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个世故的人可以重新回归纯朴。这其实是指他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价值观改变了,开始与大地和大地上的动物、植物联系在一起。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化,是因为他真正理解了被称为“自然”的多元化、相互关联的诸般事件,对自然这一系统的内部力量有了相当程度的尊重。有了这种理解和尊重,他就可以被称为“回归纯朴”。反之亦然:纯朴的人也可以变得世故起来,但这一转变过程必然给他的心灵带来严重伤害。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传》

“我们怎么能确定?”珈尼玛问道,“这样做非常危险。”

“我们以前也试过。”雷托争论道。

“这次可能会不一样。如果……”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这条路。”雷托说道,“你也同意我们不能走香料那条路。”

珈尼玛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种唇枪舌剑、往来辩驳,但她知道哥哥必须这么做。她也知道自己不情愿这样做,是因为恐惧。只需看看厄莉娅,就能体会内心世界是多么危险。

“怎么了?”雷托问道。

她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盘腿坐在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地方,这是一个从山洞通向悬崖的狭窄开口。她的父母亲过去常常在那个悬崖上,看夕阳西下,晚霞落满布莱德沙海。现在距离晚餐结束已过去两个小时,也是这对双胞胎进行普拉纳-宾度训练的时间。他们选择了锻炼自己的心智。

“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一个人尝试。”雷托说道。

珈尼玛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着罩住这个开口的黑色水汽密封口的墙帷。雷托仍然向外看着沙漠。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时常用一种古老的语言相互交流,现在已经没人知道这种语言的名字了。古老的语言为他们的思想提供了绝对的隐私,其他人无法穿透这层屏障。即便是厄莉娅也不行。摆脱了复杂的内心世界之后,厄莉娅与她意识中的其他记忆切断了联系,最多只能偶尔听懂只言片语。

雷托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独特的弗雷曼穴地中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无风的石室中经久不散。这里听不到穴地内部隐约的喧闹,也感觉不到潮湿和闷热,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我同意我们需要他的指引,”珈尼玛说道,“但如果我们……”

“珈尼!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指引。我们需要保护。”

“或许根本不存在保护。”她盯着哥哥,直视他的目光,像一只警觉的食肉兽。他的目光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我们必须摆脱魔道。”雷托说道。他使用了那种古老语言中的特殊不定词,一种语气和语调都绝对中性,却以完全的主动态应用的词形。

珈尼玛正确理解了他的本意。

“Mohw’pwium d’mi hish pash moh’m ka。”她吟诵道。抓住了我的灵魂意味着抓住了一千个灵魂。

“比这还要多。”他反驳道。

“知道其中的危险,但你仍然坚持这么做。”她使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Wabun’k wabunat!”他说道。起来,你们!

他感觉自己的选择已是明显的必然。他最好主动做出这个选择。他们必须让过去和现在缠绕在一起,然后让它们伸向未来。

“Muriyat。”她低声让步道。只有在关爱下才能完成。

“当然。”他挥了挥手,表示完全同意,“那么,我们将像我们的父母那样互相协商。”

珈尼玛保持着沉默,她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本能地向南瞥了一眼开阔沙漠。残阳下,沙丘展示着浅灰色的轮廓。他们的父亲就是朝着那个方向最后一次走进了沙漠。

雷托在悬崖边向下看着穴地绿洲。下面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中,但他知道绿洲的形状和颜色:铜色的、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铁锈色的和赤色的花丛一直生长到岩石旁,那些岩石围绕着种植园引水渠的堤岸。岩石之外是一片臭气熏天的已死亡的厄拉奇恩本地植被,它们被这些外来的植物和太多的水杀死了,现在正充当着阻挡沙漠的屏障。

珈尼玛说道:“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好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以缓和语气说道,“珈尼,唱那支歌吧。它会让我放松。”

珈尼玛的身体靠近他,左臂搂住他的腰。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平静地唱起她母亲经常为父亲唱的那首歌:

现在我要履行你的誓言;

我向你抛洒甜水。

生命将在这个无风之地存续。

我的爱人必将生活在宫殿,

敌人必将坠入虚空。

我们一起走过这条路,

爱已经为你指明方向。

我会指引你走上那条道路,

我的爱就是你的宫殿。

她的声音飘**在宁静的沙漠上,哪怕是一声低语也可能破坏这种氛围。雷托感到自己不断下沉,下沉——慢慢变成了他的父亲,他的基因库中父亲的记忆如同毯子一样铺了开来。

在这短暂的一刻,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诉自己说,我身旁不是珈尼玛,而是我深爱的契妮,她明智的忠告多次拯救了我们。

