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烛光晚餐

对王一川来说,女朋友晚上来吃饭是天大的事。回到家里,把警服挂好,王一川就匆匆出门到家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肉和青菜,还买了蜡烛。今天晚上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一定要让谭小雅感到满意才行。

几年前,王一川因公到著名的外企保险公司BIB取证,部门经理秦观月看了协查通知,指定高级客户经理谭小雅接待王一川。那一天,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装、妆容淡雅、落落大方的谭小雅晃瞎了王一川的眼。

后来就是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桥段,追求,送花,约逛街,看电影,牵手。不知不觉,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六年了。

一转眼两人都三十多了,在规划着结婚,房子却成为绕不过去的坎儿。王一川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老式公房,用沪海人的话讲就是老破小,由于靠近春申江,泛着一股潮气。当年外婆过世时,心疼这个外孙,在遗嘱里将房子留给了他。

高档小区靠近春申江,那叫江景豪宅;老式公房靠近春申江,那叫江景好惨,连墙壁都长了霉点。谭小雅不止一次要求他把房子卖掉,贷款置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可是王一川算算自己的收入,迟迟下不了决心变成房奴。

想到这里王一川有点羞愧,他很想给谭小雅好的生活,她是在外企工作的白领,工作环境好,眼界宽,有追求,有品位,可是他却能力有限。影视剧中常见的浪漫情景是:在整洁典雅的餐厅里,银质的烛台上烛光微微闪动,男主角穿着整洁的西装,女主角穿着晚礼服,在音乐中轻轻碰着红酒杯。可是现实中,他住的是五十平方米的老式公房,连个餐厅都没有,吃饭要挤在厨房角落半平方米不到的小桌上,屋子小东西多,显得拥挤不堪。钢琴有一架,是他小时候学钢琴时买的,自打母亲过世,他就再也没碰过,如今钢琴上堆满了箱子,琴盖上都积灰了。

王一川觉得,自己真的亏欠了谭小雅太多。

也许真的要考虑把这套房子卖掉,一起去买套大点的房子了。

他拎着青椒、猪耳朵、生菜、干紫菜从菜市场出来,往家的方向溜达。他身上披了件旧外套,穿着及膝的运动短裤,因为穿着皮凉鞋,走路时踢踢踏踏的,完全就是升斗小民的形象。路过便利店,他拐进去买了瓶红酒,又买了爽肤水和润肤露,心里盘算着从明天开始要打扮起来,形象好一点,站在谭小雅身边才不给她丢人。

到家附近时,隔壁开干洗店的老隋拉住他聊了会儿天。先是东拉西扯了几句,看王一川想走,老隋拉住他小声问:“一川,你和松园派出所的人熟不熟?”

“认识他们指导员吧,”王一川想了想,回答道,“怎么?”

“好不好帮忙打打招呼,”老隋拿了根烟递给王一川,看王一川摇头不抽,他自己点上了,说,“你嫂子户口要从外地迁进来,请他们帮帮忙。”

“满十年了的话直接去窗口办呀,”王一川说,“快得不得了。”

“这不是还没到年头嘛。”老隋脸上堆着笑容。他是老知青子女,按照政策返回沪海市定居,快奔四了还一直打着光棍儿,后来经人介绍娶了个苏北的老婆,他老婆离过一次婚,没有子女,人还厚道,夫妻俩就在一楼开了个干洗店,除了干洗衣物,还帮着缝补,又承接了周围好几个酒店的床单毛巾被褥的清洗熨烫业务,每天起早贪黑地挣辛苦钱。

“没到年头急啥啦?”王一川说,“这个不合规矩的。”

“你不晓得,”老隋把脸凑近,低声说道,“本来嘛我也想慢慢等的,可是今天上午听到消息……”他往旁边看了看:“我跟你讲哦,你不要跟别人讲——602的老胡今天偷偷跟我讲,我们这个地块划入拆迁范围了,可能过段时间就要冻结户口了。”

“真的假的?”王一川眼睛一亮,“消息确切[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171406249317.jpg" /]?”

