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好天气终究不能持续太久。

雨刮器驱赶着挡风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像帘幕一样拉开,又合拢。

台风季还很远,现在还算理论上的冬天,可是大海永远不会消停,总是心血**般带来可观的风力和水量。现在这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只算得上是常规操作。

经过一夜的释放,雨总算是小了一些,屋檐下躲雨的人像电线杆子上的麻雀一样哄散开去,溅起大片凌乱水花。除了咒骂这座城市的排水功能,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发泄愤怒。

柏安平把着方向盘,等着绿灯放行。只要路面上的积水对他的发动机构不成威胁,天气就算不上恶劣。音响里放着歌,八年前买的512兆车载MP3里的音频文件都还保存完好,一点都没卡顿,堪称是奇迹。以前的电子产品,质量果然比现在的好很多,爱情也是。

这个MP3是肖薇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里面有她最喜欢的一百首歌曲。他还记得肖薇把MP3交给他时说,以后开车的时候听这些歌,就能感觉她还在车子里。

这些歌柏安平听了八年,旋律烂熟于心,却依然记不清一首歌名。

快要开到写字楼林立的枫林路,他看到那辆塞满了乘客的117路公交车停在了站台上。被雨耽误了时间的“上班族”们撑着伞沿着斑马线往对面跑,有几个在红灯亮起来的时候还在前行,惹得后面的车辆按起了喇叭。整条街都陷入了嘈杂和混乱。

落在人群最后那个女人背着包一瘸一拐地跑着,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伞被强风吹出了老远。那些汽车叫得更起劲,在她爬起来之后毫不客气地绕过她的身前身后。她在进退两难中淋了会儿雨,好不容易才捡起了伞,到达了马路对面。

柏安平在前面的路口抢到了左转的绿灯,没有耽误一秒就掉转了车头,很快就找到了她。他沿着路边开,摇下车窗按着喇叭:“喂,喂,安晴。”

安晴注意到了他,左右看了看。

他解开安全带,把脸伸出车窗外:“是我,进来。”

她犹疑着走过来,认出了他,说道:“谢谢你,可是我们不顺路。”

“你再不进来,交警就要来了。”他指了指前面路口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说。

她只好小跑着绕过了他的车身,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那里有柏安平的健身包,里面有他用的干毛巾,还有可以接车载电源的吹风机。柏安平把空调的暖风开大了些,转头对她说:“想办法把你自己给弄干,要不然你一定会感冒。”

安晴说了好多声不用,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后,才拉开他的包上的拉链。她用白色的浴巾擦拭着头发,对他说:“我会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需要,有你的味道才好。”他习惯性地轻薄,但想起她是有男朋友的,立刻改口道,“我在开玩笑,我的意思是,反正每条毛巾我都只用一次。”

“谢谢。”她小声说。

他从后视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是说腿好了吗,怎么现在看起来更严重了?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

“确实好了,是我自己没注意,把脚给崴了一下。”安晴擦着发梢说道,“下楼梯的时候,因为被撞的右边膝盖还有些疼,所以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左腿上,被一个小孩从后面撞了一下。怪我自己,穿了双高跟鞋。”

“这么说,还是跟我有关系,要不是我撞了你,你也不至于只靠一条腿发力。”他笑着没话找话,“我本来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弄的。”

“我男朋友已经走了。”

柏安平并不明白“走”这个词的正确含义,也不想明白。他总是对与

己无关的话题保持审慎的沉默。为了不让气氛忽然沉闷下来,他再度打开了音响。

安晴听到前奏就跟着哼起来。那是一首英文歌,男音清亮中带着些沙哑,舒缓而高亢。安晴的节奏和发音都在点上,显然对这首歌相当熟悉。

“这歌叫什么来着?”柏安平问。

“Always Somewhere,演唱者蝎子乐队。”安晴回答后又反问,“怎么你自己音响里的歌,你都不知道?”

“都是我女朋友弄的。”柏安平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说,你女朋友也喜欢重金属喽?”安晴眨着眼睛问,“她是干吗的?”

“她不干吗。”柏安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盯着前方的雨幕,余光看出后视镜中那张脸有追问的迹象,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她死了。”

“啊。对不起。”安晴用毛巾擦头发的动作幅度大起来,“这讨厌的雨……”

“又不是你的错,瞎道什么歉。”柏安平又换了一首问她,“这首叫什么?”

“When The Children Cry, 白狮乐队。一首反战歌曲。”

“那这首呢?”他又换了一首。

安晴又不假思索地回答:“皇后乐队的We Are The Champion,难道这首歌你也不知道?”

柏安平这才想起,原来是被很多体育节目当成背景音乐的一首歌。他来了兴趣,想把这场猜歌名的游戏继续下去。安晴忽然说:“我到了。”

外面的那栋楼上有家“新概念”装修公司,她就在里面当前台。她下车前再次感谢了他今天的出手相救,假如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试用期结束后能不能被正式录用就会打个问号了。

“等我发了工资,请你吃饭。”她说。

“那怎么好意思,应该是我请你才对。”柏安平的脚缓缓松开刹车,朝她挥了挥手。

她撑起伞,踩着积水上了台阶,湿漉漉的背影像化作水汽一般消失。

柏安平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被她弄得满是水渍的后座上,有一个黄色

发箍。

那是她有意落下来的吗?

柏安平在烦乱中关上了音响,全世界便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这种静谧并不能提供足够的灵感,让他想通这个女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刻所有的经验都似是而非。

安晴和肖薇算不得十分相像,可是那种偶尔的神似,令他心悸。

模仿肖薇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拍过电影,还出过书。她的习惯性动作、一颦一笑乃至于说话的声音,都被不少以吸引他眼球为目的的女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可不管有多相似,都只是皮毛。柏安平看了太多的赝品,早就腻了。

但是现在,他居然分辨不出来这个横空出现的安晴到底是不是在模仿肖薇。因此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刻意安排。两个礼拜前的那个傍晚,他的车从地下停车场的车位里倒出来,因为以为没有人经过,速度确实快了一些。这个女人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出现,被他的车尾撞倒在地。那时他就预感到,尽管这个女人拒绝了他送她就医的好意,但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再次出现。

果然,没过几天,在白马街的红茶馆,他又看到了她。当时她坐在阴暗的光线中,让他真的有种肖薇活转过来的错觉,那发型和衣饰简直像到了极点。意外的是,她竟然坦明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那么今天呢?今天也是安排好的吗?她在雨中跌倒的狼狈无助,也是惺惺作态吗?

她对肖薇喜欢的重金属摇滚同样耳熟能详,这又该怎么解释?

柏安平的心已经很久没这么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