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舒梅克死了。”第二天清晨,特鲁曼大步流星地走进健身房。

雷切尔全神贯注于划船机,看都没看他一眼。特鲁曼站在旁边足足等了一分钟。终于,她停下机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身体似乎就不太好。”

特鲁曼长叹:“他的尸体是从泰晤士河打捞起来的。临死前他经受了一次野蛮的‘手术’。他们肯定是想逼他开口。”

她抿紧嘴:“延长他的痛苦根本徒劳无功。虽然他一时大意,但也不可能透露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至少他够聪明,没有问你问题。”

她抱起瘦削有力的双臂:“他的死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了,弗林特?你看起来像刚读了自己的讣告。”

沃尔特·戈默索尔习惯每天早上先逛一圈办公室,然后再同资深记者们开会,讨论当天要关注哪些事件。他的语气诙谐,表情却充满疑惑。

雅各布放下手中的《号角报》。

“不是我的讣告。”他含糊地回答。

“那是谁的?”

雅各布指着第二页底部的一句话:“泰晤士河捞起沉尸。”这起事件既不能像帕尔多自杀那样荣登头版头条,也不值得大肆报道。从河里打捞出尸体几乎和捞起惠灵顿长筒靴一样常见。倘若不考虑死者的身份,这起事件甚至不值得一写。

“列维·舒梅克。”

他险些被这个名字呛住。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可是眼下老人的遗体却躺在某间太平间。一想到这儿,他一阵反胃。

“你认识舒梅克?”

“我昨天还跟他说过话。”

戈默索尔眨眨眼:“几个小时后,他就死在了泰晤士河?天哪,弗林特,你的新闻嗅觉真神啦。先是帕尔多,现在是这位。”

气愤涌上雅各布的喉咙。他深吸一口气,拼命克制自己,不想在编辑面前丢脸:“这是同一起事件。”

戈默索尔皱了皱眉:“我们的读者接受打哑谜,我可不行。五分钟后来我办公室,厘清你的思路,好好解释清楚。记住,用最简单的语言。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雅各布点点头,不敢开口,否则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他径直跑进盥洗室。待他出现在编辑办公室时,他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尽管内心依然十分痛苦。

戈默索尔的办公桌上摊着最新版的《号角报》,旁边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编辑示意雅各布挑一杯:“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安慰一个受惊吓的年轻人了。那么,小伙子,怎么回事?从头说起。”

“谢谢,先生。”雅各布呷了一口茶,“灵感源自普伦得利斯先生。他提到,有传言称舒梅克一直在打探劳伦斯·帕尔多。”

“于是,你决定去问舒梅克,尽管他是出了名的嘴巴紧?”雅各布点点头,编辑继续说道,“啊,年轻人真乐观啊!”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受伤了,鼻青脸肿,几乎走不了路。他告诉我两个流氓在地铁站袭击了他。”

“他是犹太人,”戈默索尔说,“这种事情频繁发生,尤其是伦敦东区。一旦经济衰退,人们便到处寻找替罪羊,寻找跟他们不同的人。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是世界就是如此。”

“他说他们警告他放弃调查。”

“帕尔多死了,没什么可查的了。”

“我不确定。”雅各布的精神好些了,“舒梅克很当回事,他告诉我他即将离开英格兰。”

戈默索尔耸耸肩:“年岁见长,不是吗?他肯定也发了财。或许已经准备退休,搬去温暖的地方生活。”

“他很害怕,甚至坚持不让我走大楼的正门。我沿着消防梯滑下去,差点儿摔断脖子。等我安全降到地面时,心里还暗骂他想象力太丰富。”

“你很容易说话。”戈默索尔说,“注意到附近埋伏了流氓吗?”

“没有,先生。当时天色已黑,我回家心切。那时舒梅克称我俩处境危险,我还觉得他夸大其词。现在,我……”

“他说你有危险?他解释原因了吗?”

“想必是因为帕尔多的案子,其他理由都说不通。有人不希望这起案件真相大白。”

“我们知道真相。帕尔多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野蛮的杀人行为。你不会想说玛丽-简·海耶斯不是他杀的吧?”

“我不知道。”

戈默索尔摘下夹在耳后的铅笔,绕着报道的段落画了一个圈:“这是奥利·麦卡林登的文章。或许他知道更多背景信息。舒梅克说不定是喝多了,不小心摔进河里的。”

“太巧合了。”

编辑哼了一声:“等你掌握了可靠的信息再来找我。还有一件事……”

雅各布咬紧牙关:“您说,戈默索尔先生。”

“收起你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奥利·麦卡林登,年长雅各布三岁,却像怀特霍尔街的政界要员们一般圆滑。这种相似性源自遗传,他父亲是内政部的常务秘书。在上司面前,麦卡林登的举止就像他的头发和脸膛一样油滑,然而背后他却喜欢嘲笑同事,还时不时地模仿戈默索尔的北方口音。

相识之初,他告知雅各布自己要搬出埃德加之家,并推荐女房东多德夫人,称赞她收费适中,厨艺精湛。雅各布本以为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然而某天下班后,奥利·麦卡林登邀请他一起去沃德街一家灯光昏暗的赌场俱乐部玩,那儿的男人们手牵手,时不时互相亲吻,甚至都不用轮盘赌的输赢做借口。一个身穿天鹅绒便服、发色灰白的男人还给了雅各布一个飞吻,这让麦卡林登觉得很好笑。

“你走运了,宝贝儿。我碰巧知道那家伙身家百万以上,即便是眼下这个乱世。”

“我想我还是道声晚安吧。”

“好极了。你去跟他玩吧。”麦卡林登举起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保守你知道的秘密,嗯?”

