加快。由于这样的节奏,整首曲子显得更加悲伤。

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财产,事业也遭受了挫折。他能向谁倾诉呢?也许,只有天上的母亲和外婆了。

这支钢琴曲刺痛了欧阳宁娟的心。她不懂音乐,但是她能听出王一川弹的曲子里那份痛苦和悲哀。想到他为了救自己卖掉房子,欧阳宁娟的泪水夺眶而出,害怕干扰到王一川弹琴,她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王一川一边弹琴,一边抬头看着照片里的妈妈和外婆。这两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正对着他微笑,似乎永远也不会责怪他。于是王一川笑了,眼里也闪着泪花。

抬手,曲寂。

王一川站起来,再度后退两步,向母亲和外婆磕了三个头,随后把她们的照片收起来,放进背包。

欧阳宁娟终于哭出声来。她向王一川扑过去,一直扑到王一川的胸膛上,她抱着王一川大哭起来。王一川轻抚着她的头,安慰道:“哭啥?……哭了就不好看了。”

“哥!都怪我!……”欧阳宁娟痛哭着,“都怪我不小心,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卖房子……哥,咱们去把钱要回来!为了我不值得!”

“傻姑娘,你想多了。”王一川温声安慰道,“不关你的事。人家本来就参与举报我了,本来就不会放过我。再说,我是把钱借给她,她会还的,没事,啊?”

“哥,你别安慰我了!”欧阳宁娟哭着说,“那就是条毒蛇,钱到她手里,怎么要得回来啊?哥,我在崂山五村有套房子,要卖也是我卖,我明天就去卖房子,我把钱给你,你快把房子买回来!”

“你疯了?”王一川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离自己的身体,“你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了解决这件事付出了成本,就不要再做多余的事!否则我做的这些就都没有意义了!你要是还管我叫哥,就趁早收了什么卖房的心思!”

“呜……”欧阳宁娟站在那里,无助地痛哭着。她可以一拳打裂一根木棍,可以单掌劈七块砖,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帮助王一川,不知道如何报答王一川,她只会站在那里痛哭。

“好娟子,别哭了,没多大事。我还年轻,将来再买。”王一川安慰说,“正好你来了,我也有事要拜托你。明天新房东会来收房,我明天有事要办,不在场。我和他说好了,到时候他会把我家里这些零散东西打包收拾好,你帮我去租个仓库,把家里这些杂物都寄存了吧。”

“哥,没房子,你住在哪儿呢?”欧阳宁娟哭着说,“要不你到我家去住吧,我家客厅也能睡人……”

“不用了,我有安排。”王一川笑着说。

他说着就背上背包,拎起两个行李箱,向门口走去。欧阳宁娟愣了一下,一边抹泪一边冲上去抢过一个行李箱。明明可以拖着走,她却一定要提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心里好受些。到了门外,她惊讶地发现王一川拉着另一个行李箱向不远处的一辆白色越野车走去。随着一声蜂鸣,车灯闪了闪,那辆越野车的后备厢盖子缓缓升起。

“哥,这是谁的车?”欧阳宁娟惊疑地问,借着车里的灯光,她看到了后备厢里的物资,不由得脸色一变,“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办。”王一川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里就拜托你了。”

他从她手里把行李箱接过来,用力塞进后备厢,按下车钥匙,后备厢自动关门上锁。王一川对欧阳宁娟笑笑就上了车。车灯亮起,他从驾驶室里伸出手挥了挥,越野车向小区门口驶去。

欧阳宁娟带着泪痕,在车后面追逐了几步,一直到那辆车消失在小区门口。她的心跳得厉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东西好像要失去了。

王一川开着车,来到那个烂尾楼旁边的街道上,他把车停在外面,徒步走进去,一直走到烂尾楼顶层。站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他低声说:“滚出来,我们现在就走。”

一个黑影从黑暗中出现,凌季雨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周围,问:“不是说明天早上才出发吗?”

“我改主意了,现在就走。”王一川说,“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要带的放上车去。后座上有个手铐,上车自己铐好。”

凌季雨立刻动了起来,重新隐入黑暗中,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几分钟后,荣威RX9越野车离开烂尾楼,亮着车灯驶向远方。

“王一川把房子卖了?钱给了谭小雅?”傅朗手一抖,一杯水洒在了桌子上,“那他住哪儿?”

重案队的人全部惊呆了。欧阳宁娟蔫蔫地坐在座位上摇头,沉重的负罪感让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我给他打电话!问问他现在住哪儿!”傅朗拿起手机拨打着,手机里传出“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这是怕咱们问,故意关机了?”张云军问。

“王队是个仗义的人,他肯定是不愿麻烦大伙儿。”苏晓巍分析,“他这次卖房子帮欧阳,这情分……哎呀。”

“他、他不会睡马路了吧?”刘苡岚问。

“应该不会,他有辆车。”欧阳宁娟小声说。

“车?”傅朗立刻问,“什么车?他什么时候有车的?”