在恐惧和平静之中,珈尼玛已经滑入她母亲的个人记忆,就和她原先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问题。对于女性来说,做到这一点更加容易,同时也更加危险。

珈尼玛用一种突然间变得沙哑的嗓音说道:“看那儿,亲爱的!”一号月亮已经升起,冷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条橙色的火弧向上升入天空。载着杰西卡夫人来此的飞船,此时正满载香料,返回位于轨道上的母船。

就在这时,一阵最深刻的记忆如同嘹亮的钟声般在雷托的脑海内回响。他瞬间变成了另一个雷托——杰西卡的公爵。他强迫自己把这些回忆扔在一旁,但已然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爱和痛。

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诫自己。

转换发生了,他的体内出现了令人惊恐的双重性。雷托觉得自己成了一面黑色的屏幕,而父亲则是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他同时感觉到了自己和父亲的肉体,两具肉体之间的差异急速缩小,他的自我似乎随时会被吞没。

“帮帮我,父亲。”他喃喃自语道。

急剧转换的阶段过去了。现在,他的意识成了另一个人的意识,他作为雷托的自我站在一旁,成了一个观察者。

“我的最后一个幻象还没有成为现实。”他以保罗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看到的幻象是什么。”

她用右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亲爱的,你走进沙漠是为了寻求死亡吗?你是这么做的吗?”

“或许我这么做了。但那个幻象……难道它还不足以成为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作为盲人活下去?”她问道。

“哪怕是作为盲人活下去。”

“你能去哪儿?”

他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迦科鲁图。”

“亲爱的!”泪水滑下她的面颊。

“作为英雄的穆阿迪布必须被彻底摧毁,”他说道,“否则,这个孩子无法带领我们走出混乱。”

“金色通道,”她说道,“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这是唯一可能的幻象。”

“厄莉娅已经失败了,接着……”

“彻底失败了。她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你母亲回来得太晚了。”她点了点头,珈尼玛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浮现出的是聪慧的契妮的表情,“再没有其他的幻象了吗?或许……”

“不,亲爱的。还没到时候。窥视未来,然后安全返回——这种事,这孩子目前还无法做到。”

他再一次颤抖着长长呼出一口气,旁观的雷托能感觉到父亲多么希望能以活生生的肉体再活一次,能在活着时做出决定……他多么希望能够改变过去做出的错误决定啊!

“父亲!”雷托喊道,声音仿佛在自己的颅内回**。

接着,雷托感到父亲强大的意志力:父亲在他体内的存在渐渐消退,放开了自己掌握中的感知官能和肌肉。

“亲爱的,”契妮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消退放慢了速度,“怎么了?”

“先别走。”雷托说道,这是他自己的声音,焦躁不安。他接着说:“契妮,你必须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才能……才能避免重蹈厄莉娅的覆辙?”

体内的保罗回答了他,声音直接传到他的内耳,时断时续,伴随着长时间的停顿:“没有确切的方法。你……看到的是……几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但是厄莉娅……”

“该死的男爵控制了她!”

雷托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仿佛在冒烟:“他……控制……我了吗?”

“他在你体内……但是……我……我们不能……有时我们能……互相感觉到,但是你……”

“你读不懂我的想法吗?”雷托问道,“你知道他是否……”

“我有时能感觉到你的想法……但是我……我们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中。你的记忆创造了我们。十分危险……这种极其精确的记忆。我们中的有些人……热衷于权力的人……那些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人……他们的记忆会更精确。”

“更强大?”雷托低语道。

“更强大。”

“我知道你的幻象,”雷托说道,“与其让他控制我,还不如把我变成你。”

“不!”

