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拉开三条战线

踏上开往白金的高铁,罗牧青发现邱实的脸色很难看。

她试着问了一句:“邱处,您脸色有点儿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邱实摇摇头,叹气道:“政策放开了,我们想要个老二,结果早上接到我爱人的电话,说她夜里起床没站好,摔了一跤,孩子没了,两个多月了。”

“现在嫂子身体怎么样?有人照顾吗?您是不是得回去看看啊?”

“不用,家里有老人照顾。”

“关局知道这事吗?”

“说了,他没表态。”邱实说。

罗牧青不好再多说什么。这就是关鹤鸣。他是铁人,所以跟他一起工作的人,早晚也会成为铁人。在他心里,似乎没有什么是比案子更重要的事。也正因为如此,他一年将近三百天都在外办案,忙得连儿子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这些年,他对家里亏欠了很多,但只能在心里欠着。

他们赶到了白金市公安局,同时到达的还有漠北通辽市公安局的足迹专家谢志中。谢老已经七十岁了,是刑侦技术领域里泰斗级的人物。

关鹤鸣听了白金和漠北包头两地专案组的汇报,觉得工作进展不太理想。不过,白金专案组把上次他关注的交通问题查清楚了。

关鹤鸣问:“周边哪个县市的人来这儿最方便?”

老民警石海岩说:“离白金最近的,是芸州的榆东县和榆西县,其余的地方都得四个多小时。进出白金的公交车不算太多,芸州和白金公司来回对开,始发车是早上6点30分,末班车是下午6点。每间隔一个小时左右一趟车。芸州市到白金市的距离是九十七公里,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榆东县离得最近,六十公里,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白金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赵传红说:“我感觉跟车站没有联系。犯罪嫌疑人像个走南闯北的推销员。再说,咱们得相信科学吧。现在DNA技术已经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了,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专家根据DNA判断,嫌疑人是江浙一带的人,又在包头作过案,这符合推销员的特征。”

朱会磊眨了几下他的小眼睛,说:“赵大队,咱们就从科学说起。科学的结论通过数据体现,数据通过试验得到,而试验样本的数量决定结论的可靠性。据我所知,目前的科研机构样本数据很少,他们的结论可靠性还有待评估。”

不得不佩服朱会磊,他三言两语就把看似复杂和牢不可破的科学问题解释清楚了。

“然后,再说说推销员的特点。在案卷上写着,目击者看到犯罪嫌疑人穿着一双半高跟的鞋。我想问一下,现场的鞋样找到了吗?”

赵传红说:“首案时,受害人的邻居出门倒水,看见一名男子背对着被害人的家门。头发长,没戴帽子,白塑料底黑面半高跟布鞋,蓝色大裆裤,黄上衣……”

朱会磊见赵传红没有正面回答,继续追问:“我想象不出男人穿的半高跟鞋是什么样。半高跟到底是多高?有鞋样吗?”

石海岩说:“没有。就是那种当时很多人都穿的半高跟的鞋,与当地人的穿着打扮很像。”

赵传红说:“那个年代很流行穿这种鞋,大概两三厘米高吧。”

“这么普遍,为什么没有找到鞋样?”朱会磊追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半晌,白金分局局长郭杨说:“我们派人去全国的各大鞋厂都找过,浙江、福建都去过,确实没找到。”

“外地来的推销员,为了推销东西,常会用语言或衣着吸引别人的注意。这样高调的做法,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是否吻合?此外,犯罪嫌疑人的穿着打扮与本地人十分相像,而且在作案的十四年中,除了在包头作案一起外,其余都在白金。说他是外来的推销员,恐怕难以说通。”

面对朱会磊的反驳意见,白金专案组的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邱实平和地说:“我们专门邀请了谢志中谢老一起研究。”

谢志中搞了一辈子足迹,不善言辞。他一开口就是案子:“咱们当地有没有开办年头儿比较长的鞋厂?”

“有,有两家,案发的时候就开着。”郭杨说。

“中午吃完饭,你们带我去看看。”谢志中说。

找到鞋样,对于足迹研究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更能准确地判定犯罪嫌疑人的体型特点、行走姿态,等等。

中午吃过饭,朱会磊对罗牧青说:“一会儿我跟谢老一起去鞋厂,你去不去?”

