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专家

其实不用儿子说,刘佩早就注意到了404厂的防空警报。出于职业的敏感,他第一次听到这响动就起了好奇,随即追根溯源,把这奇葩做法摸了个大概。比起这地方其他的古怪,上班汽笛的事情要正常得多。

厂里工人对这个上下班“铃”的叫法并不统一,分了好几种。“响汽笛”,是上海系的叫法;四川人叫它“昂哨”;最奇怪的是哈尔滨系,叫“拉牟”。“牟”大概是某种动物的拟声。所有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又坚持着自己的叫法。这个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也让刘佩觉得这地方比自己过去工作过的单位要多些麻烦。

这古怪的来龙去脉刘佩不用问也大概能猜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厂时没有普及手表,没有统一的计时器。厂里是三支队伍,有哈尔滨、上海两系老人,外加没有现代工厂工作经验的四川新人,加起来上万人,要管控训练好他们的工作纪律,必须有统一的、不会被忽视的打卡控制机制。

这个机制最后的选择落在防空警报上倒并不太出奇,这东西简单直接,声音响彻云霄,足以保证厂区、家属区内所有人都能听到统一的指令,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会错过。直到今天,除了防空警报,鲜有能做到这点的。

但这里面又暗含一个问题:这地方是重点防空区,这样使用防空警报等于废弃了它原来正常的功能,这是意味着它原来的功能不需要了呢,还是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呢?

这些东西刘佩没有足够的保密级别去了解,让他一时有些好奇。又想到刘子琦一向对这些感兴趣,得空的时候若是讲给儿子听,儿子一定会开心。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忙得顾不上了。

入职手续到傍晚才办好,等刘佩把文件和资料收拾妥当后,走出宾馆,上了那辆黑得有些深沉的桑塔纳。司机等候已久,门刚关便掉转车头往厂里去了。车开出家属区的铁门没一分钟,就能看到河边一个挂着蓝布帘的门脸,刘佩并不知道儿子下午在这里有过一段小小的冒险,注意力尽数放到了前方镇广场中央十多米高的雕像上:一个骑马的古代英雄昂首而立,手持长剑。雕像大虽大,技法却很粗糙,造型僵硬,人物表情也很呆板,据说是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车驶入大门,爬过一连串坡道,最后在一栋宽体大楼旁停了下来。

大楼一共十二层,一面傍山,楼顶挂着404厂的招牌。建筑外立面有些老旧,蓝白色的涂料已经褪色,配色本身也显得过时。大城市已经学欧美建起了亮堂耀眼的玻璃大楼,而它依然透着苏联时代的气息——封闭,冷漠,庄严。

刘佩下车,在司机的带领下进了大楼正门。和厂里其他工人一样,司机穿着蓝色的厂服,看起来千人一面,毫无特点,他也没有惯常的寒暄和介绍,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大楼的正门没有门卫,进去没两步就是电梯间,但司机没有按电梯,也没有上楼梯,而是径直往前,绕过电梯间,朝后方的狭长通道走去。转过几个弯后,刘佩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声息全无,前面没了路,只有一个蔫不拉唧的同样穿着厂服的老头儿在门边的铁凳子上坐着看报。见到这人,司机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隔着老花镜框,老头儿抬眼打量着刘佩,目光竟然很凌厉。刘佩伸手摸了好一会儿,才找齐自己“三证”:身份证、安全证、临时许可证。正式的证件是一张先进的IC卡,刷一下就可以,但一时半会儿还没办下来。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专门等我。”他不忘客气一下。

老头也不搭话,接过证件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不时还跟刘佩本人对一下。时间似乎拉得格外长,终于见他点头,把“三证”递了回来。刘佩接过来的时候,证件下面已经多了一张纯白色的卡片。大爷没起身,更没给刘佩任何指引,又埋头继续看报,仿佛恢复成了一尊雕塑。

手里握着卡片,刘佩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东西他在别的单位也见过,每次都觉得很神奇:这东西用的是射频信号,不像磁卡需要插进去刷,更不用等老半天。有了这张卡,只要靠近识别装置,卡里的身份信息就能全部传输过去。和很多东西一样,这项技术是美国人的发明。刘佩在手中拨弄着卡片,心想: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能发明这么方便优秀的技术就好了。