雷托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回绝他的请求,他也意识到了一旦父亲没能抵抗**的后果。任何形式的掌控都能将被掌控的人变成邪物。意识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敏锐,对过去的错误——他自己的和他祖先的——也有了更深层的认识。此前,这具身体之所以比现在迟钝,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怀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预见未来的潜力。这一点,他现在明白了。一瞬间,**与恐惧在他体内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具肉体拥有将香料转变成未来幻象的能力。有了香料,他可以呼吸到未来的空气,扯碎时间的面纱。他感到自己很难摆脱这**,于是双手合十,进入普拉纳-宾度意识。他的肉体打退了**。他的肉体掌握着来自保罗血脉的知识:寻找未来的人希望能在与明天的赌博中获胜,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生命的泥潭,每次心跳和每次痛苦的哀号都已事先知悉。保罗的幻象指出了一条脱离泥潭的生路,尽管这条路充满危险,但是雷托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上这条路。

“生命之所以喜悦和美丽,是因为生命随时会给你带来事先未知的惊喜。”他说。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内低语:“是的,多么美丽,真不愿意放弃这样美丽的生命。”

雷托转过头去。珈尼玛的双眼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光,而他看到的却是契妮在注视着他。“母亲,”他说道,“你必须放弃。”

“啊,**啊!”她说道,吻了吻他。

他推开她。“你会夺走你女儿的生命吗?”他问道。

“太简单了……简单到极点。”她说道。

雷托只觉得恐惧在体内升起。他想起他体内父亲的自我用了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放弃了他的肉体。他方才在一旁注视着、倾听着、理解着他需要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难道珈尼玛迷失在那个旁观者的世界中,永远无法逃离了吗?

“我鄙视你,母亲。”他说道。

“其他人不会鄙视我,”她说道,“成为我的爱人吧。”

“如果我这么做了……你知道你们两个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说道,“我父亲会鄙视你的。”

“绝不会!”

“我会的!”

这声音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直接从他喉咙处挤了出来。声音中带着保罗从他的贝尼·杰瑟里特母亲处学来的音控力的声调。

“别这么说。”她呻吟道。

“我会鄙视你!”

“不……不要这么说。”

雷托摸了摸喉咙,感到那里的肌肉再次属于了自己:“他会鄙视你。他将不再理睬你。他将再次走入沙漠。”

“不……不……”

她用力摇头。

“你必须走,母亲。”他说道。

“不……不……”但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

雷托看着他妹妹的脸。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多厉害啊!脸上的表情随着她体内的挣扎不停变动。

“走,”他低语道,“走吧。”

“不……”

他抓住她的手臂,感觉到了她肌肉的震颤和神经的抽搐。她挣扎着,想甩开他,但他把她抓得更紧了,同时低声说道:“走……走……”

雷托不断责备自己说服珈尼玛进入这场父亲母亲的游戏。以前,他们曾多次玩过这个游戏,但近来珈尼玛一直很抗拒。他终于意识到女性在内部攻击面前显得更为脆弱。贝尼·杰瑟里特的恐惧看来便起源于此。

几个小时过去了,珈尼玛的身体仍然在内部的斗争中战栗和扭曲着,但是现在,妹妹的声音也加入了争论。他听到了她在对体内的形象说话,声音中充满祈求。

“母亲……求你了……”她说道,“你看看厄莉娅!你想成为另一个厄莉娅吗?”

终于,珈尼玛倚在他身上,低声说道:“她接受了。她走了。”

他抚摩着她的头:“珈尼玛,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做了。我太自私了。原谅我。”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她喘息着说道,仿佛消耗了太多体力,“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很多我们必须了解的东西。”

“她对你说了很多吗?”他说道,“等会儿我们分享一下……”

“不!现在就分享。你是对的。”

“我的金色通道?”

“是,你那该死的金色通道!”

“没有关键数据支持的逻辑分析毫无意义,”他说道,“但是我……”

“祖母回来是为了指引我们,还有,看看我们是否已经被……污染了。”

“邓肯早就这么说过。没什么新鲜的……”

“他通过计算得出了这个答案。”她同意道,声音逐渐变得有力起来。她离开他的怀抱,向外看着黎明前宁静的沙漠。这场战斗……这些知识消耗了他们整整一夜。水汽密封口后的皇家卫兵肯定对很多人做出了解释。雷托曾命令他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总是变得越来越精明。”雷托说道,“而我们体内蓄积着那么久远的记忆,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我们看到的宇宙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同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也从来不是完全由客观物质所组成。”她说,“所以,我们不能把这位祖母看成一位纯粹的祖母。”

“那么做就危险了。”他同意道,“但我的问题是……”

