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尊喋血记(一)

白沉勇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下巴中间有道颏裂,嘴唇则常年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眉骨也是平的,上面长出两道剑眉,眉峰是一个直角;从眉心下面挺起高直的鼻梁,没有驼峰,像是用一把直尺画出来般;眼睛也是,一条细细的直线,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在打探你,还是在打瞌睡。如果硬要从他外形里挑出不那么直的线条,就只有他头上那顶深色的费多拉帽了。

他两只手的手指细长,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数也不数,便塞进西装内侧袋,同时又从台子上拿起一根香烟,叼在口中。接下来,他紧了紧领带,拎了拎前襟翻领,单手扣上了两粒纽扣。完成这一切,白沉勇谨慎地眯着眼睛,看着镜子,仿佛随时有人会朝他的脸上泼上一盆冷水。镜子里的他,活脱一副白相a人的样子。

一切就绪,接下来准备出发,去静安寺路上的仙乐斯舞厅,享受夜上海的美妙时光。和沈小姐约好七点钟碰头,先去西摩路吃杯咖a 白相,上海方言,意为玩耍、游玩;有说法是来自于苏州方言中的“薄相”,又称“孛相”,《民国法华乡志》“方言”卷里有“嬉游曰孛相”,一般也把只晓得玩耍的孩童称为“薄相”。

啡,再去跳舞。白沉勇抬起手腕,露出一块新款的积家手表,辰光a 还早,才六点钟,笃定来得及。

他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到秘书刘小姐立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

“站在此地做啥?”白沉勇吓了一跳,隔手就笑道,“哟,头发烫过啦?灵的!不过呢,我总觉得你太瘦了,饭要多吃点。”

刘小姐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典型的江南美女,身上那件香云纱料做的旗袍,与她婀娜的身形相得益彰。她皮肤算不上白,眼睛也不算大,但一切在她脸上都那么恰到好处。她最大的优点是长得后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好多。

“你要去哪里?”刘小姐并没有因为白沉勇的恭维而给他好脸色看。

“出去嘛,总归有事要办咯!”

“办啥事?我看你多数又是去骚扰良家妇女吧?”

“哪能会呢,是去查案子,不骗你。”

白沉勇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上个礼拜就不应该在办公室里喝那么多洋酒,或者应该早点放刘小姐下班回家。现在真是湿手搭面粉,甩也甩不掉。

“真当我戆?查案还喷香水?”刘小姐把脸一沉,背靠在门板上,充当起门神来,“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不挑,什么女人都要。真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嗲!”

“哪有香水!让开,要来不及了。”

白沉勇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没动作。

“不过呢,这趟就是我让你走,你也走不掉了,外头有个老东西要找你。”

a 辰光,吴语方言,意为“ 时候”。

“帮他说我今天没空。”白沉勇对“老东西”向来没有兴趣。

“我劝你最好别这样说,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啥?难道我缺这几块钱的委托费?”

“他是巡捕房的人。”刘小姐扬起她那两条弯眉,表情像一个刚赢得比赛的拳击手,“现在,你还要我把他赶走吗?”

“请他进来。”

白沉勇解开了西装上的两粒纽扣,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桌后。对于像他这种靠查案为生的私家侦探,租界巡捕房就是老板。

刘小姐冷笑一声,推开门走到外面的办公室,过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门口走进来。男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身材稍微有些发福,肚子不小,四肢却很细;他戴着一副眼镜,头顶秃了,但四周却毛发甚密。

见到他,白沉勇立刻联想到了日本一种叫河童的妖怪。

男人一进屋就伸手和白沉勇握手,口中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大侦探白沉勇吧?”

白沉勇谦虚道:“和霍森霍大侦探比,我推板a 远了。”

男人笑着道:“弗推板,弗推板!类型不一样嘛,他擅长破谋杀案,你的专业是盗窃案,各擅胜场,各擅胜场!”