“去啊,反正中午也没事儿。马上走吗?”罗牧青爽快地答应了。

“一点半,宾馆门口见。”

谢志中满头银发,看上去身体状况整体不错。这一代人对待工作是狂热的,退休的时候特别茫然。还好,谢老退休不退岗,一直战斗在侦查破案的一线,一身的本事仍然发挥着巨大作用。

白金区的两个鞋厂经营状况都很一般,厂里的人倒都很积极配合。

先去的鞋厂厂区改造过多次。谢老很有经验,先是在厂里转了一圈,然后询问他们八九十年代生产的鞋还有没有样品存库。他们说,厂房改造的时候都处理掉了。

后去的白金鞋厂厂区不大,一看就是老国有企业。负责人介绍说:“倒是有不少仓库,存了些鞋,已经好多年没人打理了,也不知道都有什么。”

谢老一听,两眼发亮,马上兴奋地往仓库走。

库房大概有一两百平方米,一进去味道复杂浓重,应该是很多年都没开过门窗了。房顶的灯不是太亮,开不开似乎作用不大。里面堆着一个个装着积压鞋的大纸箱。有的箱子里只装着一种鞋,有的却是乱七八糟什么鞋都有。有的有鞋盒,有的没有。

谢老没有吩咐别人干什么,自己弯下腰仔细地查找起来。

朱会磊见状,让同去的两名白金刑警也行动起来。

罗牧青也分包了一小片区域。

“只要见到黑面的鞋,就连鞋盒一起单独放好。从哪个大箱子里找到的,就看看有没有标签什么的,用手机拍下来。”朱会磊叮嘱大家。

在这个空气很糟糕的库房里低头时间太久,会让人头晕眼花。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两个白金的民警受不了了,表示要到门口换口气。

朱会磊看了看罗牧青。她低着头,躬着身,额前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脸。他好像话到嘴边就飞了出去:“罗牧青,要不你也去外边透透气?”

罗牧青头也没抬地应声答道:“不用了,我这一片儿快找完了。”

她的头发乌黑发亮,面部轮廓清秀柔和。

朱会磊突然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说:“你跟谢老都歇会儿吧。这里面空气不好,万一谁再晕倒在这儿……”

他转头去劝谢老休息。谁知,这是个倔老头儿,根本不听劝。无奈,他只得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这种寻找,显然是希望渺茫的。连鞋厂的人都说不清楚,有没有生产过那种黑面、白色塑料底的半高跟男鞋。

天道酬勤。就在天擦黑的时候,就在大家的耐心遭受挑战的时候,谢志中一只手举着一只鞋说:“嘿嘿,可让我找到你了!”

这个话很少很少、有时还会腼腆地红着脸的倔老头儿,笑得像拾到宝的孩子,开心得手舞足蹈。

谢老在此之前就做过功课,案发现场的足迹他烂熟于心。他找鞋不看鞋面,光看鞋底。

这双鞋跟案发现场的一模一样。

他急着拿给厂里的人看。

厂里的人说:“这鞋还真有些年头儿了。我入厂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鞋。”

回到宾馆,谢老得意地对关鹤鸣说:“这回我能确定了。这个家伙有点儿意思,十几年里都穿着同一双鞋作案。”

“您讲详细点儿。”关鹤鸣饶有兴致地问。

“就是说啊,他每回作完案,就把这鞋收起来,等下回作案再穿上——鞋底花纹的磨损完全对得上。”谢老有点儿神秘,又颇为得意地说,“要么是怕留下太多痕迹,要么就是经济上不太宽裕。这鞋在八九十年代挺流行,厂里退休的老人说,当时销量挺大,还卖到芸州的榆东县、榆西县去了。但后来不流行了,卖不动,积压了一部分。”

“又是榆东!”关鹤鸣一下子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人走路很有特点,身体微微向前向上蹿动。”谢志中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

“怎么蹿动?您模仿一下!”关鹤鸣笑着说道。

谢老站起身,说:“小朱,烦劳你给录个像,也让专案组的同志们看看。”他边说边走,“你们看,他前脚掌有碾动,身体向前向上蹿。”先是慢动作,然后是正常走路的频率。

关鹤鸣打电话给白金和包头两地的专案组负责人,然后又通知邱实:“马上到我房间开会。”

罗牧青不由得看了看表,这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

人到得很快。

关鹤鸣拿起谢老找到的鞋样,在空中晃了晃,什么都没说。

专案组的人眼皮垂着,屋里的气氛十分凝重。他们找了近三十年的鞋样,谢老用一个下午就找到了。

关鹤鸣用犀利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大家,说:“你们说这种鞋当年在本地很流行,没错,谢老今天在本地鞋厂找到了。这种鞋,本地鞋厂就生产过,还销售到了周边几个县市。如果是外来的推销员,那么他每回来白金出差,身上都带着这双鞋吗?这显然不符合常理,解释不通。如果是出差来的人,巴不得赶紧把这带血的鞋扔了,随身带着危险大不大?”