“对我们来说,有的东西远比精明重要得多。”她说道,“在我们的意识中,我们必须预留一部分,专门体察我们无法预知的事件。正是为了这个……母亲才会常常和我说起杰西卡。当我们两个最终在我体内协调一致时,她说了很多事。”珈尼玛叹了口气。

“我们知道她是我们的祖母,”他说道,“你昨天和她相处了好几个小时,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的预知将决定我们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只要我们愿意这么做。”珈尼玛说道,“这也是母亲反复警告我的话。她引用了祖母说过的话,而且——”珈尼玛碰了碰他的肩膀:“我还听到祖母的声音在我体内回响。”

“小心!”雷托说道。这种想法让他很不舒服。这个世上还有靠得住的东西吗?

“最致命的错误大多源自不合时宜的假设,”珈尼玛说道,“这就是母亲反复引用的话。”

“那是纯粹的贝尼·杰瑟里特语言。”

“如果……如果杰西卡完全回归了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

“对我们来说就危险了,极度危险。”他说道,“我们身上流着魁萨茨·哈德拉克——他们的男性贝尼·杰瑟里特——的血脉。”

“她们不会放弃那个追求,”她说道,“但她们可能放弃我们。祖母可能就是她们的工具。”

“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他说道。

“是的。我们两个……结成配偶。但她们也知道,近亲繁殖会给这种配对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们肯定探讨过这种做法。”

“我们的祖母肯定也参与了。我不想这么做。”

“我也不想。”

“不过,为了延续血脉,前朝皇室也这么做过。这不是第一次……”

“这种做法让我恶心。”他战栗着说。

她感到了他的颤抖,陷入了沉默。

“力量。”他说道。

由于他们之间的神奇的联系,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魁萨茨·哈德拉克的力量必须被毁灭。”她同意道。

“否则会被她们利用。”他说道。

就在这时,他们下方的沙漠迎来了白昼。他们感到了热量上升。悬崖下种植园内的颜色显得分外鲜明。浅绿色的叶子在地上投下了阴影。沙丘星的清晨,银色太阳的微光照亮了绿洲。在悬崖的遮挡下,绿洲上点缀着片片金色和紫色的阴影。

雷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走金色通道吧。”珈尼玛说道,既是对他说,也是对她自己说。她知道,父亲最后的幻象已与雷托做的那些预言性的梦汇合且融为一体了。

有东西刮擦着他们身后的水汽密封口,能听到那里有人声。

雷托换了一种语言,用他们私下用的古老语言说道:“L’ii ani howr samis sm’Kwi owr samit sut。”

这就是自发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决定。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就是:我们会相互陪伴,前往死亡之地,但也许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报告那里的情况。

珈尼玛也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揭开水汽密封口,回到穴地。卫兵们站了起来,跟随这对双胞胎前往他们的住处。这个早晨,穴地内的人群在他们面前分开的样子与以往不同,还不断与卫兵们交换着眼神。在沙漠中独自过夜是弗雷曼圣人的传统仪式。所有乌玛都经历过类似的守夜。保罗·穆阿迪布经历过……还有厄莉娅。现在轮到了这对皇家双胞胎。

雷托注意到了这个不同之处,并告诉了珈尼玛。

“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他们做出了什么决定,”她说道,“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然用私下用的古老语言说道:“这种事,必须有一个最幸运的开端。”

珈尼玛迟疑片刻,稍稍整理她的思路,随后开口道:“到时候,就为这对兄妹哀悼吧。必须完全逼真,甚至坟墓都得造好。心必须紧紧伴随着长眠于地下的人,因为说不定真的会就此长眠,永不醒来。”

在那种古老语言中,这段话运用了一个与不定式分离的代词宾语,表达了极为复杂的意思。这种语法规定,每个短语的意义都由它所处的位置决定,在不同的位置有截然不同的含义,但这些含义之间又有某种微妙的关联。她话中的部分含义是:他们冒着死亡的风险开展雷托的计划,可能是模拟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的死亡。只要进行过程中稍有变化,那便是真正的死亡,是所谓的“假戏真做”。从整体上看,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对活下来的人的一种期许:活着的人要行动起来。任何一步的差错都将毁掉整个计划,使雷托的金色通道成为一条死路。

“说得好。”雷托同意道。他掀开门帘,两人走进住所的前厅。

见他们进来,室内的仆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双胞胎走进通向杰西卡夫人房间的拱形门廊。