“不知道。”欧阳宁娟说,“我昨晚看见他开了辆车,那车还蛮新的。对了,他看起来像是要出远门,后备箱放了好多水和食物。”

“出远门?”傅朗忽地站起来,“他现在还在被审查期间,千万不能离开沪海市啊!那车号你记下来了吗?”

欧阳宁娟摇摇头。

“你脑子里缺弦是不是?”傅朗发火了,“你现在马上去调取他们小区的监控,查一查车牌号!现在!马上!”

欧阳宁娟站了起来,傅朗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指着刘苡岚说:“你开你的车陪她去!这小子不要干什么傻事啊!”

车牌号在一个小时后查到了,同时也查到这辆车属于一家租车行。傅朗听到这个消息,面如土色——如果在市内办事,王一川根本不需要租车,他租车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出沪海市!

又过了半个小时,从姜桥收费站传来消息,这辆荣威RX9越野车在昨天夜里11点58分经姜桥收费站主线离开了沪海市。本来姜桥收费站出站100米设有检查站,但是王一川出示了人民警察证之后,检查站的同志认为他在执行公务,予以放行了。

随同这个消息传来的还有收费口拍下的这辆越野车的照片。照片放大后,整个重案队办公室里突然寂静了。

闪光灯照得越野车车内很亮,驾驶座上的人清晰可见。驾驶座上开车的人正是王一川,他正伸手从人工通道的自动取卡机上取卡;第二排座位上有一个人缩着,虽然有些模糊,但是面目依稀能辨认出来。就是这个人,让所有的人都如遭雷击。

“凌季雨!”

王一川在协助犯罪嫌疑人逃离沪海市?

傅朗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王一川完了。之前对他的停职调查实际上查无实据,一切只是存疑,然而现在他竟然帮助犯罪嫌疑人脱逃!

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了!

“他在搞什么啊!”傅朗失态地咆哮道,“破罐子破摔,想自绝于人民?”

“队、队、队长,怎、怎、怎、怎么办?”苏晓巍惊骇地问。

“打电话!不间断地打!拼命打!直到打通为止!”傅朗吼道,他接着对着欧阳宁娟大发雷霆,“你昨晚发现不对,就不知道早点汇报?啊?你脑子被驴踢啦?啊?”在他几十年的从警生涯中,他从没有这样对自己的同志红过脸,从没有这样破口大骂过。

欧阳宁娟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轰轰作响。她似乎明白王一川那些举动的含义了——他下定了和凌季雨一起逃走的决心,所以卖了房子,租了车,他可能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即便是回来也可能会坐牢,所以他对着母亲和外婆的照片磕头,给她们弹琴。

他是在告别。

傅朗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粗气,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难听,他看了一眼欧阳宁娟,脸上露出歉意的笑,说:“欧阳,我的话重了,对不起啊。我是急了。”

“我知道,你骂得对。”欧阳宁娟小声说。

“一川这事,得向上面汇报了。”傅朗低沉地说,“你们继续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姜局长。”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拿着手机,如同拿着一块烫手的木炭。然而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也是不敢瞒的。他虽然没开免提,但是很快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了手机里传出来的吼叫声。

“他是你们队的人,你们不盯着他?啊?有什么异常,就发现不了?就不知道早点汇报?啊?你脑子被驴踢啦?”

傅朗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姜局长大发雷霆。“雷神”局长吼完这段话,接着就吼出了下一句:“马上到区局来!最后一个见过他的是谁?”

“是欧阳宁娟。”

“一块带过来!现在!马上!”

傅朗放下电话,灰着脸说:“欧阳宁娟跟我走一趟。”说完便佝偻着背走出去了。

等他们赶到区局大会议室,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姜局长、姬军政委、陈副局长和另外两名副局长全部到了,督察支队、纪检组的人也在座。更为严重的是,所有的人都在等人,因为市局得知此事后也震怒了,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一把捅破天了。”看到傅朗,陈副局长脸色很难看,“公安人员带着犯罪嫌疑人一起逃亡……唉!”

“现在看来,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的。”唐志坚说,“亏我们还认为对他的举报存疑。”

“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傅朗小声问陈副局长,“我们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市局都知道这事了,你还想大事化小?”陈副局长答道,“这次姜局长要‘挥泪斩马谡’了,你不知道他平时多看重这小子,以前还说这小子是个支队长的料,现在你看看他。”

傅朗偷眼望去,只见“雷神”局长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黑着脸低头盯着茶杯,脸上的肌肉不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