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河海公园滑冰场因为经营不善,早已倒闭,河海公园因为水泥厂的关系,也已人迹罕至,形同废墟。偌大的空地,是猫的乐园。

安晴的羽绒服上有帽子,但那帽子太大,需要用手摁住才不至于被风掀开,她的脸已经冻僵了,手也失去了知觉。这个时候回家也许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她偏偏还是来了。

废弃的滑冰场有半个球场那么大,一眼即穿。场中央的那个人似乎怕自己不够醒目,像根旗杆一般朝她挥手,那姿势颇像是个认识好多年的朋友。他的脚下有好几只猫,怀里还有一只。

即使他裹得很严实,面目都被厚厚的围巾遮挡住,站在场地边缘观察的安晴也确定自己以前并没有见过他。

他的口袋里还有个收音机,新闻播报的声音夹杂着电磁杂音泄露出来,让滑冰场显得更加空旷荒凉。为了获得好一点的收听效果,他不断地转动身体,顺带踢开那些为了抢食而缠斗在一起的野猫。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个神秘的陌生人边转着圈边对她说。等到安晴走到离他十米远停下来,他放下怀里的猫。

“我们认识吗?”安晴问。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他说道。

“你怎么认识我?”

“这是我的秘密。”他的声音有恶作剧一般的孩子气。

“这张纸条是你写的?”安晴没心情跟他纠缠不清,掏出那张纸条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说话。”神秘人转动的身体忽然停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他的手伸进了口袋,掏出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这个角度最好,你听。”

收音机的声音果然清楚了很多,一个庄重严肃的女声正在播报新闻。安晴尚未明白过来他的用意,看到他向自己走近,本能地后退道:“你别过来。”

“我不会害你。”神秘人边走边解开脖子上环绕的灰色围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双手摊开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那张脸的年轻超出了安晴的意料,但更令她惊讶的是一些迥于常人的奇怪特征。他的头发灰白而蓬乱,像是霜降后的芦苇,瞳孔呈现出异样的灰色,眼中像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夜雾,脸色的苍白仿佛是寒冷使然,也像是本来如此。

“我保证,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说。

她无意关注他的立场,拿着纸条再度问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神秘人还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你走吧,不要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让警察知道了,你会惹上麻烦的。”安晴打起退堂鼓。

“你害怕?”

“不害怕,只是……太迟了,我必须要在八点半之前到家。”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还有二十分钟。”

“你随时可以走啊。”那人笑着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再见。”安晴立刻转身,同时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后悔。

“那个人叫甘明水是吧?”神秘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警察是不是说他是冻死在平安堤旁的金河上的?”

“难道不是?”安晴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他。

“警察说是,那当然是了。”神秘人微笑着说,“警察有没有说他怎么冻死在那里的?”

“他误食了一种迷药,路过平安堤的时候下了车,从堤上摔了下去。”

“我猜警察一定还说那个迷药是他下给奥斯曼酒吧里的一个女人的对不对?因为那个女人发现了他的诡计,所以把两杯酒给调了个包。”

“你怎么会知道?”安晴警觉起来,随即又想到警察的调查结果多半已经公布,所以这些也算不上是秘密,而且,没准这个人自己就是警察,故作神秘只是来探探她的口风。她把搭在胸前的围巾绕到后面,挡住了脸。

“我要是说,啤酒里根本就没有迷药,你信不信?”神秘人又问。

“怎么可能?”她脱口而出,“警察明明说法医解剖后在他的胃里面发现了迷药成分。”

“他确实服了迷药,但迷药一定要下在啤酒里吗?”神秘人开始走动起来,像是在观察四周有没有人,“也许那杯啤酒只是为他服用迷药提供一个理由,或者说,提供一个情境,一个背景,目的只是让别人相信那药是他自己下的。”

安晴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奥斯曼酒吧里的那个女人撒了谎?她是凶手?”

“那倒也不是,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向警察提供证词而已,再加上后来的一点操作,就可以让警察相信甘明水去奥斯曼的目的就是用迷药迷倒她。”

“那……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晴的困惑使她连提问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是说,他是怎么……”

“是怎么服用了迷药对不对?”神秘人目光向四周环绕了一圈。这个动作令安晴醒悟到这个地点的深意,因为一览无遗,自然就不会“隔墙有耳”,收音机的声音也能起到干扰的作用。

“既然不是下在啤酒里,那自然是下在了别的地方。”他平静地说道,又提示她,“我可以告诉你,他是在喝掉啤酒之后才服下的迷药。”

“你是说,他是上了车才……”安晴的眼睛为之一亮,“是他的杯子吗?”