“你并不是奥西里斯[9]。”珈尼玛提醒他道。

“我也不打算成为他。”

珈尼玛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厄莉娅darsaty haunus m’smow。”她警告道。

雷托盯着他妹妹的眼睛。她说得对,厄莉娅的行为的确散发出一种可疑的味道,他们的祖母已经意识到了。他赞赏地对珈尼玛笑了笑。她将弗雷曼的迷信与古老语言混在一起使用,唤起了最基本的部落预兆。M’smow,夏夜的恶臭,死于恶魔之手的预兆。伊西丝[10]曾是亡灵女神,他们现在说的正是伊西斯之语。

“我们厄崔迪家族一直有大胆鲁莽的传统。”他说道。

“想要什么就一把拿过来。”她说道。

“要么如此,要么成为我们那位摄政女皇宝座前卑下的请愿者。”他说道,“厄莉娅会很高兴我们那么做的。”

“但是我们的计划……”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们的计划,他想,现在,她已经完全支持这个计划了。他说:“我把我们的计划看成井台上的劳作。”

珈尼玛回头看了看他们刚刚经过的前厅,闻到了早晨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永远带着一股万事开端的味道。她喜欢雷托这句话。“井台上的劳作”,这是一个象征。他把他们的计划看成低贱的农活:施肥、灌溉、除草、栽种、修剪……但是在弗雷曼语境中,在这个世界的农田中操劳,也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中耕耘,只不过那里耕耘的是心灵的田畴。

在岩石门廊内逗留时,珈尼玛仔细琢磨着哥哥。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追求分为两个层次:一是他和父亲关于金色通道的幻象,二是让她不再干涉,允许他根据他们的计划开始一项极其危险的行动,即创造新的神话。她感到了恐惧。他内心深处是否还有一些幻象没有与她分享?他是否将自己视为潜在的引领人类走向重生的神——将自己视为上帝,而人类是他的子民?对穆阿迪布的崇拜已经渐渐走上了邪路,一个原因是厄莉娅的错误管理,另一个原因则是控制了弗雷曼人的军事化教会的肆意妄为。雷托想使这一切浴火重生。

他在我面前掩饰了一些东西,她意识到。

她回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梦。梦中的现实是如此灿烂,清醒之后,他会头晕目眩地漫步好几个小时。他说过,那些梦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在明亮的黄色日光下,我站在沙地上,但是天上并没有太阳。随后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太阳。我的光芒如同金色通道那样照耀四方。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从自己的身体里走了出来。我转身,期望看到自己像太阳般耀眼。但我不是太阳,我只是一幅涂鸦,像孩子们画的那种画,线条歪歪扭扭的眼睛,树棍一样的胳膊和腿。我的左手里有一根权杖,而且是一根真正的权杖——在细节方面,比拿着它的树棍似的胳膊真实得多。权杖在移动,我有些害怕。随着它的移动,我觉得自己在慢慢醒来,但我知道自己仍在梦中。我意识到我的皮肤被某种东西包裹住了——一件盔甲,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我看不到盔甲,但我能感觉到。这时,恐惧离开了我,因为盔甲给了我一千个人的力量。”

珈尼玛盯着雷托,雷托试图移开目光,继续朝通向杰西卡房间的走廊前进。但珈尼玛拒绝了。

“这条金色通道可能比其他通道好不到哪儿去。”她说道。

雷托看着他们之间的岩石地面,感到珈尼玛的怀疑正不断加强。“我必须这么做。”他说道。

“厄莉娅已经入了魔道,成为邪物。”她说道,“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不会,”他迎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因为厄莉娅抗拒过。抗拒使她体内的生命有了力量,压倒了她自己的力量。我们则大胆地向自己内部搜寻,寻找古老的语言和知识。我们已经与体内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们没有抗拒,我们与他们共生。这就是昨晚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也是我必须学会的。”

“他在我体内没有提过这些。”

“当时你在倾听我们母亲的教诲,这是我们……”

“我差点迷失了。”

“她在你体内仍旧那么强大吗?”他的脸由于恐惧而绷紧了。

“是的……但现在,我认为她在用爱保护我。你在和她争论时表现得很出色。”珈尼玛回想着体内母亲的形象,说道,“我们的母亲与其他人一起在形象界为我而存在,但是她已经尝到了地狱的果实,所以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听从她的教诲。至于其他人……”

“是的,”他说道,“我听从我父亲的教诲,但是我觉得,我听从的其实是与我同名的祖父的建议。或许同名使我更易于听从他的建议。”

“你接受的建议中,有没有让你去和我们的祖母谈论金色通道的事?”

