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江山:1368之前的朱元璋-上

第一章 大乱且作

地处江西中西部、山明水秀的袁州颇为不同,这里蒙古籍的达鲁花赤(蒙古语意为“镇守者”,指地方军政、民政和司法长官)受中土风气所化,已由一个萨满信徒转为一个道教徒,每当他遭遇烦忧之事,都要到当地的全真观向太上老君求告一番。

这位袁州的达鲁花赤近日颇为惶惶不宁,所以他去当地“万寿八仙宫”的次数也增多了。一日,乘坐金黄色竹轿回家的路上,达鲁花赤心事重重。突然,轿子晃动,珠帘发出恼人的刺耳声响,前后随行的十几个家丁步子变得凌乱,体形肥胖、心口窝憋的达鲁花赤透过珠帘没好气地说道:“慢些,再慢些,又不是赛马!”

“老爷,已经很慢了,再慢的话,天黑前就到不了家了!”一位短打的随侍家丁对着轿子里回道。

“有家还怕到不了?哪天叫人把窝给端了,那时才到不了家,或者滚回草原吃沙子去!”达鲁花赤没好气地说,不过他脾气不是很大,只是用手抚了抚心口,便由着仆人们去了。

坐轿子有坐轿子的不满,做官也有做官的难处,达鲁花赤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去年二月,汝宁府(今河南驻马店和信阳部分地区)信阳州的胡闰儿(因擅长棍术,人称“棒胡”)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他联合一众教徒,一举攻破了归德府鹿邑,又在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大肆焚掠,一时间弄得河南行省a风声鹤唳。朝廷遂命行省左丞庆童领兵征讨,费了不少周折,才将这次反叛镇压下去。

a 元朝时期,今日的江苏长江以南地区及浙江省、福建省大部都属于江浙行省管辖范围,广东和江西大部属于江西行省,广西同湖南及湖北等地区属于湖广行省。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中原大部分地区为河南江北行省,华北大部为中书省,包括了今山东地区,当时山东位于黄河以北。元时行省的事权很重,为中书省直接派出机构。

袁州是一个上等州,设有达鲁花赤、州尹各一员,秩从四品;主管武事的同知一员,秩正六品;主管民事的判官一员,秩正七品。那信阳州的棒胡举事,据说是白莲教众发威,而本州万人称颂的彭和尚也是一位烧香聚众的“白莲导师”。达鲁花赤目下所担心的,正是这彭和尚哪天也闹出些事端来,一旦惹怒朝廷,自己可吃罪不起;再者说,若有乱民揭竿而起,那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有可能不保。

达鲁花赤晓得,兹事体大,不能不慎之又慎。这一日上午,他特意把州尹、同知、判官和一干幕僚召来议事厅,商议如何处置彭和尚一事。

此时是至元三年(1337)五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但见达鲁花赤身着夏季的蒙古式官服,头戴凉帽,束着婆焦头,盘腿坐在一张仅容其庞大身躯的竹**,身边是两个为他打扇的年轻侍女。无论是侍女还是达鲁花赤,额头上都布满清晰可见的汗珠。

许久,议事厅中放置的一大块冰渐渐融化,腾起凉沁的水雾,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终于舒爽了很多。众人先时都在小声议论这冰收藏运输之不易,也为去年那一场罕见的冰雪而庆幸。此时,冰块旁的侍从拿着一把大蒲扇扇了几下,那沁人心脾的清凉顿时扩散开来,快意自适的达鲁花赤这才切入正题。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坐在旁边竹椅上的幕僚:“这白莲教是怎生个来历?你们细细讲来吧。”

这些幕僚显然已做好充分准备,彼此递了个眼色。“启禀大人,”其中一位手拿纸扇、头戴束发冠、士大夫模样的幕僚站起来,向着达鲁花赤拱手行了个礼,又转身朝向其他官员道,“各位大人!这白莲教可说是大有来历。”

“坐着说话吧。”达鲁花赤体贴地摆手。

“谢大人。”那幕僚客气地坐下,拿出事先做好的笔记,继续道,“释家来到中土生根,掐指一算,已有千余年,其发出枝芽,当属两晋南北朝时。话说这东晋时有一名僧,法号慧远,他别立宗旨,在庐山东林寺建了一处白莲社,后人便将这一路称为‘白莲教’。”

坐在一旁的判官手里也拿着一把纸扇,只见他扇子一停,急不可耐地插问道:“不对啊!如此看来,这白莲教也算是个名门正派,怎今日如此作祟?”