他走到过道的尽头,将那张白卡片贴在墙上。整整一面墙上白下蓝,用来识别卡的区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标志,就听到一下微不可闻的嘀声。慢慢地,靠山的那面墙壁无声向上打开,刘佩走入黑暗中,背后咔啦一声关上,落锁。

等背后落锁关严,灯才亮起,四面是冰冷粗砺的花岗岩,半是自然半是人工。通道小而矮,一次最多容两人并排通行。刘佩顺着蜿蜒的隧道走了十来米,只见一道金属大门挡住了去路。他摁下墙边电钮,门上一个狭窄缝隙从内侧唰地打开,刘佩把三张证件叠好塞了进去。

一双和善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面,“刘佩同志,稍等。”

金属门的最右面降下一幅,整个门一共三幅,开了三分之一,只容一人进出。门后要宽敞许多,虽然没有十二层楼那么大,整个空间也有一栋六层写字楼大小。

这栋不存在的楼,隐藏在十二层大楼背后的山里,从外部看不到一丝痕迹。十二层大楼背山的一面是条从山上淌下的小溪,厂里沿着小溪修了登山廊道,立着玉兰灯和水泥架。水泥架年代久远,上面的藤蔓已经掩得严严实实,夏日一到便繁花盛开,鸟鸣不断。没人会想到这下面另有乾坤。

迎接刘佩的是一位穿着蓝色褂子的老人,同样也是工厂制服,但不是劳保样式。老人身量挺高,一头花白头发,已经快到正常退休的年纪,看起来满脸疲惫,一见面就伸出了右手,然后亲切地埋怨道:“刘佩同志,等你好久了。手续这才办完?也太慢了。刚才老领导在外面有给你说什么吗?”

老人名叫唐援朝,是这里的负责人,从行政级别上他只高刘佩半级,但从刘佩在此地执行任务的那一刻起,唐援朝便是刘佩的直属上级。之前等手续的时候,他已经跟这位唐援朝聊过几次,因为军工系统的缘故,这里的规矩比刘佩待过的许多地方都更严格。在保密手续和档案审核完毕前,关键性的资料唐工硬是一句也没透露过。偏偏手续又折腾了许久,刘佩早就心急难耐,见到唐工便笑道:“这点手续折腾得我头都大了,来来回回弄了几天,好在总算是弄完了。老领导?你是说在外面检查我证件那位?”

“每次有新人加入,他都会借机过来看一眼。等你以后拿到正式卡也就见不到他了。只要离开工作岗位,谁也不能进小楼了。他在这里等了几十年,偏偏连看‘异客’的第二眼都没有等到。”

刘佩心中一凛,“严格管理是应该的。那我现在总算是进了山门,可以见正神了吧?我现在能看‘异客’第一眼了吗?”

“那当然。”唐援朝点头,“你着急,我们也一样啊。”说着便带他往里走,径直上楼。

“异客”存放在三楼上,小楼基地没电梯,只有金属架的楼梯,刘佩跟着爬了上去。山体里面很潮,为了驱赶潮气,通风机又开得很大,于是整个基地又潮又冷。

“‘异客’现在是什么情况?”刘佩边走边问。

唐援朝叹了口气,“你要我用几句话说明白,这可太难了。还是等你先看了本体再聊吧。”

两人上了三层,又是一扇钢铁大门。

唐援朝去按门上的一个圆形区域,过了大概一分钟,听到嘀的一声。原来是掌纹识别锁,刘佩暗想,这里面的安全装置真不少啊。此时,门还没有开,圆形区域旁边的一个十寸左右的显像管亮了起来,上面开始跳动着蓝色数字。

最开始,数字出现得比较慢——3。

转眼间,速度快了起来:.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

然后,越来越快,眼睛已经跟不上数字的刷新: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

1328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725359408128481117450284102701938521105559644622948954930381964428810975665933446128475648233786783165271201909145648566923460348……

刘佩一眼就认出这是π的值。从数字出现的方式来看,显然是用某种算法现场计算了一遍。这是做什么?他疑惑地望向唐工,一脸疲惫的唐工,却头也没抬。显像管上的数字停了下来,一个绿色的边框提示“核算通过”,又是嘀的一声,门终于开了。

只见里面是一个偌大的空间,但一层层球体嵌套将其分隔开来,满眼都是加固钢条和新打的密封圈。最外面的仪器控制台边坐着五个工作人员,显然是在等待唐工,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唐工也没开口,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