“请坐。”白沉勇指了一下办公桌对面深绿色的沙发,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男人说了声“谢谢”,然后坐到沙发上。由于沙发的质地十分柔软,男人整个人都陷进去了,像一只被水草裹挟其中的河童。

白沉勇忍住没笑出声。

刘小姐替他们关上了门,屋内又恢复了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a 推板,上海方言,意为差劲,差得远。

香水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白沉勇开始怀疑是这老东西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难以置信。

“冒昧来访,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邵,叫邵大龙,是工部局警务处巡捕房的包探。我在报纸上看到贵侦探社的介绍,方才知道白先生之大名,真是孤陋寡闻,惭愧,惭愧!原来咱们租界里还有这么一位顶呱呱的人物,真是没想到啊!”说道动情处,邵大龙伸出了大拇指,以证明自己对白沉勇的认可,“据说,您还在广州破获过一起蓝宝石案,对了,还有重庆古玉案,也是您经手的?”

“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对了,邵探长,这次来我侦探社,所为何事呢?”

白沉勇的言下之意,是让他有屁快放,不要啰里吧唆,浪费大家时间。不过呢,毕竟是租界巡捕房的人,将来侦探社的生意,还要靠他们来介绍,尽管有点茄门相a,但白沉勇的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和煦的笑容。

“我这次来,是想请白先生协助我们,调查一起谋杀案。”邵大龙取出手绢,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他说话时,神情极为紧张,“这起案子,发生在极司非尔路的一栋洋房里,洋房的主人,来头可大得很!

这人名叫江慎独,是个大古董商,五马路西首的江记古玩店,就是他的店铺,而这次案子的被害人,也正是这位江大老板。”

“难道这位江老板被害之后,家中还有古董被盗?”白沉勇问道。

“哎呀,不愧是大侦探,一猜即中!”

“因为您刚进屋时提到,霍森擅破谋杀案,而我擅破盗窃案。这趟江老板的案子,您第一时间来找我,那必然是和盗案有关了。”

白沉勇讲出了自己的推理。

a 茄门相,上海方言,意为不热心,不感兴趣。

邵大龙鼓掌道:“没错。若是寻常的谋杀案,我们巡捕房有的是老资格的包探,但对于这种古董器物方面的问题,却着实不太了解。

白先生经手的案子,多与金银珠宝、古董器具有关,所以我看了报纸上的介绍,就冒冒失失来找您,想请您协助我们巡捕办案。不过您放心,办案所需的费用,警务处绝对会承担,这点您要相信我们。”

白沉勇从西装内侧袋中掏出火柴盒,取出自来火a,擦燃一支,凑到嘴边点那支香烟。深吸一口后,白沉勇问道:“丢的是啥东西啦?”

邵大龙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对白沉勇道:“子乍弄鸟尊,不知白先生有没有听说过?”

白沉勇身躯微微一震。

“这……这东西在江老板手上?”

在白沉勇的印象里,这种级别的文物,发掘之后,理应被存放在博物馆里才对。不过他转念一想,江慎独何许人也?只要他愿意,天下恐怕没有他搞不到的宝贝。

“没错。不过,也是他托人从别处买来的。”邵大龙看出了白沉勇情绪的变化,心头略有些得意,于是便说,“怎么样?白先生,您要不要随我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那就再好不过了!”白沉勇回应道。

极司非尔路离白沉勇的侦探社不远,两人步行,稍微走快点,一刻钟就好到了。

两人走路时边说边聊,关于案件的情况,白沉勇也从邵大龙那里大致了解了一部分。对于江慎独这位古董商,邵大龙也做了很详细的介绍。

a 自来火,火柴的俗称。

光绪七年,江慎独出生于安徽滁县,因幼年失怙,便随母亲寄宿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江慎独少时一直谨小慎微地生活,生怕给舅舅带来麻烦,被逐出家门,到街上流浪。在他十岁那年,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因患上了肺病,撒手人寰。

母亲的离世,对江慎独打击很大,他知道,从此他将一个人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没有人再会像母亲那般爱护他了。

十三岁的时候,江慎独和表哥一同来到上海,在一家酒楼当伙计。酒楼干活能管饭,也有住的地方。江慎独干活很卖力,同时脑筋也很灵活,对于客人点的单皆过目不忘,时间久了,甚至能记住大部分客人的名字和喜好,酒楼的熟客都很喜欢这个小子,因此,老板也很喜欢他,不仅从不拖欠工钱,有时候还会多给一点。江慎独很满意这份工作,本打算就这么一直干下去,却不知幸运之神竟悄悄眷顾了他。