“这人反复作案,每回都穿这双鞋?”老民警石海岩惊得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问。

谢老解释道:“1988年到2000年,他作案时穿的鞋号码完全一致,鞋都很新。塑料底的鞋,穿的时间很短就会有磨损,每一次的磨损痕迹都吻合。因此,可以判断,这双鞋他平时不穿,只有在作案的时候才穿出来。”

“白金的十起案件,案发地离大道最远的不超过五百米,距离市中轴线都很近。这充分说明他对道路不那么熟悉,害怕走丢了。”关鹤鸣接着说道。

“不熟悉,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作案呢?”赵传红质疑地问。

“这个问题很好。他节假日不作案,夜里不作案,而且十起案件屡屡得手,其中有两起还是在同一个宿舍楼,这说明什么?”关鹤鸣停顿了一下,环顾左右,“他对白金公司的作息时间十分熟悉,对他需要了解的白金公司厂区和宿舍区的情况掌握得十分清楚。”

“您一会儿说他不熟悉道路,一会儿又说他熟悉白金公司,我更糊涂了。”赵传红皱着眉头,两手一摊,耸着肩膀说。

对于赵传红的质疑,关鹤鸣并没有表现出责怪或不悦,语气仍然十分平和。他说:“根据经验判断,大概率不是白金本地人。从穿着打扮、行为习惯和作案细节上看,可能离得不远,对白金市有限熟悉,可能在白金公司打过短工。下一步,我们要把侦查重点放在白金市的周边县市。”

“我们以前也在周边排查过,就是没查得太深入。”郭代先说。

“这回要把周边县市拉进来,一起查。但是,白金市还是要查。这个人连续在这里作案十起,跨度十四年,说明他跟白金存在一定的联系,有可能有亲属在这里。”关鹤鸣语气坚定地说。

“过去白金只有十七万人,现在已经一百七十万了,查起来难度有点儿大。”郭代先说。

关鹤鸣望着郭代先,说道:“我们要查的就是过去的十七万人,这当中男性有多少?符合年龄段的有多少?咱们要用现在的技术和手段去查,人口底子要清楚。”继而,他又望向陇原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总队长付明华,说:“付总,你把情况跟周边县市说一下,做好清底的准备。”

付明华很痛快地答道:“好。”

关鹤鸣继续说:“现在给出摸排条件:嫌疑人现在的年龄为四十八岁至五十五岁;身高一米七六,上下浮动两厘米;体态中等偏胖;在白金打过工;外表忠厚老实;可能无前科。摸排范围:白金市及周边县市。”

经他这样一分析,犯罪嫌疑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郭代先问:“之前的画像还能不能用?”

关鹤鸣说:“现在明确一下,画像不能使用。我看过案卷,当时的目击证人并不确定看到的就是犯罪嫌疑人,而且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嫌疑人的样貌会发生改变。”

说完,他静静地观察着大家的表情。

见没有人再发问,他又转向郭代先,说:“刚才说的是人员清查,现在说技术工作。你们抽调两个技术人员,明天就出发,去郑州刑科所培训学习利用家系排查法破案,邱实负责联系。”

关鹤鸣一板一眼地把白金这边的工作布置完,笑着对包头专案组的刘彪说:“你们也得动起来。包头这边不查人,去查矿。白金有矿,包头也有矿,查清楚白金的矿厂跟包头有没有联系。”

刘彪连连点头说:“这个得查,以前还真没查过。”

这时候,赵传红突然眼睛发亮,兴奋地说:“您这一提醒,还真可能有。白金当年也是狠狠地风光过,帮着周边省市的矿区建过厂。具体都去过哪儿,我得再去查查。”

“包头专案组也去调查一下,有没有从白金来的工程队。”

清查白金及周边县市人口底数、加紧学习家系排查法、调查包头关联企业,关鹤鸣一口气把这三条战线拉开了。他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真凶。

4月的白金,依然寒凉。在关鹤鸣心里,春天就该有春天的样子。他要把希望的种子播在这片土地上,让这支压抑了很久的队伍焕发出应有的活力与**。

可到目前为止,罗牧青还是感觉不到案件的侦破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

关鹤鸣的压力应该很大,但她却感觉不到。他神态自若,像是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