“老胡说消息真真切切!”老隋说,“你看一看咱们周边,都是商业区的高楼大厦,只有咱们这两个小区是老破小,这么好的地段,老早就好拆迁了!以前是拆不起,这次说有公司要开发成商业地块,出大钱来拆迁。老胡现在正忙着把家里人的户口都迁过来。”

“迁过来干吗?”王一川说,“现在拆迁大部分还是要数砖头的。”

“数砖头”是沪海市的俚语,意思是拆迁时按照动迁房屋的建筑面积计算补偿,不考虑家里有几口人。这种说法对应的是“数人头”,也就是按照户口内人员的数量计算补偿。现在的拆迁基本都按房屋面积计算补偿,在王一川看来,往房屋里迁户口没什么意义,但是老百姓是不管的,一听说要拆迁,先把七大姑八大姨的户口迁过来,运气好了没准儿还能多要点补偿。

“这个拆迁嘛,终归好谈的了。”老隋说,“所以问一问,你和松园派出所的指导员既然认识,帮忙打打招呼,户口的事情帮你嫂子搞一搞,需要多少钞票,我拿给你。”

“格勿来塞的。”王一川赶忙说,接着换了普通话,说,“这个不行的。老隋,这个忙不是我不帮你,户口迁不迁,派出所说了不算,是市局那边管着的。十年入户是硬规定,就是我们分局领导都做不到提前。”

“这么严格啊?”老隋勉强笑着说。

“我们老邻居,你知道我能帮终归会帮帮你的,”王一川说,“可是这件事真的做不到,我劝你也不用找人了,万一找别人没准儿会被骗钱。”

“哦……”老隋干笑着,“我也就是问问。”

他看起来很失望,有些不甘心地走了。王一川知道,尽管自己提醒他当心受骗,他肯定还是会去找“有关系”的人问。他拎着菜回家,脑子里充斥着莫名的兴奋——真的要拆迁了?

如果消息属实的话,拆迁款完全可以买一套大的房子,自己和谭小雅很快就会有一套新居可以当婚房,会有宽敞明亮的客厅,会有温暖舒适的卧室。如果可能的话,他要给谭小雅弄一个衣帽间,给她买好看的衣服、鞋子和包包……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谭小雅,但是当他洗菜时,那股激动逐渐冷却下来,老隋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拆迁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还是未知数。如果急急忙忙告诉谭小雅,最后发现消息不确切,女友该多么失望啊!他可是知道谭小雅对房子的执念的。

想到这里,王一川决定先不说,等消息确切了再告诉谭小雅。

肉和菜洗干净了,王一川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这曾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他上小学的时候还在区里得过奖。母亲过世后,他整理遗物,发现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奖状都被母亲收藏在一个铁盒子里,里面就有他的钢琴奖状。那一天,他抱着奖状,望着母亲的遗像泪流满面,然后他端坐在钢琴前,给母亲认真地弹了一首曲子,那是母亲最喜欢听的《神秘园之歌》。

从此他担起了家务,开始买洗烧,很少有时间再打开琴盖。再后来他上了警校,开始练匕首攻防,开始拆卸枪支。那双曾经修长好看的手浸染着油烟、硝烟,完全不像是弹钢琴的手了。偶尔有几次独处,他打开琴盖,轻轻擦拭着琴键上的灰尘,试着弹了几下,这架老旧的钢琴因为发潮和长久没有调音,有些琴键都失灵了。

谭小雅大约是晚上七点到的,这时候王一川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尽可能干净,那张半平方米不到的小桌上摆着辣炒猪耳、紫菜蛋花汤、蚝油生菜、三文鱼沙拉。桌子的中间摆了一只蜡烛杯,里面水果形状的蜡烛发出柔柔的光。桌子的两边有两只高脚玻璃杯,那瓶红酒已经打开在醒酒了。王一川特意换了身衣服:黑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衫。沪海人过日子一向是既讲究面子又讲究里子,既注重实质又注重形式,虽然是小场景,也要尽可能制造出一点情调来。

谭小雅看到这一幕,眼角就带上了笑意。

“已经全都做好了?”她换了拖鞋,把挎包挂到墙上,“还开了红酒啊。”

“红酒配美人。”王一川殷勤地上前接过她的外套。

谭小雅是从公司直接来的,还穿着那身职业装,雪白的衬衣,黑色的筒裙,让她有一种职场丽人特有的韵味。情人眼里出西施,何况谭小雅确实漂亮,王一川眼里的女友近乎完美,还没喝酒,他就有点醺醺醉意了。

“嘴这么甜?这么殷勤是又有什么阴谋?”谭小雅眯了眯眼睛,“想让我喝多啊。”

“喝多了正好就别回去了吧。”

“你想得美。”谭小雅假意白了他一眼,洗手后坐在餐桌前,看看桌上的饭菜,笑着问,“升了职这么高兴?”

