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黄雀在后

流水潺潺,“哗哗”声传入耳中,把昏昏沉沉的周少鹏从无尽的黑暗中唤醒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周围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有人在喋喋不休地争吵,还有水里“噗通、噗通”的摸鱼的响动以及“毕毕剥剥”的柴火燃烧声,他意识也越来越清晰。周少鹏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硕大的长脸伸了过来,欢快地叫唤起来,他吓了一跳,等看清了,原来是那头一直安然无恙撒欢儿的**青大骡子。

“醒了?周少鹏你个孙子,吓着我了!”不远处一个身影扯着大嗓门一头扑了过来,压在了他怀里。

“嘶!”周少鹏倒吸一口冷气,这才觉得全身四肢百骸没一处不疼,身子骨散了架似的,上半身几处伤口又痛又酸,晕乎乎热燥燥。眼前这人慢慢清晰:头发乱草似的,衣衫褴褛,白净漂亮的脸跟涂了锅底灰一样又脏又臭,一把鼻涕一把泪正捧着自己脑袋摇晃呢!

“别、别晃,我头晕。”一说话,周少鹏嗓子撕裂一样疼得发抖,声音嘶哑,喷出不少干涩的血沫子。

“好、好,我不动。妈哟,你发着烧呢!”眼前灶王爷似的董少爷胡噜一下脏兮兮的脸,惊喜交加,赶紧把周少鹏斜靠在自己身上。

四周还是绵延青黛的山峦,绿草如茵的原野,远处天边澄净明亮的碧空万里无云,暖洋洋的阳光四射,温煦而宁静。

“咱们跑出来了?”周少鹏一阵眩晕,闭了眼问。

“没错!”董无忌摸了摸他额头,小声说,“全出来了,一个没落下!你瞧,小伍正照顾昏迷不醒的柳教授呢,大头在河水里摸鱼,万幸万幸!要不是你……哥儿几个就交代在这儿了!大恩不言谢!要喝水吗?”

董无忌加意的关怀令一向冷峻的周少鹏眼圈发热。看着他干裂的嘴唇上斑斑血迹,董无忌不禁提心吊胆。他年纪虽小,也见多识广,听老人说过,越是身强体壮的人,瞅着身子骨特皮实,横行无忌本领高强,一旦遇上伤病就闹得越厉害越邪乎。眼前的周少鹏早没了往日的精力旺盛神采奕奕,脸色惨白有气无力,额头热得能烙饼,这副德性,跟坐月子受凉的小媳妇有一比。

“好,喝点润润,有血伤的不能多喝水。”董无忌见他如饮琼浆,赶紧拿开了水壶,又去河边张望了一下,脱下脏兮兮的小褂洗了洗,拧得半干,跑回来敷在他的额头上。

“你懂得还不少?”周少鹏眉头舒展了一下,嘴唇似乎翘了。

“那是!史书上有记载,后唐明宗洛阳兵变,中了箭以后就是喝水造成大出血……嗐,我给你说这个干啥?”董少爷一面嘀咕一面揭开周少鹏的上衣查看。浸透了半爿衣衫的血迹触目惊心,翻开的皮肉一片血肉模糊,背后的箭弩周围肿得老高,看得董无忌一阵阵心里发凉。

“皮肉伤,暂时死不了。”周少鹏叹气说。

“死个屁!你死了,我们可真说不清了!娘的,这可怎么办啊!血越流越多,后头的箭弩也得拔出来啊。”董无忌被一手的血惊得不知所措,大叫,“大头!你不是会找草药啊,赶紧弄点来!不介周少鹏死了,咱回去说不清,也对不住他救咱一场啊。”

小伍匆匆跑了过来,见董无忌光着膀子披着脏兮兮的外衣,小褂摁在了周少鹏额头上就是一皱眉,检查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说:“小爷,周处长伤太重,土法子不成!弄坏了,怕他真撑不过去!这箭弩也拔不得,咱没药啊。”

“那不崴泥啦?”董无忌摸着周少鹏脑袋急问,“他这脑袋能烙饼了,再不急救就完了。”

“我能撑过去!”周少鹏脸色潮红,额头上的冰凉水汽令他更加

清醒,只是浑身直冒冷汗,半个膀子疼得厉害,强忍着坐起来。他认真看了看太阳,说:“小董少爷,别瞎忙活,我这种伤只有专业的外科医生能治疗,小赵先生说得对,咱们得赶紧出去!过了鸡子山,到张三营有驻军。放心,我不是纸糊的,撑到那儿没问题!”