在一次送餐途中,他见街上有个扒手正在行窃一位老人,便出声喝止。殊不知他的行为惹恼了扒手,反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江慎独年幼,哪里是对手,白白挨了一顿老拳。扒手走后,江慎独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身子,头还晕乎乎的,嘴唇也破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看着撒了一地的饭菜,心头一酸,险些哭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心里暗忖,这顿饭钱铁定要从自己工钱里扣了,这倒也没啥,大不了白干一个月,只是客人等不到饭菜,怪罪起来,那可就麻烦了。弄不好,老板一生气,自己的饭碗就砸了。

江慎独立在街上,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时,刚才那位被窃的老者颤颤巍巍朝他走来,给他一块手绢拭血,问他是哪里人。江慎独定眼一看,这老者七八十岁模样,留着根辫子,戴着瓜皮帽,身上那一件长衫,料子一看就不便宜。他见这老者道骨仙风,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底,知道这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

江慎独告诉他,自己不是本地人,只是来上海谋个差事。老者笑眯眯地问他:“方才出言喝止贼人行窃,难道就不怕被报复吗?”江慎独回道:“当时心里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偷人东西是不对的。”

那老者幽幽道:“那也看偷谁的东西。”随后又问,“那你现在后不后悔?”江慎独想都没想,立刻答说:“不后悔!”他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就挑对方喜欢听的说。

老者见他机灵,便问他愿不愿意随他学门手艺。原来,这老人名叫汪洋,是运亨古董店的古玩鉴宝专家。江慎独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当即应承下来。就这样,江慎独随着汪老爷子刻苦学习古董店的各项业务,加之天赋卓然,鉴宝的眼力与日俱增。同时,由于古董店不少顾客都是洋人,他还自学了英语、法语和日语。

很快,江慎独就受到了古董店大老板周寻云的赏识,得到了重用。

光绪二十八年,周寻云担任了清朝驻法国商务参赞,便带着年轻的江慎独一同前往法国。江慎独出国之后,开了眼界,见识也大为提升。这段时期,周寻云又在法国开了家运亨公司,售卖中国的古玩字画等物件。回国之后,辛亥革命爆发,周寻云的运亨古董店也停了业。

此时,江慎独正值壮年,便开办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古董店,成立了江记古玩公司。那时的中国,局势复杂,恰逢清室覆灭,北洋政府的统治又不稳固,以至故宫的文物大量流失到民间。江慎独凭借一双慧眼,低价收购了不少稀世珍品,转手售卖,发了大财。也正因如此,江慎独在国外的古董圈开始享有盛名。

有传言,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他将大量珍贵文物贩卖至国外,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

与此同时,国内也开始有一部分人公开反对江慎独的做法,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侦探霍森。他认为将中国的文物贩卖给外国人,这种行为简直与卖国无异!而江慎独却表示自己只是个商人,并没有违反法律,他贩卖的仅仅是古玩,不是文物。国人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说辞,渐渐地,江慎独的名字就开始和汉奸挂钩,听到他名字的人,无不唾弃他的行为。

也许是幼时贫困的记忆深深扎根于江慎独的心中,使得他的良知扭曲,面对外界的批评声,江慎独不但没有表现出痛苦、羞愧,反而甘之若饴。每一次售出贵重的文物,回到家后,他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怀大笑,笑声绕梁,久久不散。

“像他这样的奸商,仇家应该不少吧?”白沉勇感叹道。

“爱国人士自是不待见他。”邵大龙抬起头,朝前一指,“江慎独的家就是前面那栋洋房。我们快到了。”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白沉勇问。

“什么?”

“江慎独有没有家人?我好像从未在报纸上读到过有关他家人的任何消息。”

“孤家寡人一个。”邵大龙苦笑道,“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有钱人,有个三妻四妾才像样嘛!四五十岁的人,家里竟然没个女人,真是怪哉!”

“那随他住在此地的家仆多吗?”

“这里就他一个人住,用人一般会在白天替他打扫房子,夜里归去。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接触吧!一种米养百样人,大千世界,什么人没有?我当包探这么多年,除了鬼之外,什么没见过?啊,我们到了。”

洋房的门口架了一圈拒马a,还立着一位守卫的巡捕。年轻的巡捕见了邵大龙,便主动让开了一个空隙,好让他们走过去。

邵大龙在铁门门口停住脚步,接着从裤袋中取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嚓”一声,铁门的锁应声开启,白沉勇紧跟着邵大龙屁股后面进了花园。

园内的植物都修整得很好,假山后的小池塘里还养着金鱼,可以看出房主是个很有品位的人,但他们没有心思欣赏花园内的奇花异草,匆匆几步就穿了过去。

来到洋房大门口,邵大龙推门而入。

四下里静悄悄的,这让屋内黑暗空旷的环境带上了一丝恐怖的气氛。

邵大龙拧开墙上的电灯,光线迅速驱散了黑暗,整个厅堂顿时敞亮起来,躲在角落里的魑魅魍魉似被这灯光一激,也都纷纷退散了。

白沉勇环顾四周,不禁惊叹道:“不愧是上海滩有名的古董商,光是这几把紫檀椅,就够普通古董店拿来当镇店之宝了!”

