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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费尔提蒂?”雅各布拉长每个音节,试图掩盖自己的困惑。

“信不信由你。”

他抬起手拍了拍脑袋。办公桌后的佩吉放下《电影娱乐》,饶有兴致地伸长脖子,希望偷听到一桩劲爆的丑闻。

雅各布忽然想起他和伊莱恩在虚空剧院看的最后一幕戏:奈费尔提蒂火葬阿努比斯。这就是那天晚上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吗?精致的妆容和异域风情的埃及服饰,他认为凡事都有可能。奈费尔提蒂柔软的肢体似乎比莎拉·德拉米尔男孩子气的外形更撩人。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能统率整个舞台,更不必说以一个难以企及的美人形象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我们在后台入口说过话——两个星期前,”她谨慎的元音发声并没有完全掩盖她的伦敦血统,“你的同伴问我要了签名。”

天哪,她记得他!当时伊莱恩再三坚持,于是二人也加入长龙,只为索要一个奈费尔提蒂龙飞凤舞的签名,丰富她的明星签名册。

“伊莱恩,我房东太太的女儿。”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只是个朋友。”

莎拉·德拉米尔面露微笑:“她搂住你的胳膊时,我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种主人翁的神情。我敢打赌在她心里你不只是个朋友。印象中,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还有一头绚丽的红发。你很幸运,弗林特先生。”

“她是……好吧,不打紧。”挫败感涌上心头,他问道,“所以你真的是奈费尔提蒂女王?”

“是的,如我所说,我叫莎拉·德拉米尔。没错,我也是个魔术师,艺名叫奈费尔提蒂。”

“你吓了我一跳。我完全没想到。”

“现实生活里,我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努比亚美人。”她叹了口气,“我喜欢表演,但是我要保持真实的自我。我不想完全失去它。”

“放心,没有那种风险。”他说,“你竟然还记得那个签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被成群的粉丝簇拥,想必你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她又露出揶揄的微笑:“或许你应该高兴,而不是惊讶。”

他结结巴巴地掩饰自己的困惑:“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在哪里工作?”

“你那位女性朋友介绍过你,你应该没忘吧?显然,你的记者身份令她与有荣焉。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记性真好,德拉米尔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愿意帮忙。”

“你很擅长提问,弗林特先生。回答这些问题或许要花一点儿时间。”她瞥了一眼张着嘴巴恬不知耻地偷听的佩吉,“我们能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吗?用不了太长时间。今晚跟往常一样,我在虚空剧院有演出,不能迟到。说实话,我其实根本不应该来这儿。”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在害怕什么?

“我们去马路对面的酒吧喝一杯,然后……”

“不要,求你了。”她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别误会,我们不能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

“但那是一家私人俱乐部……”

“不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恳求他,“那里不……不安全。”

他灵机一动:“这栋楼后面有一间空办公室,那儿没有人打扰我们。”

“谢谢你,弗林特先生……我可以叫你雅各布吗?”

“请便。”

“就叫我莎拉吧。太感激你了,雅各布。我得找个人聊聊,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找谁。你今早的新闻报道激励了我,我想我可以信赖你。”

莎拉可能有些紧张,然而领着她穿过狭窄的走廊往汤姆·贝茨的办公室走时,雅各布发现很难抑制自己趾高气扬的情绪。办公室跟汤姆离开时别无二致,纸和书堆得到处都是,以及数不清的咬过的铅笔头。这个杂乱不堪的房间是他用来摆脱法灵顿路那家简朴、整洁的公寓的临时避难所。乱糟糟的办公桌,一张灰蒙蒙的照片塞在打字机下几乎看不见的角落里。雅各布抽出照片,看见十五年前的莉迪亚·贝茨正朝着镜头害羞地微笑。

莎拉·德拉米尔脱下外套,雅各布接过来往门上一挂。她穿着一件妩媚的金色薄纱长袍,脖子和手腕缠着一圈奶油色的狐狸长毛。这一套虽然尚不如奈费尔提蒂女王的戏服大胆,但是显然更符合他对女演员着装的既有印象。雅各布帮她拉开椅子,自己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霸占一个仍旧徘徊在生死边缘之人的位置似乎不太妥当,不过贝茨自己也说过记者不适合过于多愁善感。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德拉米尔小姐。”恢复镇定的他露出鼓励似的微笑,“以你自己的方式和节奏。”

她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吗,这很有趣。站在舞台上,我很容易沉醉于表演中。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话却完全不一样。”

他感觉一阵热气涌上脸:“好吧,我不咬人。”

她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我的成长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是我始终想登上舞台。小时候,我常读一些关于巫师的故事,模仿他们的咒语,乐此不疲。我迷上了魔法。约翰·奈维尔·马斯基林是我的偶像。后来,威廉·基尔里听说我算是个还不错的魔术师。你肯定知道他。”

雅各布点点头:“据说他是西区最多才多艺的表演者,也是最富有的。虚空剧院的拥有者,对吗?他还涉猎其他许多领域。”

“基尔里先生——威廉——给了我一个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崭露头角,最终创造出奈费尔提蒂女王。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魔术师了。我热爱耗时耗力的魔术。飘浮术,赋予自动机生命……”

“伊莱恩和我都喜欢你的压轴表演,那个火葬戏法,”雅各布说,“你怎么做到的?我一直想不明白。”

她咯咯笑道:“那恐怕是我的小秘密,弗林特先生,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威廉信任我,我永远心存感激,但是……”

“但是?”