那幕僚把脸转向判官,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后来的白莲教只不过是借了慧远大师‘白莲’的名号,自己又加入了很多私心私意。第一代‘白莲导师’,系南宋初期的茅子元,其立教宗旨,主要是借鉴释家净土宗来崇奉阿弥陀佛,以‘往生净土’为修持形式,大量融入释家天台宗的教义……”

达鲁花赤听到这里有点迷惑,他挺了挺沉重的身体,插问道:“好生叫人费解,不知一般百姓是如何信他的?我们回教的经典可从来没有变过,也没人敢随意篡改或添加。”

“呵呵,”那幕僚回过头来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大人疑惑的正是,一般百姓懂得什么?不过是茅子元为了扩大信众,迎合着一般百姓的心意,怎么俗怎么说,怎么神叨怎么说,是故一般百姓都信了他。那些正经的僧人,都痛斥其‘假名净业,而专为奸秽之行,猥亵不良’。但这世间的愚夫愚妇,哪管得了这些个,他们转相诳惑,聚落田里,都乐意这般妄说。百年之间,这天下已是处处有传习白莲教义之人……以往白莲教众之间关系非常松散,平素少有来往。但是茅子元聚信众在淀山湖白莲堂,自称‘白莲导师’,坐受信众膜拜,影响日渐壮大。职是之故,全国上万计的信众就被牢牢控制在这‘白莲导师’之手。一旦朝廷不能称其意,这等妖众还要对抗朝廷哩!”

同知也不好干坐着,于是插问道:“听说这白莲教谨食葱和乳,不杀生,不饮酒,教众号称‘白莲菜’,可是了?”

“大人了解的正是,”幕僚答,“茅子元并不要求信众出家,也准许他们在家修行,又可娶妻生子,这算是中了愚夫愚妇们的意了。”

达鲁花赤振作了一下精神,又问道:“这白莲教为祸也不是一时了,为何朝廷容它这般久呢?”

幕僚正襟危坐答道:“我国朝富有天下,包容四海,善待各等修行之人,白莲一支也非例外。世祖时期,庐山东林寺还一度受到朝廷的褒扬呢。淀山湖白莲堂升格为普光王寺,住持被朝廷钦定为白莲教主,由此寺里的香火一直较为兴旺。全国各地都邑,可谓无一处没有白莲堂,聚徒多者数千人,少的也有几百人,再少也有几十人。那白莲堂栋宇宏丽,像设严整,乃至于与梵宫道殿相匹敌,一时称盛!大德八年(1304),首部全面阐述白莲教义的经典《庐山莲宗宝鉴》十卷本,由白莲僧人普度撰成……”

“哎呀,那看来我国朝待它不薄嘛,它何故要与我朝为难?”达鲁花赤有点坐不住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大肚子。

众人见状都隐隐发笑,可没人敢笑出声来。幕僚也竭力压抑着自己,又参看了一下手里的笔记,道:

“此事说来话长,那茅子元原该不存对抗朝廷之意,只恐是后辈白莲僧人形形色色,各有怀抱,教众又鱼龙混杂,整日家聚众结社,难保有一日不会生出对抗朝廷的歪心思。这等事情国初就有几桩,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将江南有白莲会等名目的物件,一律禁断拘收,可并未见效。此后,彰德(今河南省安阳市一带)、广西等处仍有打白莲旗号作乱者,朝廷才于至大元年(1308)下令,取缔白莲社。但这禁令并未维持多久,普度上书武宗皇帝,极力为白莲教开脱,武宗皇帝一念之仁,便解除了禁令……不想白莲教众经此番禁令后,反比先前更为活跃,短短十余年,就又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英宗至治二年(1322),朝廷再次下令,禁止白莲佛事。”