雷托顿了顿,等着一个仆人端着杰西卡夫人的早餐盘从他们面前经过。仆人走过后,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的浓郁气味。

“她同时活在我们的和她自己的体内,”雷托说道,“所以,她的建议能被我们考虑两次。”

“我不行,”珈尼玛抗议道,“我不会再冒这类风险了。”

“让我来吧。”

“我想我们都承认她已经回归了姐妹会。”

“是的。贝尼·杰瑟里特是她生命的开端,她自己占据了生命的中段,现在贝尼·杰瑟里特又成了她生命的结尾。但是请记住,她也携带着哈克南家族的血脉,在血缘上比我们离哈克南家族更近,而且她同样有内部生命的体验,和我们一样。”

“但她的体验非常粗浅。”珈尼玛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想我不会和她说金色通道的事。”

“我会的。”

“珈尼!”

“把厄崔迪家的人再树几个起来,被人视为神明?不,我们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人性。”

“我向来赞成这种意见,还记得吗?”

“是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别处。前厅的仆人们偷偷窥视他们,从语气中听出他们在争论,只是听不懂他们使用的古老语言。

“我们别无选择,”他说道,“如果我们不行动,还不如伏刃而死得了。”他使用的是弗雷曼人的语言,本意是“把我们的水洒在部落的蓄水池内”。

珈尼玛再一次注视着他。她只能同意,却又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四处是墙的建筑里。他们两人都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做,未来总会有彻底清算的一天。从体内无数生命中汲取的经验更强化了珈尼玛的这一信念,但利用这些生命的经验,就会加强他们的力量。珈尼玛为此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们潜伏在她体内,犹如一群潜藏的哈比[11]。

除了她的母亲,她曾经占据了珈尼玛的肉体,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直到现在,珈尼玛仍然能感觉到那场体内斗争带来的震颤。她知道,如果不是雷托的劝阻,她可能会就此迷失。

雷托说他的金色通道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幻象有所隐瞒,但也只能接受这番真心话。他需要她的创造力来丰富他的计划。

“肯定会测试我们。”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不是用香料。”

“也可能会用到香料。当然,还会在沙漠中进行魔道测试,看我们是不是邪物。”

“你从来没有提过魔道测试!”她责备地说,“这是你梦境的一部分吗?”

他想要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诅咒着自己的疏忽:“是的。”

“在你的梦中,我们……坠入魔道了吗?”

“没有。”

她想象着测试——那个古老的弗雷曼测试,通常以横死收场。看来这个计划还有更多的复杂之处。这个计划会让他们走在钢丝绳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无论倒向哪一边,都不会有人支持他们。

雷托知道她在想什么:“权力吸引着疯子,向来如此。我们一定要竭力避开我们体内的那些疯狂者。”

“你确信我们不会……坠入魔道?”

“如果我们创造了金色通道,就不会。”

她仍然有些怀疑,说道:“我不会怀上你的孩子,雷托。”

他摇了摇头,强压着内心想要坦白的欲望,用古老语言中的皇家正式用语说道:“我的妹妹,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但你所说的并非我的渴望。”

“很好。那么,在和祖母见面之前,让我们讨论讨论另一种做法。一把插在厄莉娅身上的刀或许会解决我们的大多数问题。”

“如果你相信这么做可行的话,就等于相信在泥地里走路却不留痕迹。”他说道,“再说,厄莉娅会给其他人这种机会吗?”

“大家在议论贾维德的事。”

“邓肯表现出戴绿帽子的模样了吗?”

珈尼玛耸了耸肩膀:“两种做法一样脏。”皇室习惯于根据同伴对自己的威胁程度来对其进行分类,而这正是各地统治者的标志。

“我们必须按我的方法去做。”他说道。

“另一种方法可能还没那么肮脏。”

听到她的回答之后,他知道她已经打消了疑虑,同意了他的计划。他感到欣喜。但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双手,怀疑手上沾着洗不净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