房间临时加固过,还有一股焊锡和胶水的味道。四面有许多管道顺墙蔓延,里面传来嘶嘶的风声。那是加压气循环装置,如有必要,可以在瞬间完成舱内高压换气,不管换的是空气、毒气,还是超低温制冷剂。

白色的日光灯照亮了房间,最外围被装置仪器塞得密密麻麻,而两层铅玻璃封闭门后却有一个敞亮的空间,最靠边也安放着些仪器,但中央却很空,正中间堆着几块岩石。唐援朝笑着解释道:“我们连客人带客厅都搬了进来。”

客厅还真是敞亮呢。

这笑话却没逗出刘佩的笑来,他虽有心理准备,但从望见它的第一刻,他就觉得喉头一阵发紧,心跳似乎都停了。

这就是“异客”。

他看过照片,看过描述说明,也看过录像带,详细阅读过资料,看过了那些东西之后,刘佩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从现有资料来看,没有充分证据证明这是生命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它是生物?”

但亲眼看见之后,刘佩才意识到,很难想象这东西不是生物——

趴在粗砺玄武岩上的“异客”,微光在它身上变幻流动着,它的形状也随之不断变化,像烟一样飘动,但又凝聚不散,宛若一团有生命的浓缩的雾。

刘佩通晓六种语言,在这六种语言里,他找不到任何词语来描述“异客”的形状,录像也不足以准确记录“异客”的光和形状的微妙脉动。

对“异客”的样貌只有一种最接近事实的描述,一种不应该用于描述生命的语言:数学语言。

“异客”的形状,像是一个以递归迭代方式生成的分形体。

分形体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它代表一种不同尺度上自相似的结构,比如花菜的宝塔就是一个分形体,每一个小结构都和大结构相似,局部特征和整体特征彼此重复。但“异客”的分形体却显得非常复杂,就像无尽漩涡一样层层纠缠。

“关灯。”唐工说着,朝上面打了个手势。从外到里,几层灯光逐渐熄灭。“异客”幻变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清晰无比。黑暗中,这东西更像是在漆黑深海里拍摄到的某种荧光水母,缓慢地变形,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异客”表面的材质难以分辨,类似水母,又像半透明的塑料。此刻,它的形状微微变化着,在黑暗里看那流光变化,分形构造的特征更加明显了。刘佩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渐渐分不清那形状是放大还是缩小:每层小结构里似乎还卷曲着更多的层次,无限的细节以无限的层级包裹在里面,刘佩甚至觉得它在不断放大,不断释放更多看不见的细节,但这所有的细节又只是在重复着自己……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它当然是一个生命,微微放缩的律动中将无限萦绕在有限的体积内,就像黑洞一样,刘佩觉得自己正在被吸入,往深处跌落……

“别盯着看太久。”唐工突然在旁边说,“会陷进去的。”这句话让刘佩打了一个寒战,恍然惊醒过来,自己也不知道盯着“异客”看了多久,好像时间凝固了一样。

刘佩这才注意到里面的日光灯还发着蓝白色的淡淡荧光,那灯的电源早就关了。他指着灯问:“‘异客’的辐射很强吗?”

唐工答道:“强度一般,主要是β射线。”

β射线,自由电子流,这些自由电子射在荧光涂层上激发出蓝白的光,不过β射线穿透力很弱,棉布都能挡住,所以不用担心辐射问题。

“这些天辐射强度有变化吗?”刘佩问。

唐工猜到他大概的意思,“一直有波动,但没有统计意义上的衰减。总体来说,这些天强度一直很稳定。”

“我看资料说,你们测算过,它没有消耗氧气?”刘佩问。

唐援朝点头:“对,不光没有消耗氧气,根据我们的测量,它这几天甚至没有跟环境中的任何东西进行任何分子层面的交换,周围物质的化学成分也没有测出变化,除了β射线能量激发的效应以外。”他看了一眼荧荧的日光灯。

“异客” 的迷人幻彩给人一种惊人的宁静,就像纪录片里的璀璨银河、奇异深海。看它的人仿佛坐在桥头凝视奔流的河水,无尽的波涛会将人催眠,忘记周围的一切。刘佩有些不舍地说:“开灯吧。”

灯重新打开。“没有消耗氧气,没有诱发化学反应。”刘佩念叨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唐工商量,“β射线也没有衰减,那β射线需要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地球上,恐怕不会有这样的生命吧?”