讲到此处,那一直没有出声的州尹突然开腔道:“今者,白莲教已尾大不掉,二次禁令于今已十有六年,如彭和尚之流却还在招摇过市,实在是我等失职。今日我等务必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彻底除了彭和尚这祸根才好。”

达鲁花赤闻听此言吃惊不小,忙道:“咱到此地为官,已经有三年,多次耳闻彭和尚聚众的事。咱想着那彭和尚是这袁州本地人,又在这慈化寺出家,必不致有非分之念,免得连累了亲众。况他粗通医术,常为百姓减除些病苦。且百姓们会集一处,互相帮扶则个,也是朝廷生养百姓的恩德。没想到这彭和尚如此不识好歹,煽惑民心!”

此时,另一个幕僚站了起来,接话道:“彭和尚能为偈颂,常劝人念弥勒佛名号。每逢十五月夜,他必叫人燃大炬、焚名香,念偈拜礼。

那等愚夫愚妇对他深信不疑,其徒遂众。近些日子,‘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被彭和尚徒众喊得震天响。每月初一,他们都要在南山上啸聚一番,分明有不轨之图。诸位大人,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别让息州郭菩萨及汝宁棒胡之事重演!”

那同知立马站了起来,振作了一下精气神,向达鲁花赤主动请缨道:“大人,容卑职带了兵马前去,把那彭和尚捉来,关进大牢里。卑职就不信那大树一倒,猢狲们不散!”

达鲁花赤转头向州尹看了看,想要征求他的意见。那州尹一向足智多谋,一边摇着纸扇,一边眯着小眼睛道:“此举恐怕不妥,彭和尚在徒众心中已如神明,我等若抓了他,那几千徒众岂肯罢休?咱们这袁州城恐再无宁日!”他略一思忖,又道,“愚职倒有个主意,不如我等把那彭和尚体面请来,再给他些好处,劝他务必收敛一些。如若他敢不从,我等威吓他一番,来个先礼后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达鲁花赤想了想,觉着世人多半像他一样爱利禄,纵然收买不了一世,但收买一时还是有把握的,何况自己屈尊礼遇他彭和尚,这个天大的面子他总会看在眼里吧。达鲁花赤想到这里,仍不免有所顾虑:“他若是不肯就范呢?”

州尹早已成竹在胸,狞笑着说道:“那我们就把他软禁起来,再不然就把他礼送出境,远远打发了这活佛!”

闻听此言,达鲁花赤不禁眉开眼笑:“嗯,好法子!不妨先试它一试!”

大家也都觉得这个法子好,瞬间也不觉得天气那么炎热了,一个个开始有说有笑,会议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袁州衙门便派出那位通识白莲佛事的幕僚,备了厚礼前往慈化寺,试图说服彭和尚到州府衙门一叙。

彭和尚本名彭翼,后别名“彭莹玉”,并以此行世。他原是袁州一户农家子弟,幼时因家贫而入慈化寺为僧,时年仅十岁。彭莹玉年少聪颖,有好学之心,无奈家境贫寒,不得已才做了出家人。但此人生就一副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面相,一边口诵弥勒佛,一边又义字当头。他体念百姓的困苦,所以刻苦钻研医术,为百姓治病疗伤;但他又心知医术乃小道,如欲医治众生疾苦,还当让这世间别有一番天地。

周子旺是彭莹玉的俗家大弟子,也是历次聚会的召集者和组织者。他原是武艺超群的一方豪杰,家底殷实、为人慷慨,有些见识和抱负,相貌也非凡类,因此得到彭和尚的特别器重。彭和尚向他许诺,有朝一日改换了天地,必由他出来做王。

客气地送走州府的幕僚后,彭、周师徒二人便在幽深的禅房里开始了密议。此时,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院落里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高大勇武、隆准丰颐的周子旺跪坐一旁。形销骨立、表情肃然的彭莹玉披着一身薄薄的袈裟趺坐在一张竹席上,半闭着眼睛,嘴里默默念着偈语。周子旺等师父略作停顿时,忍不住问道:“师父,不知这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我等打造兵器之事走漏了风声吧?”

