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古庙秘事

一直挂在董无忌脖子上的猴儿早一纵蹿到炕上,轻轻摸着喇嘛的脸。喇嘛哼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望着几人有些迷糊,闭眼片刻才缓缓开了口,可在场的除了老关头都是一怔,这喇嘛说的是藏语。老关头不慌不忙凝神细听,片刻咧嘴笑了:“哦,他说他会说点汉语,就是现在脑子昏沉想不起怎么说。他叫丹增加央,是青藏噶达素齐老峰扎陵湖人,是塔尔寺剃度修法的喇嘛。如今来关内各地游历拜佛,遇到了事故,感谢你们救了他和色楞欢,愿佛祖保佑你们平安吉祥!”喇嘛听他说得准确,微笑点点头。

关老头得意笑道:“哎,这还是我小时候跟着玛法常去普陀宗乘、须弥福寿几座大庙给喇嘛们送粮饷偷学来的藏语。那当儿着实认识几位上师呢,没想到今儿派上用场啦。”

“色楞欢?哪还有这么个人?”大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董无忌捂嘴笑着指点**欢快蹦跳的猴儿:“那不是!色楞欢指的是它!看来这喇嘛还真有点福气,没白养活这猴儿。”

猴儿听到夸奖,纵身跳到董无忌脑袋上拉着他耳朵手舞足蹈,看得大家都乐了。大头乐呵呵又给了老关头两块大洋请他去买点吃的,等他抱着一大包点心菜肴回来,喇嘛都能坐起来了。小伍给喇嘛下了

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看他吃了,大头才合掌笑道:“喇嘛师傅,你可真壮实!这么重的伤竟然半天就恢复了,别是真有啥神功护体吧,哈哈。”

正腻在董无忌怀里大吃果子的猴儿闻言忽地跳到炕上,冲几人作揖,逗得众人大笑。董无忌合掌笑道:“大师不必客气!咱们是有缘才聚到这里,还得感谢这位关爷。”

老关头正咂嘴品味刚买来的小叶茶呢,笑道:“有缘有缘,喇嘛啊,我跟你们真是有缘呢,打小我就跟着玛法常去外八庙送供果粮饷。不过你打青藏过来,怎么不去咱们承德府几座大庙挂单?都是一个宗门的,他们住的庙那么多房子,也不穷,总该有三餐、卧房供给吧?”

“是啊,”大头也问,“喇嘛师傅,不是我多嘴,你这身伤怎么弄的?我看这里民风还好,还能有人敢打你们修行的?”

哪知不提还好,丹增喇嘛闻言长眉低垂,闭目不语,半晌才缓缓摇头用汉语说道:“业障业障!也是我自己夙世的业障。虽说我早已皈依三宝,修法多年,一心虔诚,可还是没脱开业障之苦啊。”见众人不解,丹增这才缓缓说了几天前的一桩隐秘。

原来丹增喇嘛在青藏等地受戒之后,修法精进,又得数位上师指教,已然深通秘典,颇想入中原一面游历拜佛,一面寻访高僧大德学习显宗各门。不久前,他慕名来到承德,跟驻锡普陀宗乘庙里的上师索诺木达相谈甚欢。清廷灭亡后,外八庙粮饷不济,承德府也归于平静,来拜佛学法的人日渐稀少,更别说远自青藏的喇嘛不远万里入关求学,因而索诺木达上师与丹增喇嘛异常投缘。

一天夜里,俩人正在谈论藏传佛教各家内典经籍,说得颇为投机。谁知霎时大地隆隆震动,片刻起了阵怪风,普陀宗乘大庙里登时黑雾弥漫飞沙走石,几股水缸粗的旋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猛吹了进来。众喇嘛都吓得手足无措面无人色。一向沉稳镇定的索诺木达上师也大惊失色,慧眼遥观,知道这风来得不善,立即派人关门闭户躲藏。

说来也怪,一袋烟工夫,怪风停息,月朗星明,众喇嘛露头露脑出来查看,四处并无异状,便没放在心上,各自归寝去了。哪知到了半夜,丹增喇嘛突然听到上师传唤,进禅房一瞅,勃然大惊!