其实,“异客”这名字便体现了刘佩话里的意思。“异客”,来自异乡的客人,不属于这里的外来之物。从看到这东西的第一眼开始,就很难想象这是属于地球的东西,而这分形体的精妙外形,生命般的节律脉动,让每个看到它的人都发自本能地感觉到:

这是来自另一种文明的智慧体,或者是某种智慧的造物。

刘佩问:“报告上说,我们尝试沟通了,但没有回应?”

唐援朝憔悴的面容露出苦笑,“是啊,想尽了办法。你说‘异客’看起来像智慧生物吧,却不知道怎么跟它沟通。电影里的外星人都是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哪里的事儿啊。我们监听了它各种可能的信号:声音、无线电、振动,尤其是光谱和β射线,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更别说含有智慧的信号了。”

“都没有?”刘佩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呢?你确定连光谱和β射线都没有智慧信息?”

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但刘佩这直白的语气似乎是在质疑唐援朝之前的工作,唐工答道:“你现在有权查看之前所有的原始数据,能看到所有信号记录的原始谱线。我不敢说所有解码手段都试完了,但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水平,确实无法从里面发现智慧的影子。”

话里软中带硬,刘佩又觉不好意思,又觉失落,忙道:“唐工,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援朝一摆手,“没事。之后我们又尝试了跟它主动沟通,主动输入信息。声音、光谱、低强度的β射线,在全频段的无线电上编码放送信号。通信组尝试过素数序列、问候语音编码、斐波那契数列、交响乐……”唐工掰着手指头数下去,最后一声长叹,“唉……全都没有反应,就像泥牛入海。”

这么说来,在刘佩到来前,这边已经用了五种方式,尝试了至少六种不同的内容信息跟“异客”建立沟通。听起来不多,可方法内容配合起来至少做了三十种以上的尝试,光这块儿就不知已经没日没夜地干了多久,结果却是一无所获,难怪唐工如此憔悴……刘佩顿时理解了。

“如果‘异客’有智能,无论如何这时也该有点反应了。实在搞不懂。”唐援朝摇头,望向刘佩,“大致情况就是这样,详细的资料和记录回头你可以参考。这‘异客’的行为跟我们的预期完全不一样。”

正是这样,所以才需要刘佩。刘佩是一个全科专家,虽然每个学科都不如专科专家那么精熟,但胜在视野开阔得多。世界上买不到《跨智慧文明接触》这样的学术专著,当语言学、符号学、信息论都在“异客”面前派不上用场时,只能靠刘佩这样的人打开接触之门。

“生物采样测试有结果吗?”刘佩问,“我之前没有看到相关资料,当时应该还没出结果吧。”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只见周围的人连唐工一齐脸色微变。刘佩立刻察觉,“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这个……”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转头望向负责人唐援朝,唐工这才解释,“不是还没出结果,是根本没采样,采不到样。”

刘佩微微一愣,转头望向内室里的“异客”,“什么叫采不到样?”

“这是绝密信息,之前发给你的资料上没有记录。”唐工也望向“异客”,瞳孔中大有异色,“采不到样,是因为我们接触不到它。它不让我们碰!”

“啊?”刘佩更不懂了。

“说是说不明白的,我们操作给你看吧。”唐工说着,对工作人员下达了指令:“准备重复117号方案。”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了捏鼻梁上的睛明穴,深吸一口气。

实验室里里外外折腾了十多分钟,几个工作人员忙而不乱,显得高效有序,将一个遥控机器人组装起来,机器人并非人形,看上去就是履带上夹着两根六轴活动臂。它拖着线缆,由外部的工作人员进行操控——不用无线遥控,是为了避免辐射环境的干扰,导致控制失误。这时,机器人进入了隔离舱,平稳地到达内室。

唐工一边指挥,一边低声说:“本来‘异客’就带有强烈的β辐射,谁也不敢对一个强辐射源胡来,万一这东西像核弹一样爆了怎么办?所以从最初开始,生物采样操作就进行得非常谨慎。谁知道结果这么异常。”

机械臂上用丁腈橡胶做了覆盖,双臂上各抓了一根ABS工程塑料的圆棍。“本来用的是采样棒,想在‘异客’表面蘸取一点表皮结构。结果……你自己看吧。准备完毕了吗?”