“不。”雅各布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般困惑,“我要直接回埃德加之家。”

“黑暗的德斯伯里镇没有这种事儿,嗯?”麦卡林登操着勉强过得去的约克郡口音问道,“我打赌有,你懂的,只是得知道去哪里找。”

那晚之后,雅各布开始提防麦卡林登。和平共存是他的信条。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生活,但是他不免怀疑他同事的动机。麦卡林登的文笔平平无奇,却踌躇满志。这么想或许不公平,但是雅各布暗自担心麦卡林登为了自身的利益会诱使他言行失检。

“对不起。”雅各布无意中碰见从汤姆·贝茨办公室走出来的麦卡林登,赶忙追问关于舒梅克的死他还知道些什么,对方显然毫无诚意。“除了报道里提及的,我没法告诉你更多了。犹太私家侦探,嗯,然后呢?我想,无非是一个被美化过的讨债人。唯一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能活到这把年纪。我赌一盒雪茄,他是被某个怀恨在心的家伙干掉的。你见过真正受欢迎的犹太人吗?没有,这是自相矛盾的说法。所以,你为什么对这位夏洛克·福尔摩斯感兴趣呢?”

雅各布心生厌恶,不想再谈论此事。“说来话长。”他嘀咕道。

麦卡林登打了个哈欠:“改天再说吧,宝贝儿。我得去参加一个会议,莫斯利要在会上发言。有趣的家伙,他可不是个小人物。如果阿尔弗雷德·林纳克遭遇不测的话,我敢打赌他将成为我们的下一任首相。”

麦卡林登一消失,雅各布转身溜进贝茨的办公室。贝茨缺席后,再没有人整理这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和垃圾。雅各布期望能从中发现汤姆调查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线索。他仔细翻阅了一堆浅黄色的文件,搜寻提及她或者绞刑场的蛛丝马迹,最后只找到几块橘子皮和一堆令人作呕的香蕉皮。

他只发现一处提到雷切尔的地方。她的名字和冈特公馆的电话号码被潦草地写在记录逃犯哈罗德·科尔曼遇害案的复写本里。十分钟后,他放弃搜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依旧没有来自雷切尔的信息。见过麦卡林登后,雅各布的脾气愈加暴躁,他着手起草另一封电报。

删减了几版后,他决定言简意赅:“舒梅克遇害前不久,我和他聊过。”神秘到令人无法忽视吧?这位女士肯定想知道言听计从的侦探有没有泄露她的秘密吧?无论她的游戏是什么。

电报一发出,他立即尝试约见文森特·汉纳威,结果被一位像奥利·麦卡林登一样油腔滑调的文员傲慢地告知:汉纳威先生不在办公室,他出门拜访客户,下午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接下来的几天,他的日程都排满了,如果弗林特先生您愿意提交一份书面问询函或者一份介绍信……

雅各布挂断电话,致电伦敦警察厅碰碰运气。奥克斯探长的手下也竭尽全力地搪塞他,直至雅各布说打电话来是为了一桩谋杀案。终于,他接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我跟你说保持联系,”一丝揶揄的幽默缓解了奥克斯刺耳的语气,“可没指望收到每日简报。”

“你知道列维·舒梅克死了吗?”

“当然。”

“我相信他是被谋杀的。”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来,对方说:“我需要休息一下,吃顿午饭。下午一点来查塔姆伯爵餐厅见我。”

揣在他的口袋里的舒梅克的字条仿佛烫手的山芋。是否要偷看一眼的道德困境已经得到解决,这一天来得远比二人想象的更快,也更可怕。“如果我把这个给你,你能不能发誓,除非我发生意外,否则绝不打开它?”当初设定的条件仅在几个小时内就实现了。

转念一想,舒梅克或许早已想到。他之所以把机密信息托付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记者,或许只是因为他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世。

几乎可以肯定,谋害舒梅克的人就是雅各布现身前不久袭击他的那两个家伙。自离开奥尔德盖德东站后,二人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一名记者的陪同下返回办公室,他们选择灭口。雅各布猜测他们是听令行事。那么,又是谁命令他们杀害舒梅克呢?