当然不止紫檀家具,白沉勇触目所及的文物,不论是墙上的古人字画、装饰用的瓷器,还是明代的家具,俱是价值连城。

白沉勇像进入了一家私人博物馆,这边瞧一瞧,那边看一看,真是目不暇接,大开眼界。要不是邵大龙等得不耐烦,喊他先去楼上现场瞧一眼,估计白沉勇能一直欣赏到明朝天亮。

两人上到二楼,来到江慎独的书房。此时死者的尸体已被巡捕带走,但室内凌乱的模样依稀能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书房的地上,有许多瓷器、玉器的碎片,不少书籍也被丢在地a 拒马,一种可以移动的障碍物,古时用以防骑兵,故名。

上,右侧的架子上空了一片,原本供在上面的古玩散落一地,其中大多都已破败。白沉勇看了心疼不已。

邵大龙叹息道:“还保持着昨天发现时的原样。东西被砸坏不少,看来这次的强盗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来拿那个子乍弄鸟尊。”

“你们搜了整栋楼,都没发现那座鸟尊?”

“岂止这栋房子,就连花园都翻了个遍。经我们判断,子乍弄鸟尊应该已经被行凶的盗贼带走了,但是谁做的,我们目前还没有头绪。”

白沉勇缓缓踏入这间书房,他动作很慢,尽量让自己的鞋底不要踩到地上的碎片。

书房的格局很简单,除了一张书桌和一把办公椅外,还有靠墙的古玩架和书架。白沉勇瞥了一眼就能断定,这些家具都是黄花梨的,价格不菲。

“还有周海明的泥塑啊!”

白沉勇所见的,正是一尊一尺多高的佛祖模样的泥塑。这尊泥塑被放在书架上。

“确实是‘泥人周’的作品。这尊‘坐佛’在市面上也是价格不菲吧?”邵大龙道。

拥有“泥人周”绰号的周海明,在民国时期以泥塑佛像闻名于世。

白沉勇目光游移至泥塑的边上,见到一幅绘有花草的水墨画。

“这是齐白石的真迹吧?”他再次惊叹。他没想到,在江慎独家中,除了古董之外,还有不少当代的艺术品。

“是的。”

邵大龙反倒是一脸平和。

书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话和一盏台灯,还有几张信纸和一支钢笔,纸上空白一片。

白沉勇拿起叠在最上方的一张信纸,然后放在台灯前照了照,依稀能看出有人在上面写过字。他从桌上找来一支铅笔,在白色的纸面上涂上颜色,企图让隐藏在纸面上的笔迹现形,可惜失败了。字迹很浅,几乎难以看清,只能看出几个词组,诸如“真假”“务必”“唯有”

等,线索太少,根本解读不出任何意义。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邵大龙把头凑过来。

白沉勇摇了摇头,转而问道:“江慎独尸体的位置在哪里?”

“在这里。”邵大龙指着书桌边上一块空地,“死因不明。但从头脸部的瘀痕,以及肋骨断裂的程度来看,很可能是被强盗活活打死的。”

“活活打死?”

“白先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白沉勇想了片刻,提出一种假设:“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凶手其实并没有拿走鸟尊呢?”

“没拿走?”邵大龙听不明白。

如果没拿走的话,为什么找遍了整栋屋子都找不到?

“你看,江慎独岁数也不小了,还是个商人,想要杀死他还不简单?捅一刀,打一枪都行。但您刚才说,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属于虐杀。那么,凶手为啥要虐杀江慎独呢?”