“一切就绪。”抓着摇杆的女实验员回答,声音有些紧张。

“开始。”

机器人动了起来。“现在,我们是让机器人尝试用塑料圆棍去接触‘异客’,差不多就是用棍子去戳它一下。”女实验员向刘佩解释道。听起来很简单,但她好像有些喘不过气。刘佩心想:这么常规的方案,能出什么异常?不让碰?它会躲开?

如果会躲开,那也只是普通的生物应激反应,有什么奇怪的?

刘佩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室。

“现在,根据‘异客’所在的位置,我们把圆棍移到‘异客’的左侧边缘,坐标‘5403,1037,2271’。”随着实验员报出坐标点,一个红色的光圈出现在她面前的屏幕上,正是镜头前“异客”现在所处位置的左边缘,正挨在它身体或者外壳的边上。

电钮按下,ABS工程塑料质地的黑色圆棍被机械臂推着,缓缓向坐标点移去。这个形态飘忽不定的分形体会躲闪呢,还是会主动接触,甚至是攻击?刘佩心头暗想。

从肉眼看,刘佩没有看到“异客”有任何移动,但机器人指令执行完毕停下时,塑料圆棍离“异客”的身体却差了一毫米有余。

“它……躲开了?”刘佩不确定地问。“什么时候躲开的?”他确实没有感觉到它有所动作,但分形体的边缘外形让人眼花,盯久了很难说自己能看清。

“圆棍离‘异客’一点一毫米,现在我把圆棍向左移动,再靠近‘异客’三毫米。”操作员一面说,一面望向唐援朝,唐工点了点头。

圆棍向“异客”靠近,然后,“异客”动了。分形体结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像是复杂的波纹被振动激发一样,“异客”让开了圆棍移动的三毫米。

“所以……”刘佩不知道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它会躲开圆棍。这只是很普通的生物应激性。既然它有应激性反应,说明我们能设法向它传递信息,那么……”

“等一下。”唐援朝打断了他,“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觉没这么简单。汤敏,继续。”

名叫汤敏的女操作员得令后一面继续,一面解释:“请注意摄像头放大的画面,看圆棍和‘异客’相对移动的关系。”

刘佩紧盯屏幕,长焦放大的画面上,机器臂和“异客”都在缓慢移动。在汤敏的提示下,他注意到两者运动的关系,越看越觉得不对。不近不远,两者的距离卡得非常精确,就差那一毫米,黑色塑料圆棍就是碰不到那变幻蠕动的光体。

刘佩这才觉得不安。如果是一种生物的话,这速度也太精确了,如果要逃离,速度不该这么稳定,不该把距离卡得这么准,这么惊险,好像挑逗,好像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样。

他脱口而出:“如果加速呢?不是恒定速度呢?”汤敏再次望向唐工,唐工点头。见他俩的目光对视,刘佩立刻猜到了会发生什么,心中一紧。

果然,圆棍变速移动起来,但“异客”依然精确无比地拉开那恒定的一毫米,圆棍无法越雷池一步。

“它不让碰。”

刘佩正试图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汤敏从牙缝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怎么啦?”一旁的刘佩马上问,“什么情况?”

“我……始终觉得……”汤敏发觉唐援朝脸色不对,于是压低声音,“不……没,没什么……应该是我的幻觉……”

刘佩转头问:“什么幻觉?”

“没有……没有……我……”她吞吞吐吐,目光在“异客”、控制面板,还有唐工的眼睛间跳动。刘佩脸一沉:“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幻觉?什么叫应该?你看到了什么?说!是不是幻觉我跟唐工来判断,不是你来判断。”

唐援朝叹了口气,“算了,没事儿,你说吧。”刘佩这才明白过来,她这话一定是说过,但唐工对她的想法另有意见。他转而温言道:“说来听听。幻觉也无所谓。”

汤敏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我还是觉得好像……我还没按下去……它……它就开始动了。”

“什么意思?”

唐援朝解释道:“她有一种感觉,她有时候还没启动操作命令,机器人还没动,‘异客’就开始躲避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就是……嗯……看错了吧。”汤敏低下头。

想来也是做多了,产生了幻觉。这事常有,就像重复书写一个字多了,自己反而好像不认识这个字了一样。“异客”这时候在岩石上变幻成一个明显的凹型,然后停了下来。

就在“异客”停下的同时,但又好像晚了那么百分之一秒,机器人操作的塑料圆棍位移到了终点,停住了。

刘佩迟疑了。

幻觉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异客”先停下来?不可能吧?