“不光这个。”王一川拿起醒酒器,往高脚杯里倒着红酒,“还有你妈上次让我办的事。我有个同学在鸿迪集团管人事,我跟他说了一下你表弟的情况,他说可以安排你表弟实习,好的话就安排转正。”

“地址在哪里?什么部门?”谭小雅眼睛一亮,问。

“物管部,主要负责物资登记和发放。”王一川说,“之前几家公司他不是嫌远吗?这家在复兴中路,坐地铁很方便的,而且是大企业,待遇还可以。你跟小北说清楚,珍惜机会,千万不要再搞什么幺蛾子了。”

“知道了,”谭小雅嗔怪道,“其实小北这个孩子有时候也挺懂事的,你呀,成见太深了。”

“我是怕他又像以前那样。”王一川解释道,“这次我是求了老同学,拍过胸脯的。回头你跟你妈讲一声啊,你们家这个毛脚女婿虽然穷点,还是有些用处的。”

“好啦,好啦。”谭小雅拿起酒杯,“你立大功了,好不好?来,我谢谢你,顺便祝贺一下王队长官复原职。”

酒杯轻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王一川喝了一小口红酒,就殷勤地给女友夹菜。谭小雅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男友的服务,一边吃着沙拉,一边把自己不爱吃的玉米粒一粒粒夹到王一川的盘子里。生菜她只吃菜叶,吃剩的菜茎也扔给了王一川,这位绝世好男友很自然地吃了。

“味道怎么样?”

“嗯,不错。”

“今天在办公室忙不啦?”王一川问。

“还好,本来不忙。”谭小雅说,“下午秦姐说给团队拉来了一个大客户,要我负责,说人家明天下午来拜访,所以今晚我得回去加班做个企划案。”

“又要熬夜啊?”王一川有点心疼地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注意身体,不要这么拼命。”

“切,我不拼命,靠你养我啊?”谭小雅说。

“我养你啊。”王一川认真地说。

“你挣的那仨瓜俩枣的,先过了我妈那关再说吧。”谭小雅撇撇嘴说,“叫你卖房子置换一下都不肯,你还怎么养我啊?”

又扯到房子上了。房子是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一道坎儿,王一川很想把从老隋那里听来的拆迁消息跟谭小雅说一说,可是想想消息不确切,还是没说,只得岔开话题道:“我这给你家忙前忙后的,你妈不会当作没看见吧。”

“怎么,还要讲条件啊?”谭小雅似笑非笑地说。

“没有没有,我心甘情愿。”王一川苦笑着说。

“心甘情愿?”谭小雅说,“你还有一张卡什么时候交给我啊?”

王一川一脑袋黑线,不知什么时候起,工资卡上交似乎成了很多沪海男人的标签,他的工资卡早就交给谭小雅了,可是手里这张银行卡可不能交。“这张卡不行,不是说过了吗?”他赔着笑说,“这张卡是专门用来打报销款的,我们办案需要经费时,也要从这里取……”

“借口。”

“不是借口,”王一川分辩说,“你看,我今天领到报销的钱,不是立刻打给你了嘛。”

“好啦,好啦,知道你乖。”谭小雅用叉子拨弄着菜叶,也没坚持。其实她也知道王一川身上必须有点经费,只是时不时要敲打一下他:“这样好啦,今晚我晚回去一会儿,好不好?”

沪海小姑娘说话,那股嗲嗲的味道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很少有人抵挡得了。王一川心领神会,自然有些小激动,吃饭的速度都快了许多。他和谭小雅并没有住在一起,谭小雅住在沪西父母家里,王一川住在春申江东岸,而且谭小雅的母亲对王一川的家境不太满意,两个人就像两地分居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才能亲热一次。听到谭小雅暗示的福利,他几口就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吃了,许诺道:“放心,我开车送你回去。”

“德行,看你那猴急的样。”谭小雅白了他一眼,“我这还没吃完呢。”话虽如此,她却拿了张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站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地走进卧室,慵懒地坐在床边,轻轻一甩,一只拖鞋就飞过整个房间,落到了柜子上。

“来,伺候一下你的主子娘娘。”她向王一川抛了个媚眼,伸出脚去。

这样的情调是恋人间不可或缺的,王一川说了声“嗻”,弯腰捉住了谭小雅的脚,不但没有帮她脱袜子,反而去挠她的脚心,弄得谭小雅咯咯直笑。她一手扯开发髻,盘在头上的褐色长发像瀑布一样滑落。随后她揽住王一川的脖子,闭上眼睛。

嘴唇尚未贴到一起,王一川的手机突然警笛铃声大作,两个人都僵了一下。一秒钟后,王一川飞快地拿起了手机,说了声:“队里电话!”

