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表白

陈丹十七岁时就向齐星表白 过。

可惜,表白方式太隐蔽,事隔七年齐星才明 了。

那时已是二〇〇四年六月,在北京。齐星邀陈丹去看演唱会,散场后出工体,人山人海。打不着车,两人便一路走一路聊,忽然,齐星说:“今天是我生日。”陈丹笑:“我知 道。”

齐星愕然,他没向她提过他的生日是哪 天。

陈丹歪头看他,笑了一会儿,说:“我真知道,我还送过你生日礼物,只是你不清楚是我罢了。”齐星挠了半天脑门,也没在记忆里搜索出所谓的礼物。陈丹提示着,“高二”“小熊”“早操后”“座位上”,几个关键词拼接起来,齐星如拨开层层迷雾,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眼神瞬间蒙 眬。

七年前,陈丹青涩、羞涩,尤其是在齐星面前。她喜欢齐星,却从未和齐星单独说过话。她总在每天早上广播体操转体运动那一节回身时,在人群中慌乱撞上齐星的眼睛——到此为止,仅此而 已。

那天,是齐星生 日。

陈丹不知怎么打听了来,在精品屋买了只小熊玩偶和同样图案的发夹。大伙儿都去做早操了,她从书包里掏出小熊放在齐星的座位上。她摸摸小熊胸口写着的红色花体字“I love you”,又摸摸粉蓝发夹上凸起的图案,小跑着奔向操场,小熊在她脑勺后一晃一晃 的。

一整天,同学们都在打趣齐星,但直至放学,也没人注意玩偶和发夹的巧合。晚上,陈丹辗转难眠:“齐星看都没看我一眼,想都没往我这儿想,可见心里没有我。”少女的心在寂静的夜里品味着淡淡的哀 伤。

“没想到吧?”陈丹笑,像说别人的故 事。

齐星大窘,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啊,他是说“谢谢你的爱”,还是“现在才告诉我,你好坏”。还是陈丹一语化解了尴尬:“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事儿,真有意 思。”

这是他们在异乡重逢的第一百一十四天,在此之前失去联系好几 年。

若不是那日在国家图书馆复印资料时,陈丹张口便喊出齐星的名字,两人就擦肩而过了。当时,齐星身边还站着个高个女孩,她微微笑,从容地看着齐星和陈丹的相认。齐星想起来,把她推到陈丹面前:“我女朋 友。”

一直没打到车,走到陈丹的学校时已是凌晨一 点。

眼看要到宿舍楼了,陈丹却跺着脚喊糟糕——这个时间早锁门了。齐星抱歉地说:“都怪我,拉你去看演唱会。”他提议,反正第二天是周末,不如去通宵看电影打发时间。陈丹看看他,终究没问“你女朋友呢”这个一晚上想问的问 题。

两人穿过校园,只听见彼此的脚步 声。

半年后的一天,陈丹决定和齐星做个了 断。

她受不了自己——每天期待着齐星上线,更受不了齐星——他总不经意地出现。虽说齐星每次都只是路过,顺便叫她吃个饭,但只要电话响,他的声音传来,陈丹就会手足无 措。

陈丹更讨厌控制不了自 己。

现在,她最控制不了的就是胡思乱想。想齐星是不是只把她当普通朋友;想齐星对她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会和女朋友分手 吗?

陈丹又失眠了,一如一九九七年齐星生日那天晚 上。

第二天,她被齐星的电话叫醒。齐星问她:“去不去周老师家拜年?”周老师是他们高中时的班主 任。

晚上回来,雪花纷飞,同去的同学一一作别。齐星说:“我送你。”陈丹一伸手,雪花飘在她的掌心,她说:“好。”心里想的却是:好,就今晚说个清楚 吧。

出租车上,齐星还回味着刚才的聚会。什么“周老师不见老”啊,“没想到葛斌和邓虹是一对”啊。忽然,他问:“对了,你高三时怎么数学突然好起来,别说周老师了,我都吃 惊。”

陈丹一直没说话,这时,她伸出手,将掌心贴在齐星的手背上。齐星刚还在高谈阔论,现在戛然停止。过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佯装掏什么,把手抽出来,陈丹心里“咯噔”一下,久违的哀伤穿过时光杀回来,撕破淡淡的外衣,变得浓烈、灼 心。

直到陈丹家楼下,两人都保持着沉 默。

最后,齐星打破僵局,说:“回去吧,太晚了。”陈丹的无限委屈迸发出无限的勇气和**,齐星一转身,她从背后抱住了他:“我喜欢你。”齐星的背一瞬间僵住,一瞬如万年,他慢慢转过来,陈丹还是不放手,把头埋在他胸口:“我喜欢 你。”

齐星的呼吸重了,他说:“陈丹,别这样。我把你当作在北京最亲的人,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 吗?”