如果不是汤敏之前说的那话,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地方。刘佩的心突然猛跳起来。这不对头啊。

“异客”不愿意被外物刺激,想要逃跑,这是很正常的。生物的感知器官非常多样,如果不是地球生命,那对感知系统的猜测完全可以更大胆,比如感应到了电感,进化出了声波雷达,甚至是β射线雷达,在碰到外物前躲避是很正常的。

但是它怎么会先停下来,在机械手停下前就知道圆棍“马上会停”呢?难道操作员说的是真的,它在按钮按下前就开始动了?

“刘佩同志?同志?”唐工喊了他两声,他才发觉自己思考得出神了。“录像!”他突然想起来,“把录像调出来!”

系统内开始安装监控录像设备是这两年才开始的事情,刘佩差点没想起这东西。大家对新设备用得不是那么熟悉,捣鼓了二十分钟才把录像带从机器里弄出来,并找来回放设备播放。很遗憾,录像机没有高速摄像功能,用慢速一点点过,画面上一直抖动着波纹。

视频倒是找到了,但谁先动谁后动,谁先停谁后停,大家看下来意见并不一致。而且,操作员甚至否认起自己之前的说法,“肯定是我看错了。”

“如果把机械手的速度调快,最快能到多少?”刘佩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唐工一惊,“你要做什么?”

“你们都是从旁边缓缓靠近,假如不采用这种慢动作,让机械手用最快的速度去戳它呢?”

唐援朝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伸手拉了一把刘佩,示意他跟自己去楼梯间。

“刘佩同志,这是你在我这边提出的第一个自己的方案。按说我不该反对你,虽然我是这边的行政负责人,但上面派你过来,未来应该由你主持研究方案。但你提出的这个办法太危险了,我没办法同意。这是一个强辐射源,对‘异客’我们基本一无所知,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不能这样。”

刘佩望着他几乎光秃秃的头顶、疲惫的眼神,心如明镜。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唐工最初的**已经磨灭,本来的使命也变得遥远,工作更多成了表面功夫,普普通通,按部就班。

“但是你们慢慢来,它不让碰啊。”他说。

“机械手能在十分之一秒内加速到每秒一百米的速度,这样的冲击力你自己可以算一下,不能这样搞。”

“唐工,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被派来这里呢?”刘佩突然问。

“这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慢慢来。但是,我不得不问一句,上一次‘异客’出现是什么时候?”

唐援朝的脸色黯淡下来,嗫嚅道:“三十……四年前。”

“上次‘异客’出现了多久?”

唐援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花了三十年,这里一直只有一点遗迹碎片可以分析。我觉得也分析够了吧?我们是打算再等不知道多少年吗?出问题谁负责,我想问问唐工,假如这次还再错过,谁负责?你应该懂上面派我来的意思。”

唐援朝深吸一口气,心情也随着呼吸坠入谷底,过了片刻他才点了点头,“我只希望不要出事。”

“我也不想出事。”刘佩说,“我儿子还在宾馆等着我呢。”

两人重回实验室,刘佩走在了前面。

“速度开到最大,以‘异客’的纵轴中心为目标,划过去。”刘佩命令道。

果然不出所料,圆棍像刀一样瞬劈而过,“异客”的流光形体却往下一缩,躲了过去。因为速度太快,又没有配备高速摄像机,肉眼看不清,只留下滑过岩石的吱吱声和一道黑印。

“我们需要高速摄像机。”刘佩说。唐援朝在一边点了点头。其实,刘佩也没想过第一次见面就做这样的尝试,他本来计划今天先大概看一眼,明天开始研究“异客”不见衰弱的强β射线。源源不断的辐射能量从何而来?是永动机,还是某种遵循质能方程的可控能量反应,比如反物质、聚变、裂变?