周少鹏坚毅而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众人,董无忌只好说:“你就强撑吧!”他略一思索,忽然问:“伍哥,柳教授怎么样了?你说咱没药,周少鹏这伤除了金疮药,还用什么?”

“柳教授是中毒和受了外伤,也很重,气息若有若无,也是拖时辰,得急救。周处长外伤严重,得用消炎药,现在都没有,如果要拔箭,用止血药也成!”小伍眨眨眼道。

“消炎药、金疮药……”董无忌似乎思索着什么。大头抓了几条鱼,大步过来嚷嚷:“你就别费事啦,老子带的金疮药和从承德搞的药,都叫那几匹马带跑了,这会儿上哪去找?我瞅瞅,哎,这箭弩是厉害,再不拔出来,流血不说,准得化脓。”

“止血药,对喽!我、我这儿有!”董少爷急切间想起什么,赶紧撩开衣服解皮带,把众人看了个呆。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巴掌大的五彩缂丝福寿万年的小荷包,从里头摸出俩物件:一块半个香烟盒大小的降真香牌,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半透明珠子。

“这都啥玩意啊?小爷,你还憋着宝呢!”大头抹了把水,乐呵呵问。

“这是降真香,我入私塾启蒙,拜在沈老师门下,他老人家送我的降真香‘笔锭如意’香牌。这颗珠子,是我爷爷送我的千年琥珀珠,当年庄王府败落时,下人偷出来的王爷朝珠上的‘佛头’配件。这会儿说不得了,救人要紧,就用它们俩!”

“啊?降真香!”大头咋呼,“听说这玩意儿价比黄金,你、你真舍得啊!”

周少鹏略微吃惊,他不懂古玩珍宝,可听明白了:俩物件对于董无忌来说都是有特别意义的纪念物,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少爷竟能拿出来救自己!

“别扯淡了!救人要紧。快点啊!”董无忌发了急,抽出素光刀递给小伍。俩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得答应。小伍把素光刀在水里洗了洗,放在火上又灼又烤。大头找了纸和石头,嘀咕:“您

这要开坛做法啊,还是……?”

“董无忌,我非常感谢你的情义,可是这两件东西太……”周少鹏虚弱地说道。

“来不及了!你先甭说话,忍着点!”说完,董无忌指着大头,“你来!把牌子掰成小块,砸成粉末,再把珠子砸成粉末子。”

“啊?!”

不等大头吵吵,董无忌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

“得!您真是爷!”大头吭哧吭哧地摆开了牌子,举起石头望着幽光四射的琥珀珠,实在下不了手,这么大的琥珀最少值几百两银子。

一石头下去,周少鹏感觉抱着自己半边身子的董无忌就是一哆嗦。周少鹏喘息笑问:“小董少爷,你还懂医术?为了我,值吗?”

董无忌其实心疼得要命,憋着劲儿还得装份儿,小脸绷着满不在乎:“值不值得,就俩玩意儿,咱京城的爷们都局气,你就甭琢磨喽。”

大头细细砸了一通,俩物件霎时变成了一大摊粉末子,藤黄紫红相间,还怪好看。董无忌招呼道:“大头,先分出三分之一来,拿水,叫他喝下去。”

周少鹏也是条汉子,尽自对这种神神叨叨的法子瞧不上,然而面对董无忌真诚期待的目光,舌头一卷粉末入口,一口水送了下去,咂咂嘴,说不上是啥味儿。大头坏笑着问:“小爷,这玩意儿喝下去不会泻肚子吧?”

“滚吧你!这东西在京城,闻闻味儿就得几十块大洋,哎,也就是咱爷们,得局气!伍哥,动手!”

小伍早端着刀预备呢,他示意董无忌搂紧周少鹏的臂膀,蹲下身子,叮嘱一句:“周处长,您可忍着。”话音刚落,刀尖奔着周少鹏后背去了。董无忌手一紧,赶紧闭了眼。大头常走江湖,见得多,就见闪亮的刀尖贴着红肿的伤口一下轻切了进去。小伍神色如常,刀尖顺势轻轻往外一挑,一只三棱箭簇掉落在地,污血顺流而下。周少鹏眉头一皱,只轻轻哼了一声。

小伍驾轻就熟,又是一刀,另一只箭簇也被挑了出来。小伍手脚麻利地用董无忌那件内衣小褂擦了擦伤口周围的脓血,长舒口气笑道:“齐活!小爷,赵爷,您瞅瞅。周处长,您觉得怎么样?”

董无忌喊道:“快撒药!”