“我不喜欢他的朋友。”她咽了口唾沫,“尤其是那两位持有剧院股份的家伙。一个是克劳德·林纳克。”

雅各布坐直身子:“杀害多莉·本森的那个?”

“没错。”莎拉打了个冷战,“我厌恶他。虽然他很有钱,受过教育,但是他的行为令人不齿。他自诩艺术家,甚至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缪斯——无礼!我建议他画点别的,谁知他又看上了多莉。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因为求爱遭拒而痛下杀手。或许你还记得她的未婚夫,乔治·巴恩斯,剧院的后台工作人员。那是个脾气火暴的家伙,警方一度断定他因为多莉解除婚约,一怒之下勒死了她。如果我早点儿说出来,他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你不必自责。你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她的笑容中闪烁着感激之情:“接着是帕尔多先生,那个银行家。他是另一个让我不齿的家伙。不管什么时候,他跟剧院里的女孩聊天,都管不好自己的手。”

“还有其他关于帕尔多的事吗?”

“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考文特花园遇害前一天,我听见了他和威廉的对话。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读过你刊登在《号角报》的报道。帕尔多的尸体被人发现时,你就在现场。你的报道中提到了萨维尔纳克大法官。”

“没错。”

“帕尔多提过一个名叫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女人。他非常激动,嗓门很大,刚好被我听见。当时演出即将开始,我待在我的更衣室。隔壁就是威廉的房间。你知道他扮演什么角色吗?”

雅各布摇摇头:“他的名字不在节目单里。伊莱恩还很失望来着。”

“威廉希望保守这个秘密,不过表演达到**时,他就在我的身后。还记得阿努比斯吗?”

“那个长着胡狼头的死神,”雅各布说,“那个被奈费尔提蒂摧毁,不料又起死回生的家伙。”

“没错。嗯,我听见帕尔多问威廉知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威廉肯定否认了,因为帕尔多紧接着开始大喊大叫。他说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不应该窥探别人的私事,否则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如果他不处理她,换其他人来。威廉试图安抚他,但是帕尔多像个疯子一样咆哮,太可怕了。最后,威廉嘱咐他先行离开。演出照计划开始,但是我看得出威廉很苦恼。等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时,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称自己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你没有提及你听到的争执吗?”

“当然没有!”她的脸惊恐地皱成一团,“我不希望他觉得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我担心得要命,举棋不定。后来,我读了你的报道,得知凶手是帕尔多,他就是在考文特花园残杀那个可怜姑娘的畜生。”

“威廉·基尔里和帕尔多的关系好吗?”

“无论在哪儿,威廉都是灵魂人物,只要跟他相识五分钟,他就能让你感觉你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帕尔多愚笨又无聊,假惺惺的。二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除了钱。”

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是这样。”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我担心那个女人,雷切尔·萨维尔纳克。虽然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是帕尔多是个杀人犯,林纳克也是。尽管帕尔多已经死了,但是我依然认为她有生命危险。他跟一群坏人勾结在一起。”

“你考虑过报警吗?”

她掩住嘴:“绝不可能!”

“因为你忠于自己的老板?”

她纤弱的身体抖似筛糠:“你不明白,雅各布。我只能说,威廉·基尔里拉了我一把,让我进入虚空剧院,救我于水火。我永远亏欠他。”

“你说得对,我不太……”

她垂下眼睛:“我年轻时,做过一些事情,一些让我永远蒙羞的事,所以……嗯,我根本不打算找警察。每次碰见巡逻的警察时,我都感觉不舒服。”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抱歉……”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来这儿是个错误的选择,我交浅言深了。”她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弗林特先生。很抱歉打扰你,请忘记这段对话。”

当她拉开门时,他说:“等一下!”

她转过身,眼眶蓄满眼泪。

“我愿意帮你,只是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来这儿实在是个愚蠢的选择,太冒险了。我不应该管别人的事。再见,弗林特先生。”

她快步走进走廊,雅各布紧随其后,快到大厅前终于追上了她。“求你了,”他气喘吁吁,“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他的胃一阵翻腾。眼前这个脆弱、惊慌的女人真的是舞台上昂首阔步,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戏法和表演把观众耍得团团转的那个魔幻而神秘的埃及女王吗?

“我脑子里很混乱,弗林特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有没有意义。帕尔多的死或许已经终结了整个烂摊子。我可能只是无缘无故地折磨自己。”

“你自己都不信。”

“不。”她闭上眼睛,“我想我不信。”

“那么——你想说什么?”

她声音颤抖地说:“还记得多莉·本森和玛丽-简·海耶斯的遭遇吗?我相信下一个受害者就是雷切尔·萨维尔纳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