只见前半夜还神采奕奕的上师,脸色死灰地躺在榻上,已是气息奄奄病入膏肓。上师的大弟子卓索达隆喇嘛面色紧张,阴沉严肃地盯

着丹增,上师断断续续说了原委。原来怪风过后,下半夜值夜喇嘛查夜,突然发觉一直秘密供奉在庙中大红台“权衡三界殿”密室里的一件流传数百年的镇宫之宝不翼而飞,当即引起了一众喇嘛的极大惊慌。

没说几句,索诺木达上师一命归天,继任为寺主的卓索达隆当场翻了脸,指着丹增喇嘛大怒。普陀宗乘大庙近日并无外人来访,庙里的喇嘛僧众一向规规矩矩,不可能去开启密室盗宝。当年这件稀世之宝奉乾隆皇帝旨意,秘藏于权衡三界殿密室中,因为其过于珍贵,当日的上师特意在大殿里下了“玛哈金刚固地秘咒”,别说普通人绝对找不到开启密室的机关,即便找到了,如果解不开秘咒,也断然不可能打开密室。而丹增喇嘛在青藏久修秘法,颇有神通,所以卓索达隆一口咬定,肯定是他趁怪风偷盗宝物。

受了极大冤屈的丹增喇嘛不服,跟卓索达隆辩解,可一人难敌众人,众僧侣也都指摘他是盗宝的小偷。正闹得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将此事报告了热河警备大队,奉军郑大队长带着兵丁冲进庙宇,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抓丹增喇嘛,丹增被打得头破血流,卓索达隆却领着几位当家喇嘛不管不顾。好汉不吃眼前亏,末了丹增喇嘛见他们要下毒手,便仗着自己身强体壮会点武艺,又深通秘法,当即使了个“招风障眼法”,抵挡住乱兵,乘乱逃了出来,昏死街头,被董无忌几人所救。

“什么?镇宫之宝?”大头一听宝物眼中发光,忙问,“什么宝贝?!”

丹增喇嘛闭目良久才说:“不知道。只是听他们说,那宝贝有数百年了,还是乾隆文殊师利大皇帝万寿,布达拉宫大喇嘛上贡给大皇帝的神妙礼物,奉圣旨秘藏在权衡三界殿密室内的。哎,我也不知道这番来热河,怎么会碰到如此多业障!宗门误会我,我并不在意,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我想必有内情。索诺木达上师临终时言语隐晦,但嘱咐我一定要追回此物,封存秘藏,不然流传世间,被心性险恶歹毒之人利用,会对众生带来巨大灾祸!”言下感慨良深。

“被心性险恶歹毒之人利用?”董无忌脑海里立即想起那尊诡异的神像,但细琢磨,不可能是,就闭口不提,笑笑说,“原来如此!郑大队长头上的伤,原来是大师秘法弄的,我说今儿见了,他气不顺呢!大师佛法高深,这还有什么看不懂的?无非是人心险恶,内外勾连,嫁祸于你!”

老关头却道:“这事儿奇怪!就外八庙来说,打小我就跟着玛法四处去送供果米粮,喇嘛师傅说的权衡三界殿我门清,挺阴森的,光藏佛就供着上千尊,还有不少唐卡、法器和陈设,都是金银珍宝制作,大都是乾隆年间的布置,没记得有啥密室呀。要说陷害,为啥这时候陷害呢?”

聊到这儿,董无忌灵光一闪,忽然问:“关爷,看来您老对承德很熟啊!”

“那不是我吹!”老关头立马得意,脸上发亮笑道,“从我老祖那会儿,就在这儿伺候历代万岁爷,甭说承德府,即便是避暑山庄里头千门万户、亭台楼阁我闭着眼都知道哪朝哪代修的,什么格局什么摆设,连外八庙、口外十六路行宫、热河围场内外各处、山岭湖泊野地丛林,凡是叫得上名儿的,我全明细!”他拍着手说了一串名词,果然如数家珍。

“有门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董无忌惊喜,冲大头、小伍眨眨眼,忙一把拉住老关头问道,“我问您个事儿,您可不能藏着掖着。”

“说吧,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您要喜欢听,我给您念叨个三天三夜都成,只是,嘿嘿,要有点烟酒才好哇。”

“有!”董无忌脱口而出,“我问您,咱们承德这儿有没有一处地方,叫‘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的所在?”