“逼他说出子乍弄鸟尊的下落?”邵大龙恍然大悟。

“所以我在想,可能凶手来到此地时,鸟尊就已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而江慎独却一直没有把地址说出来,所以才惨遭虐杀。那么,新的疑问又来了,江慎独何以死守秘密,不把鸟尊的所在地说出来呢?鸟尊的价值虽高,但他这么一个大古董商,犯不着用命去换一件文物吧?真是古怪之极!”

“如果真如您所言,那么鸟尊迟早会在市场上露面吧?”

“但我们可等不了这么久,想要先凶手一步找到鸟尊,必须主动出击。”

“怎么主动出击?”

“抱歉,我还没想好。”白沉勇露出苦笑,伸手正了正头上那顶费多拉帽。

“或许我们可以引蛇出洞。”邵大龙提议道,“比如,我们找个手艺好的师傅,打造一件子乍弄鸟尊的赝品,然后放出风去,就说已被某人买去。那正在寻找鸟尊的人必然会上钩,或偷或抢,也要把这件文物弄到手,到时就可以把他一举拿下。”

然而,这个建议立刻遭到了白沉勇的否决。

“且不说像子乍弄鸟尊这样的彝器,上海滩有几个师傅能够打造出来,就算可以,那也需要时间吧?我看,没个一年半载,根本造不出来。即便有了这个赝品鸟尊,我们也无法确定凶手是否会用强硬的手段来盗取。”

“哎,真令人头疼。”邵大龙失望地叹了口气。

“对了,探长,我还有个问题。”白沉勇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将自来火甩灭后,从书房的窗口丢了出去,“您之前说江慎独是从别人手里买的子乍弄鸟尊,我想请问一下,是谁卖给他的?您之前含糊其词,没有说清楚。”

“这个重要吗?”邵大龙闪烁其词。

“如果不重要,我为啥要这么问呢?万一是卖主寻人,又将这鸟尊抢回去了呢?”

白沉勇迫视邵大龙的双眼,希望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这不可能,那人绝不会这么做!”邵大龙脱口而出。

“哦?那人是谁呢?”白沉勇从嘴里喷出一口烟。

邵大龙显得极其为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的内心此时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真话说给眼前的侦探听。白沉勇不傻,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的矛盾。

“探长,既然您找到我,希望能够破获这起案件,那么对于案件的情况,就应该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而不是说一半、瞒一半。我得不到想要的线索,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呢?请您好好思量一番,再给我个答复。今天现场我也看了,如果没别的事,我还有一场重要的约会,就先行告辞了。”

白沉勇说完这段话后,就将手里的烟头在窗台捻灭,装出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果然,邵大龙急了。“不是我不愿意说,也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上头有命令,兹事体大,必须保密!哎,而且这次我来寻你帮忙,巡捕房里的人也是不知道的。要是让罗闻那个小瘪三晓得这事,非责备我不可!”

他口中的罗闻,即是总巡捕房的探长。邵大龙一向与他不合,觉得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妹妹罗思思的侦探才能,才得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而自己则是靠努力得来的成绩。而且,依靠聘请侦探来协助查案,即使破案,在巡捕房里也总会受到一些冷嘲热讽,所以这次他来拜托白沉勇,也是偷偷行事。

“你既来托我查案,就应该完全信任于我。白某干侦探这行许多年,从不会将委托人的信息泄露出去,这是私家侦探的原则。”

“我明白,我都明白。”邵大龙再次低下头,“好吧,我就信你一次。旧年a 在上海的商界忽然冒出来一位密司脱唐,还因此引出了一件大案,这件事,您有耳闻吗?”

a 旧年,上海方言,意为去年。

“听说过。”白沉勇点头。

“这人查不到来历,手下还养了一群不要命的小瘪三,为他所驱使。他的关系网,更是横跨黑白两道,不仅警务处的人要给他面子,就连青帮的老头子也不敢动他。有人说他和军阀有关系,也有人说是外国的华侨,总之众说纷纭,也没个定论。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此人出手极为阔绰,财力深不见底,收集的古董数量也极为惊人,其中不乏珍品。这座子乍弄鸟尊,就是他转卖给江慎独的。”

“这人还在上海吗?”白沉勇问。

“怎么?你还认为夺走鸟尊的人是他吗?就算这鸟尊价值千金,但以唐先生的财力,恐怕也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他早就离开此地了吧。”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白沉勇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未必这么想。

两人又聊了一阵,白沉勇表示案发现场已经看过了,今天还是先回侦探社,等死者的尸检报告出来再说。邵大龙见他看了这么久,好像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内心不由得对这位报纸上吹嘘的大侦探有点失望。不过看在对方也没提委托费的分儿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有其他线索,我再登门拜访,请教白先生。今天真是辛苦您了。”

邵大龙嘴里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把白沉勇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什么狗屁大侦探、盗窃案专家,原来都是报纸上胡写的。来到此地看了一个钟头,屁都没瞧出来!