舒梅克曾效力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他是不是丧失了利用价值,又因为知晓太多内幕而变成了一种威胁?这些年来,舒梅克肯定已经察觉自己处境险恶,然而当他领着雅各布走到消防梯前时,眼中依然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他清楚她能干出什么来。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全英格兰最危险的女人。”

雅各布浑身发抖。下一个目标是他吗?肯定没人愿意冒险杀他。贝茨的事故尚未引人怀疑,但是如果《号角报》另一位对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感兴趣的记者也遭遇意外的话,戈默索尔不会善罢甘休,奥克斯探长也不会听之任之。

办公室里烟雾弥漫,雅各布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匆匆下楼,走出大门,鬼鬼祟祟地溜进一条狭窄的小巷。据他观察,没有人监视他,但是他也不想冒险。待他确信即便寻常的路人也没注意他时,他掏出信封,撕开。

老人潦草的字迹难以辨认,似乎通过某种粗糙的代码留下了信息。

CGCGCG91192PIRVYBC

雅各布毫无头绪。他把纸条塞回口袋,朝办公室走去,心想倘若列维·舒梅克的最后一条信息既清晰又有新闻价值该多好啊!

“看来舒梅克几乎啥都没跟你说。”奥克斯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面包和奶酪,一边说。

查塔姆伯爵餐厅里挤满了衣着朴素的公务员,以及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年轻人,雅各布推测这些都是伦敦警察厅屈指可数的精英。根据藏叶于林的原则,挑选这样一个嘈杂的地方进行一场秘密谈话似乎合情合理,因为没人能偷听到任何东西。据雅各布所知,距他最近的那桌政府官员是交换国家机密的间谍,但是奥克斯没有冒险。他选择了一个有磨砂玻璃遮挡的角落。它原本的设计用意可能是为了保护尊贵的客人免受下等人的窥探,不过对于那些想谨慎谈论谋杀案的客人而言倒是完美的选择。

“没有我期待的那么多。”

雅各布不免一阵失望。他本打算利用列维·舒梅克被暴徒所杀的说辞吓唬奥克斯一下,哪承想探长似乎不为所动。

奥克斯擦了擦嘴,点了一根香烟,又随手递给雅各布一根,后者摇摇头:“我跟负责调查这起死亡事件的同事——巴蒂探长聊过了,他比你早一步。据他推测,舒梅克是被扔进泰晤士河的,对方或许是他之前效力过的人,也可能是之前调查过的人。似乎……临死前,他被截肢了。”

雅各布一阵反胃:“卑鄙。”

“确实。”奥克斯的表情阴沉。

“他坚持要我走消防梯时,我还觉得他小题大做,”雅各布竭力抑制自己生动的想象力。他最不愿意想象的就是那位侦探临终时的痛苦,“事实上,他知道我们处境危险。列维·舒梅克救了我的命。”

“别急着把他塑造成一个英雄,”奥克斯说,“罪魁祸首大概是为了钱或者情报。我怀疑他们对你根本没兴趣。”

“但愿如此。”

“舒梅克是个私家侦探。无论多想洁身自好,当私家侦探都是一场肮脏的游戏,他总会树敌。”

雅各布喝了一大口苦啤酒。来这儿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应该透露多少信息。奥克斯很平易近人,但是他和雅各布分属不同阵营。如果保留情报能达成他的某种目的,奥克斯会毫无愧疚地保密;同样,雅各布也并不打算把自己知道或者怀疑的一切和盘托出。至于舒梅克那张奇怪而潦草的字条,他打定主意先弄清楚其中的含意,再决定要不要跟警方分享。

“我没见过他,”奥克斯说,“但是他出了名的守口如瓶。这也是当有钱有势之辈需要帮助,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时,他们蜂拥到他门前的原因。可惜的是,你没能从他嘴里套出任何能指认攻击者或者幕后主使的信息。”

“他什么都没说,”那张潦草的字条不算,雅各布暗想,“临走前我也没能了解更多东西。”

“啊,好吧。那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拜访已故的劳伦斯·帕尔多的律师,文森特·汉纳威。”

奥克斯挑了挑眉毛:“你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呢?”

“我打算写一篇关于帕尔多的文章。我们的读者没能见证一次大快人心的审判,但是我不打算就此罢休。关于汉纳威,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他的公司历史悠久,闻名遐迩。我想应该是由他祖父创立的。他父亲上了年纪,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他们处理商业和信托工作,因此同帕尔多有往来。他们不接刑事案件,客户群体不包括小偷和流浪汉,所以跟警方没什么交集。”

“银行家和高级谋杀犯除外?”

奥克斯哈哈大笑:“你肯定没指望汉纳威畅所欲言吧?一位律师为什么要跟一个在《号角报》头版大肆宣扬他当事人自杀消息的狂妄年轻人寒暄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欣赏你的乐观,弗林特先生。你打算今天拜访汉纳威吗?”

“是的,他的办公室距离佛里特街不远。”

“绞刑场,没错。”奥克斯露出一丝微笑,“以前,那里是执行死刑的地方。如果汉纳威给你很多绳子的话,可要当心了。很有可能,他想绞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