“啥?”老关头一愣。

大头大声说:“老爷子,我们小爷问您,咱们承德这块有没有一座建筑,也不管是官名儿还是俗称,叫‘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您要知道跟咱们念叨念叨,咱们必然重谢您!”

关老头闻言眼皮豁然一跳,细密的皱纹拧成一团,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昏黄的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几圈,若明若暗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嘀咕:“‘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永佑寺?珠源寺?还是殊像寺?……”说着陷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之中。

一直微笑静听他们说话的丹增喇嘛不知念了遍什么经,从董无忌身上招回小猴儿,慢慢坐了起来,双掌合十盯着董无忌仨人良久,说:“三位善良的年轻人,我刚才诵念了一遍福德经文,可惜此地不能撒隆达,愿佛祖保佑你们!你们是有福德护身的人,不过这一位近期会有些不

祥。”说完,他一指一脸惊诧的董无忌。

大头一急刚要问,丹增摆摆手对他说:“我和他有善缘,今日之事,有因必然有果,因缘际会,相逢有日。”说着他从脖子上掏摸出个长条牛皮筋儿拴着的小小藏银卷筒递给董无忌。

“您这是?”董无忌双手捧过来,那是一枚很精致的小银筒,镶嵌了不少绿松石和红珊瑚,还细细篆刻了不知什么符咒,轻轻一摇,里头仿佛封着什么东西。

“吽!此善为主三世善,回向为利无边众,愿诸一切能速得,金刚萨垛之果位!此物是时轮金刚秘符,内有藏经,历经几位法王、上师加持过,有神慧光明,无量威德,最能护身避险,保命平安。此次我大难不死,想必也有它的功效。大恩不言谢,请你日夜佩戴在身,必有效验。”

“这么珍贵的礼物,您给了我,自己怎么办?”董无忌顿觉手里的物件千斤重,他从不迷信,在京城也不过四时八节跟着爷爷去各处有名的寺庙道观烧烧香布施一二,可今儿丹增喇嘛一说,让他顿时想起临来之际罗半仙说的那番话!

“我有佛祖保佑,如今此处业障已完,不用这个了,你先戴着,来日方长,等以后我会去取。”说着话丹增亲手把牛皮筋给董无忌戴在脖子上,将小银筒塞进衣服里,伸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微笑道,“我该走了。”

“您走?上哪儿去?您还伤着呢!”董无忌拉着他的手忙问。大头此刻也觉得这喇嘛有些怪。丹增看了看光着的脚微笑道:“普陀宗乘大庙丢失秘宝一事,我要追寻追寻,想必是佛祖查验我的修为,也许有歹毒凶徒得了秘宝危害世间。再者我已答应了索诺木达上师,一定要追回此物封存,方是保障众生利益,所以不能再耽搁。诸位,我们相逢有日,不必挽留!”

“那好啊!”大头笑道,“我们北京城喇嘛庙也多着呢!东黄寺、西黄寺、白塔寺、妙应寺、雍和宫,可够您拜的!到时候您去了京城,我和小爷带您四处玩玩。不过您一个人带只猴儿,没钱不说,连双鞋也没有,咋去四处找寻啊?”

董无忌赶紧掏钱,却被丹增拒绝,还是老关头明白事儿,立马找了两身旧衣服和鞋子捧过来叫丹增换上。

“嗡嘛呢叭咪吽!多谢关爷!既是盛情,我就留下了。”说罢他仔细盯住老关头看了半天,忽然说,“关爷,你……最好离开此地,跟我一起去礼佛吧。”

“礼佛?”老关头瞪大眼咧嘴,“我的佛爷!您还是饶了我吧,您行踪不定,随遇而安,到了哪里都能化缘,找个地方就能睡觉,我可不成啊,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守着这点祖宗的基业呢。”

“你真的不跟我去?”丹增异常认真问。

“不去,呵呵,您要收我当徒弟?还是甭介了。我是吃喝嫖赌抽,样样不差,想必佛祖也不喜欢我这样的,哈哈。哎,六七辈子住在承德府啦,就是死我也得死在这儿不是?”

丹增喇嘛轻叹一声:“嗡嘛呢叭咪吽,既如此我去了。色楞欢,咱们该走了。”一招手,那小猴儿正腻在董无忌身上吃果子呢,见状不情不愿上了丹增喇嘛的肩头。走到院里,丹增又回头看了看老关头,冲众人合掌致礼,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