陈丹想,哪怕以后不见了,也好过现在每天猜心度日受折磨。她呢喃着:“不,我不要和你做朋友。”她抬起头,吻了齐 星。

齐星并没有拒绝她。甚至,陈丹发觉不知何时起,齐星的手已放在她的背上,开始还只是搭在两侧,慢慢地,已在她身后合拢。齐星说:“我也喜欢 你。”

接下来,竟是漫长的谈 判。

谈判持续了一个月,从故乡到异乡。他们成夜成夜地打电话,打到握着话筒就睡着了,齐星总说:“对不起,是我昏了头,我有女朋友了。”一日,陈丹回:“我知道你们之间有问题。”她还想继续分析下去,却被齐星堵住:“那也是属于我们的问题,和你没关 系。”

春暖花开时,齐星最后一次来看陈 丹。

在一家叫“水穿石”的咖啡馆,他们各叫了一杯牛奶。齐星笑:“别人一定觉得我们很奇怪,在咖啡馆喝牛奶。”陈丹一点开玩笑的兴致也没有,窗外来来往往的都是背书包的学生。她想起有个晚上,他们穿过校园去看电影,她还记得那一刻的虫鸣和星星,可惜那时两人间的轻松、放松的状态再也找不到 了。

齐星说:“春节的事,我很抱歉。我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做好朋友 吧。”

陈丹盯着他,好半天,问:“你真的不考虑 我?”

齐星用指肚来回摩挲着牛奶杯,他没有抬头:“我没法考虑,我女朋友和我很多年了。”陈丹忽然激动:“你明明说过你也喜欢我的。”齐星竟答:“也许那天……我只是……生理反 应。”

陈丹离席而 去。

陈丹后来很后悔,和齐星最后一次见面表现得有些失 礼。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老死不相往来了,再说,年轻时谁没有任性、无理过几回?只是有时在网上看到讨论小三和正室的帖子,陈丹总和朋友们打趣,我还做过小三呢,不过没成 功。

说这话时,她早成了某人的正室,没多久,又做了某小人儿的母 亲。

她和齐星没有再联系,一去七年 了。

最初,是她决绝,把所有的地址、号码都换了个遍;后来,事情过去了,想恢复联系也无从恢 复。

所以陈丹在李梅家遇到齐星时,两人都大吃一 惊。

当时,李梅和丈夫正招呼着人生各阶段的朋友,共庆乔迁之喜。李梅介绍:“陈丹,我小学同学,齐星,我老公的大学……”话没说完,齐星就笑了:“我俩是高中同学。”“世界真小!”与座众人惊呼 道。

陈丹的儿子乐乐满屋乱跑,直至另一个同龄孩子出现,陈丹才得空靠在沙发上喝杯茶。茶杯空了,续水的是齐 星。

“谢谢。”不知为何,陈丹脸红 了。

“这几年好吗?”齐星坐在她身边,倾身去茶几上摸了一个开心果剥,陈丹说“好”,对着他宽阔的 背。

屋里一片喧嚣,李梅带着几个热心观众上上下下参观 着。

只有陈丹和齐星间维持着令人窒息的安静。突然,齐星说:“我后来打你电话不通,给你写邮件你不回,我还去过你家……谁知道,你家已经搬 了。”

陈丹明知故问:“噢,找我有 事?”

“没事,只是发现找不到你了,心里就像缺了一块。”齐星的开心果始终没有剥 开。

陈丹心里“轰”的一下,她猜到齐星之后联系过她,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表 白。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齐星 问。

陈丹没吭声,前尘往事齐聚眼前,她有千万个问题想问齐星,一一过滤后都不想再问。最后,她只问了最关心的:“你喜欢过我 吗?”

这时,乐乐扑了过来,每天一百次地问:“妈妈,你喜欢我吗?”“喜欢。”陈丹每天一百次地回答。她塞了一粒话梅在乐乐嘴里,乐乐欢呼着跑 开。

“喜欢。”齐星重复着她刚才的回 答。

他有眼泪流下来,却有人招呼他们入席,直至饭局结束,两人都没再说 话。

结束后,陈丹的老公打电话来,说他也在附近,说好一个地点和他们母子会合。李梅盛情邀请陈丹老公上来坐坐,被陈丹婉拒了,她抱着乐乐,说:“先告辞了,来日再聚。”她远远地和齐星打了个招 呼。

稍后,陈丹收到条短信,陌生的号码。“当年我只是觉得那样不道德。后来想,起码等我结束了上一段感情,再和你开始。不过,那时我已经找不到你 了。”

陈丹明白是谁,她的手指按在手机上,不知道怎么回,也不知道该不该 回。

有些事她已经知道了,有些事齐星永远不知道——比如研究生楼从不锁门,那晚她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比如高三时她的数学突飞猛进,只因为他是数学课代表,她做的一切都为吸引他的注意 。

说与不说又怎么样,这已是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表 白。

最远的远方是故 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