但此刻,他完全被“异客”躲避圆棍的应激反应迷住了。

生物体对外来刺激的应激反应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感知能力,第二是反应速度。比如苍蝇和蚊子能感觉到气流变化,所以当人类用手拍它,手掌带起的风会让它察觉到危险,立刻逃走;而它们的身体反应速度又远快于人手,所以总能游刃有余地躲开。

就算“异客”的感知能力再惊人,它也是需要反应时间的。

“两根圆棍一起,一根诱它移动,另一根往上戳。”

刘佩看着“异客”和它身下的玄武岩,这才明白,唐工之前一定是想了各种办法也没法碰到“异客”,最后只能连它带“底座”整个搬走。

“异客”是真不喜欢被人类的造物碰到。

两根圆棍一起动了起来。

这个柔软的光体以微妙形变躲过了两根黑色圆棍的快速袭击。机械手速度极快,液压杆和马达发出急促的嗡嗡声,两根圆棍像匕首一样朝“异客”戳下去,快得连刘佩都看不太清,更别说年纪更长的唐援朝。只听到圆棍不断转换方向,刺入,继而收起的嗒嗒声,似乎每次都要碰到“异客”那宛若轻薄无物的形体边缘,但总在最后的瞬间光体变形,躲了过去。棍子戳在岩石上,留下一个黑点。圆棍收起,“异客”同时还原,它的移动显出惊人的优雅,难以形容。

这时,两根黑棍仿佛是怒火中烧的蠢笨莽汉,“异客”却是脚踏飞燕的绝世剑姬。

“两根机械臂,十只手指,全部捆上棍子。”刘佩说。这绝不是地球上任何可能存在的生物的反应,他想,这也超出任何用生化反应来驱动的物体反应速度的极限了吧?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木棍数量一多,这就不是匕首,而是十把枪。此时已是深夜,实验室里每个人却情绪高涨,都盼着能有一根圆棍碰到“异客”。

“启动!”刘佩下达了指令。

没有反应。机械臂没有反应。

“启动啊!”刘佩再喊。

“我按了!”汤敏回答,“设备没反应!”这时大家才发现,控制面板上亮起了红色的报错灯。

“大概……是顶不住β射线,程控板坏了。”唐工说道。他有些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气。

“β射线强度有发生变化吗?”刘佩问。

一直监视读数的一个长发年轻人答道:“没有变化。”

“虽然没有变化,但这样的工作强度下,程控板随时都可能坏,也很正常。”唐援朝说,“毕竟不是为了高辐射环境准备的。”

“你说得对。”刘佩点头,“只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这种巧,让他惴惴不安。

随着设备失灵,刘佩首次研究“异客”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了。

唐援朝带着他出门时,他发现门内侧也有一道掌纹锁。门禁又计算了一次π的值,跳出“核算通过”后才打开。这时,刘佩已经没有力气问这锁的用处,他离开小楼,从通道回到十二层楼,再穿过侧门走出大门。当他呼吸到新鲜空气时,时间已经是第二天零点了。

刘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儿子第一天转学适不适应,过得好不好。

站在山腰,脚下是那个叫汉旺的陌生小镇。此刻天色漆黑,只有404厂家属区的路灯,为下夜班的工人照亮回家的路。小镇的周围群山环绕,龙门山脉压着一片深沉而静谧的蓝,被月光勾出些许轮廓。

这片深沉而静谧的蓝下埋藏着能改变世界的秘密,但有多少人知道呢?很少,少得可怜。

有些事情他越想越不明白。“异客”既然能轻易地避开外物的接触,证明它完全能获取外来信息。应付高速机械手它显得游刃有余,那多半蕴藏着不逊于人类的智慧。那它为什么对所有的信息交流毫无反应呢?它是不愿意,还是在等待什么?

又或者,“异客”认为根本不需要跟人类交流?

三十四年前,内部编号404的科考队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异客”。第一次,中国人自己的科考队在大地上发现了足以被称为“奇点”的东西——一个肉眼可见的与物理学、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象。

三十四年前,这位“异客”在严密的看守下沉默了半年,随后在404科考队的十几名队员的亲眼见证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建国初期的科技水平,那一刻,队员们还没来得及从“异客”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异客”消失前,研究核物理的九院调来核心成员和设备,在烧坏了仅有的几台从苏联进口的精密机器后,依旧一无所获。

“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三十多年前,某位如今已是两弹元勋的研究员如此感慨。

这是一个来自异乡的“异客”,一个沉默的“异客”。

刘佩抬起头,夜空昏暗,已近中秋的圆月却一片浑浊,看不到月海,看不到明暗光阴,只是一个亮着的带晕黄球。大概是因为镇上几个矿场的污染所致吧,刘佩想了起来,刘子琦有鼻炎,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加重。

儿子刘子琦,不也是独在异乡的异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