这是王一川专门针对队里的值班电话设的铃声,在休息时间听到这样的声音,通常就意味着发生了案件。王一川迅速接通电话,几秒钟后,他的脸色严肃起来。

“知道了,你们通知一下老张、继刚、欧阳和苏晓巍,我马上到。”

他放下电话,抓起外套,对谭小雅抱歉而又急促地说:“发生案子了,我得马上赶过去,——要不你打车回去吧?”

谭小雅坐在床边,脸色发青,可是她知道王一川没什么选择,勉强地笑道:“没事,我能回去。”

王一川披上外套,迅速在谭小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谭小雅有些无奈,叮嘱道:“有没有危险?——注意安全啊!”

“好!”王一川说完这句话,人就向门口走去。门口传来咣当的关门声,谭小雅坐在床边,回头看看这张床,又环视了一下房间,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无数人开始休息、开始娱乐、开始夜生活的时候,一个个值班或休息的警员在接到通知后,向指定地点迅速会集。他们奔向黑暗,身后是璀璨的万家灯火。

春申江之于沪海市,犹如维多利亚港之于香港,是灵魂般的存在。沪海市的各类照片中,最著名的便是江畔的明珠电视塔、沪海中心等高楼,这些高楼在红色的晚霞下临江而立,是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高速发展、雄视东方的写照。

毕竟是超级大都市,春申江在市区的河段超过30公里长,虽然两岸汇集了沪海城市景观的精华,但是在景观和滨江步道之外,也有荒芜的地方。但凡工商业历史厚重的城市,破旧的建筑自然不会缺乏。春申江转向东北方向的沿岸是老工厂区,这里原本聚集了各类码头、工厂、摆渡,里面的格局摆设让人恍若回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工厂时期。随着城市规划的调整,大部分工厂搬迁至周边的郊县,江边一线的改造逐步开始推进,但也仅仅限于靠近市中心的区域。洋浦大桥往西的江畔仍然在等待改造,再往远处,船厂和码头的吊机排列在江边,偶尔还能看到军舰停泊。江对岸是沪海市的洋浦区,沿江一线也在进行改造,旧的房子还没拆完,所以看起来有些破旧,只有靠近洋浦大桥的区域将旧的工厂厂房改造成了奥特莱斯商场,在江边建造了亲水平台,其他地方大抵还是有些荒凉的。

重案队会集的地方便是这样一处荒凉的江边,这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码头,因为长期不用,码头周边——甚至码头的石头缝里——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有些地方坍塌了,石块歪歪斜斜地半浸在水里,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滑滑腻腻的。此处属于一个水湾,因地形以及江水的推动,从上游及周边漂来的垃圾便不断聚集在江边,与水中的植物交杂,形成一条稀稀拉拉的垃圾带,随着江水浮浮沉沉。

王一川赶到时,现场至少停了七八辆警车,警灯闪烁,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里面打着大灯照明。王一川跟守在外围的警员打了个招呼,钻过警戒线赶到江边,发现技侦部门的人在四周搜索着,几名白大褂围着一块蓝色的布,队里的张云军、苏晓巍站在一边。王一川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老张,老苏。”

“王队。”

灯光是直照着蓝布的,张云军和苏晓巍的脸看不分明。几秒钟后,苏晓巍捂着嘴急匆匆地向远处的墙根儿奔去。

“到警戒线外面吐去!”张云军高声喊。于是那家伙拐了个弯儿,从匆匆赶来的欧阳宁娟身边跑过去,那位女警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看他的背影,等她来到灯光下,看到蓝布上的东西,她静默了两秒钟,转身奔着警戒线也跑过去了。

蓝色垫子上是一堆黑色的、脏兮兮的、湿淋淋的塑胶袋,这是城市里常见的超大塑胶垃圾袋,里外有三层,胶袋里取出来的是两只人脚、几节肢体和一些似乎是内脏的东西。尸块不知道在水中泡了多久,皮肤呈青白色还透着灰色,内脏组织已经是黑灰色的,散发着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