彭莹玉沉吟了片刻,面不改色地道:“若是发觉了,官府必不敢轻动。如今州府里的乡兵、弓手(巡检的下属)、捕快等一干人众,多者不过千余人,岂是我等的对手?”

“既然此事没有泄露,师父去是不去?”

彭莹玉抬眼看了看密室里供奉的那尊一尺多高、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铜像,长叹一声道:“今日事已至此,正是佛家所说的火聚之地。欲得清凉之门,只在尔等奋力一搏!”

周子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忙道:“怎么,师父觉着刻下就是弥勒出世、太平降临之时吗?”

彭和尚摆摆手道:“先听为师说完。我等出家人不打诳语,为师到了他州衙门里,是应,还是不应?应了,那定非为师的本意;若不应,官府扣下了为师,谁又来点化尔等?”

彭和尚说到这里,周子旺急了:“那咱们就跟他们拼了!拼也拼出一个弥勒新世来!”

彭和尚又挥了挥手,示意周子旺不要着急,继续缓缓说道:“这蒙古入主我国,本是千古奇耻!元朝于今不过半百,其治下生民已是极苦!这素日里的种种盘剥是不必说了,近些年滥发钞币,民不聊生,这等民怨岂非天意?佛祖救世,岂不就是今日?只望我等揭竿而起,天下各处都来响应,如此大事必成!”

“师父所言甚是!去年这伪朝廷发下禁令,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没入官!而后又禁汉人、南人习蒙古、色目文字。如此妖魔世道,怎得长久?且天下疯传朝廷拘刷童男、童女,虽未必是真,但这伪朝为恶已非一朝,那民间不问真伪,乃至于一时嫁娶殆尽!于此可证民心!”周子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咱们这江西行省,去年春,有广州增城县朱光卿、石昆山、钟大明等率众举义,还有了‘大金’的国号,并改元赤符;惠州归善县聂秀卿、谭景山等大造兵器,他们拜戴甲为定光佛,于去年五月也举义了,并与朱光卿一伙遥相呼应,至今声势未减……”

待周子旺介绍完时局,彭和尚特意关照:“兵器一项,为师已知,想是无虑了。只是这弥勒佛、小旗、紫金印、量天尺等一应物什,准备情况如何?”

“师父尽可放心,都已妥当,只待师父一锤定音!”

二人说到这里,便定下了一个将计就计之策。此次举事定于六月始,因六月乃是雨季,道路泥泞,天气也炎热,行省不易调兵,至少能多争取几个月的发动联络时间。对信众则称此系“寅年、寅月、寅日、寅时”,正当举事。彭和尚到时就化装入城,但不是去面见达鲁花赤,而是隐匿起来。周子旺对信众可诈称“大宗师”已被官府所害,到时发兵攻打州城,为“大宗师”报仇!事成之后,“大宗师”以神迹重现人间,宣布“明王”(周子旺)已经出世……

最后,彭莹玉摩着周子旺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事成与不成,且看尔等平日的心诚与不诚,倘有一念不诚,弥勒真佛也是不会降临的!”

“师父放心,弟子此心可对佛祖!”说完,周子旺伏地跪拜。

去袁州城之前,彭莹玉又要周子旺等赶制了一批背心,上面都写着大大的“佛”字。彭莹玉鼓舞大家道:“有此弥勒佛护佑,鬼魅闪避,尔等心诚者,就可刀枪不入了!”

到了六月,彭莹玉、周子旺等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拿下了袁州城,开了官库,又抢了一干富裕人家,很是红火了一阵。达鲁花赤等一众官吏死的死、逃的逃。于是周子旺自称“周王”,并立了年号,其麾下兵力最盛时有五千余人。

可惜好景不长,江西行省很快便征发大兵予以镇压。周子旺等众并不擅长兵事,士兵们也缺乏训练和约束,再加寡不敌众,袁州城于次年春即被元军攻破。彭莹玉之妻“佛母”a,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天生、地生及周子旺等均被元军杀害,彭和尚本人则在余众的掩护下远走大别山脚下的麻城一带,去到江淮继续传播白莲教,鼓动百姓武装反抗元朝。

此番失败,带给彭莹玉一个最大的教训就是——不可轻举妄动,必待四方云动而后动,纵真英雄也当借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