“邵探长太客气了,将来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白某随时恭候。”

他们并肩走出洋房大门,邵大龙正准备熄灭电灯,白沉勇忽然瞥见了什么,对他道:“探长,等一歇,先不要关灯。”

“哪能了?”

“你瞧这里。”白沉勇凑近房门边上的外立面墙壁,用手指了指道,“探长,这里好像有个手印。你有带手电筒吗?”

“有!你稍微等我一下。”

邵大龙从腰间取出猫牌八角铜手电,打开光源,朝白沉勇所指的方向照去。

在光线的照射下,墙上现出了一只血手印。

但是,墙壁上的这个手印,却和正常人的手印,有点不太一样。

正常人的手印,一般是五根手指。

而墙上却有六根。

见此血手印,邵大龙的面色忽然变得煞白,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遇见了一只朝他迎面扑来的猛鬼。

如果能让他选择,邵大龙宁愿遇见猛鬼,也不想见到这六根手指的主人。

“探长,你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手掌上会有六根手指?这种人绝不会太多。”白沉勇转过头去问他。

“委实不多。”邵大龙答道。

“长着六根手指,又和盗窃案能够产生联系的,那就更少了。请告诉我,见了这个血手印,你首先想起的是什么人?”

“我不想说出那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曾令他们整个租界巡捕房蒙羞。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白沉勇冷冷说道,“这只手印的主人,名叫阿弃,诨号‘小丑’或‘丑角’,曾是畸人马戏团的小丑兼魔术师。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傀儡助手而已。操纵小丑的人,正是令大侦探霍森都头疼的人物。他被江湖上称为神秘莫测的第十大行星,犯罪组织的首领,剧贼罗苹是也!当然,罗苹并非他的真名,而是一个代号。此人神出鬼没,盗取稀世珍宝,触犯法律,但不明所以的群众却将其称呼为‘侠盗’,真是有辱‘侠’这个字!”

“可是……可是我不认为这件事是罗苹所为!”

不知是否因为罗苹引起了他不快的情绪,邵大龙说话的语气有些激动。

“为什么呢?”白沉勇问。

“罗苹虽是个盗贼,却也有他的行事准则,亦即绝不害人性命。

从他出现至今,但凡与他有关的盗案,几乎都无命案发生。如果子乍弄鸟尊真是他所盗,那他也没必要伤江慎独的性命啊!”邵大龙摊开双手,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侠盗罗苹不伤人性命,这个传闻我确实听说过。但是,他不杀人,不代表他的手下不杀人,这是其一。其二,观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从前认为对的事,现在却未必觉得正确。在古代,不论丈夫如何混蛋,妻子也不能提出离婚,因为好女不侍二夫,可新时代的新女性却不这么想,离婚变成了一种进步的表现。大众的价值观都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一个人呢?或许罗苹所认为的正义,劫富济贫远远不够,必须要杀富济贫呢?”

白沉勇的话让邵大龙陷入了沉思。

他隐隐觉得,罗苹不像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邵大龙与他交手过几次,明明有机会,但他都没有伤过巡捕的性命,而选择放过,足见他的本性向善。可是眼前的侦探却言之凿凿,他也不好唱反调。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单凭一个血手印就下此结论,还为时过早。想要确定是不是罗苹干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亲自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也许是注意到了邵大龙为难的表情,白沉勇言语间留了余地,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死。

邵大龙苦笑道:“都说侠盗罗苹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想现身时,就算翻遍整个上海滩,都没办法把他找出来。更何况他还会易容之术,绰号‘千面人’。想要寻到他本尊,简直是大海捞针。白先生,我看你得换个调查方向了。”

“如果换作普通人可能不行,但我的职业是侦探,找人是我的老本行。”白沉勇低声说道,“只要找到他的助手小丑,就能顺藤摸瓜,寻到罗苹本人。”

“那你打算从哪里入手呢?”

白沉勇看着一脸好奇的邵大龙,咧开嘴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