大头顺势把纸包里的粉末子结结实实糊在了两个伤口上,几人可都提心吊胆呢。只见脸色煞白的周少鹏剑眉紧皱,冷汗如雨,嘴唇抖得厉害,嗫嚅着一言不发,脖颈子上的青筋都蹦起来老高,双手死命抓着董无忌右臂。他只缓缓吐出几口粗气,强忍痛苦的眼神有些失神,愣是一声都没吭。

董无忌小脸憋得通红,胳膊差点叫周少鹏给掰下来,嘶嘶抽着冷气。见他疼得厉害却一声没叫,心里赞道:真爷们,忍不住给他胡噜了几把冷汗。半袋烟工夫,周少鹏缓了过来,脸色也有了血色,扫视了一圈众人,点点头说:“多谢诸位了!”

董无忌和小伍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检查了伤口,说来也怪,那香牌和琥珀药末在伤口周围不仅止住了血,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状。小伍惊奇地说:“小爷!您这法子真绝了!真神!”

“闭上眼歇会儿吧。大头烤鱼,我饿了。”董无忌扶着他脑袋斜靠在自己腿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冲大头傻笑。大头笑呵呵忙活烤鱼,说:“周处长这也是入了行啦。”

“嗯?这话怎么说?”

大头乐呵呵道:“咱们江湖门里,受了伤大难不死,还有红布包裹,您这就叫‘披红挂花’啊,怎么说呢,也叫个‘开门红’!”说笑归说笑,一低头他心里可犯了嘀咕:别人不懂行,自己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门儿清!大凡刀剑弓弩外伤,不怕伤口大,就怕伤口深,没有上好的金疮药止血,伤者血流不止也得玩完。可方才这情景,小伍一个古玩铺的大伙计,手疾刀快,十分麻利,剜肉割皮,章法严密,不仅不晕血,连呼吸都特平稳,竟比见多识广的老江湖还地道。这……大头冲照顾柳教授的小伍扫了几眼,若有所思。

吃喝一顿,众人竭力赶路,小伍赶着骡子驮着柳教授,大头和董无忌轮流背着周少鹏。天色黄昏时分,众人终于过了八道岭,眼前是鸡子山麓。大头问起董无忌这疗伤的偏方,他为了解闷,解说一番:降真香除了是极为稀有的高级香料,还有特殊的药用价值,内服可以定喘平肝风,治疗心腹疼痛内伤吐血,外用可以治疗烫伤、刀伤,止血止痛。琥珀在《本草纲目》里有记载,内服可以镇定安神解毒,外用可以散瘀止血止疼。

董无忌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周少鹏一直在微笑倾听。

“周少鹏,伤口咋样?”董无忌眨眨眼问。

“好些了,有种酸麻冰凉的感觉,已经不那么疼了。”

“那是的呀!那颗琥珀珠至少值两百多两银子呢!还是我十二岁那年爷爷给的生日礼。唉,啥也甭说了,外人都说这古董,饿了不能吃,渴了不能喝,其实你若用心,它们的功效往往很神奇,能救人一命,也算它们物有所值了,哈哈。”

周少鹏侧身握住了董无忌脏兮兮的手,有些动容,小声说:“别担心,回去我赔你。”

董无忌一怔,甩开手不屑地瞅瞅他,笑道:“拿钱可买不来啦,您就省省吧。咱俩还是互不相欠,不然,以后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儿呢!”

终于出了鸡子山,回到官道上,大家伙都松了一大口气。周少鹏恢复了一些体力,指挥众人在伊逊河边夜宿,还是来的时候那地儿。小伍把柳教授背了下来,让骡子吃草去了,大头忙活得脚不沾地,拾柴火、点火、抓鱼,都是他的活儿,董无忌照看周少鹏。吃了饭,夜色袭来,月照空山,风吹荒林,小伍和大头轮流守夜。董无忌把周少鹏脑袋搁在自己腿上,自己斜靠地上,冰凉的地硌得他腰疼,可瞅瞅周少鹏,他还不敢翻身,只好迷迷糊糊打瞌睡。

河水依旧潺潺,火堆忽明忽暗,细碎地发出毕毕剥剥声。大头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实在忍不住,眼皮慢慢合上了。董无忌睡得特难受,浑身又是泥又是汗,又脏又臭,好像还有些虱子在头发里钻来钻去,闹得一向没受过这种罪的少爷,只想发脾气。听着河水声,他忽然灵光一闪,看周少鹏沉沉睡了,便脱了外套,垫在他脑袋下头,自己光着膀子悄悄走到河边。

河水真清啊,墨晶一样润泽发光,水面上还有一层薄雾,盈盈水汽看得人十分舒坦。董少爷伸手试了试,发觉水里的温度并不很低,就悄悄脱了早已臭烘烘的鞋袜裤子,下了水。

“嗬!真舒坦!”他先憋着气呼噜了几把脑袋脸颊,一使劲搓出好几条又黑又脏的泥条,又抄起水一把把轻轻拍在白皙的胸口、肚子上,月色如银,董无忌越洗越来劲儿,想起当日在北京城清华池最好的单间里洗澡,也没这么痛快过,以后真得多出来走走!

董无忌一时童心大发,摸着两块石头,把身子慢慢沉了下去,只露出个脑袋,仰望星空,呼吸清冽湿润的空气。河里的鱼不时凑上来

啃咬他的小腿和脚丫,又麻又痒,他呼噜了一把脸,打着哈欠闭上了眼。几个黑影慢慢靠近,忽然一双大手猛然掐住了董无忌脖子,还没等他挣扎,就被一拳打晕了。

“起来吧,兄弟。今儿这事可真不怪我!”声音很熟,头疼欲裂的董无忌睁开眼,发现自己和周少鹏被背对背绑在一起,大头和小伍也一样,面前站着俩熟人:热河警备大队的郑队长和大胡子马弁,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上校军人,一脸狰狞盯着他们。

“这小子长得还挺俊!”上校阴阴笑道,“甭瞪我!告诉你们,这事儿不怪郑队长,是俺们张大帅派俺们来的。嘿嘿,你们擅入热河,偷盗国宝,已然犯了死罪!大帅命俺带了两个排把你们带回奉天处置。都给老子老实点!咱好说好商量,要是谁敢逃,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放你妈拉个巴子罗圈屁!”董无忌气得要吐血,大骂道,“你们这群一脑袋高粱花子的蠢货,我们有大总统和王大帅的命令,是来调查……”话音未落,上校暴跳如雷,大骂:“你敢骂老子!”他冲过来对着董无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口蹿血。郑队长一脸羞愧歉然,不敢相劝。

“住手!不许打他!有什么事冲我来!”周少鹏也急了。他猛然警醒:这回出岔子了!原本以为关外奉系的张大帅对此事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公然翻脸,没想到这个土匪出身的军阀,竟然半路劫杀,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头、小伍都急得嗷嗷叫,却毫无办法,谁让热河是奉系的地盘呢!

董无忌昏死过去,上校兀自眼冒凶光:“这小崽子嘴真够臭!等回奉天,扔到北陵喂狼狗!”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外头陡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声,喊杀震天,霎时传了过来。

“报告!不好了,有人突袭咱们。”一个奉军满脸是血冲了进来。话音刚落,“砰”的一声,这名奉军脑袋就被爆了。

上校大惊:“啊?!郑队长,快带人去挡住!快!大帅严令,不把他们弄回去,咱们都得掉脑袋!”漆黑幽深的夜空里,金黄橙红的子弹横冲直撞嗖嗖乱飞,宛如一朵朵愤怒爆开的花朵照亮夜色。猛烈的枪声中除了手枪,竟然还有轻重机枪声,“嗒嗒嗒”,如金蛇怒吼怒涛汹涌般覆盖了整个营地。

片刻,奉军摆起了防御阵势,开始还击,哪知对方的火力太猛,

奉军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个个被击毙,受伤的在地上乱滚乱爬,瞬间被不远处的机枪打成了筛子!郑队长见势不妙早溜了,剩下两个排的奉军不到一刻钟就被全部击毙。周围一时死寂,空****的营地,死尸枕藉,弥漫的硝烟和血腥气充斥四野,篝火依旧,毕毕剥剥的柴火燃烧声细碎,黑黝黝连绵起伏的山脉,哗哗的河水,令人感到愈发惊骇不安。

董无忌有气无力地醒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周少鹏已偷偷割开了绳索,把大头、小伍放了,抱着他一个劲叫喊。“我还没死呢,周处长,这、这到底咋回事?莫非张大帅也要这神像?”

“别说话!”周少鹏异常不安,红着眼圈劝道,“咱们得救了,只是不知是敌是友。小董少爷,你坚持一会儿,我想背地里的人,很快就现身了。”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由远及近呼呼啦啦冲过来一群黑衣人,为首的身姿矫健颇为勇猛,到了近前,他阴阴笑道:“万幸!周处长,董少爷,诸位受惊,咱们又见面了!”

四人大惊,面前领着一队精锐黑衣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城王大帅身边的贴身嫡系,刘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