神秘人点点头:“这么冷的天,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多多少少会注重养生,一个保温杯是必不可少的,从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出来,自然会口干舌燥,难免会多喝几口。”

“可是谁能往他杯子里下药?”安晴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

“有人帮他停车,自然就能找到机会。”

“所以,是那个帮他停车的……服务生?”说到这里,安晴立刻想起

那天警察说到的一个细节,正是酒吧里的一个服务生告诉那个女人说看到甘明水好像偷偷往杯子里倒了什么东西,那女人才调换了酒杯,这一幕似乎佐证了她的猜测。

“你很聪明。”神秘人说。

“可是警察不会怀疑那个门童吗?”

神秘人似乎在答非所问:“为了这个时刻,我已经干了三个多月,而且和那个人素不相识,毫无纠葛。只要能把那个人杯子里的水倒掉,那就毫无证据,警察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你就是那个门童?”安晴的嗓子干涩,“那个人死的时候……你在场?”

“这还用问?”神秘人颇为得意地反问,“如果我不在场,那枚戒指又是怎么套到他手指上的?为了打造那个奇怪的东西,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安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单单是因为冷,也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她像一尾死水中游弋的鱼,这个陌生人所说的一切就像面包屑洒在了水里,无论是不是诱饵,这种变化也足以使水面**漾出令人心悸的涟漪,就算风会冻结整个湖面,她也要把鱼唇伸出水面呼吸一口别样的空气。

“你是怎么做的?”她轻轻地问,目光迷离。

“很简单。我把他从车子里扶出来,把他推到了河上,然后脱掉了他的衣服。”他的目光中浮动着湖水一般的笑意,“警察是不是还提到了什么‘悖论脱衣症’?”

安晴点点头,又往后退了退:“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你有没有听说过蚁狮这种虫子?蚁狮的幼虫很小时就离开了母亲,独自生活,生活在干燥的地表下,在沙质土壤中制造漏斗状的陷阱,从来不主动猎捕食物,是那些笨蚂蚁自己掉进去的,它们总是自作聪明,使劲往洞口爬,然而这只会惊动埋在沙里的猎手,加速死亡。”陌生人噘起薄薄的嘴唇,使得他在冷酷之余又有一种天真的意味,“我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只要他不去奥斯曼,就一点事都没有。”

对于这种解释,安晴无法做出评价。

“你不希望他死?”那人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在恐惧中发掘出额外

的价值,“如果你有机会,难道你会放过他?”

“我……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那人很笃定地说,“我去过你家,水泥厂下夜班,我冒充工人到你家买香烟,你就坐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杀人,不是杀那个人,就是杀掉你自己。”

安晴对此毫无印象,但她承认他是对的。她时时刻刻有一种嗜血的冲动,必须要调用所有的理智,才能把同归于尽的心思抑制和隐藏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经常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自己,这应该算是一种感应吗?她看着那张乖谬而任性的脸,无端生出一种亲切感。他也许心如蛇蝎,也许不择手段,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懂她呢?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你大概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吧。”他抬头仰面看着天,伸出手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啊!下雪了。”

大朵大朵的雪花,轻盈而义无反顾地纷纷洒落,乱吻着安晴的脸。她在纷乱的白色之中看到这个男人鼓着腮帮子朝一朵鹅毛般大小的雪花吹气,像是要把它吹回到天空中去。可是那朵雪花绕开他的脸,落进了他的脖子里面。他缩起脖子叫了起来:“好冷好冷。”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安晴的困惑似雪无边无际。

那个人看着她,往后退了几步,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直角拼成一个假想中的照相机,“咔嚓”一声:“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点没变。”

“你见过我?”

“当然见过。”那人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不要再想了,再想也是白费脑子。”

“我的记性没那么差,”安晴不服气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我会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告诉你,不过,未必有那一天。”那人继续去捉雪花,逃开她质疑的目光,“你看,雪越来越大了。”

“为什么未必有那一天?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停止了追逐,略有些气喘地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我活不到三十岁。是不是很像韩剧里的桥段?没错,这么矫情的事情就是发生在我身上,出生的时候就中了大奖。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才没什么害怕

的,有些人,想见就见,有些人,想抹掉就抹掉。这个世界之所以讨厌,就是因为有一些讨厌的人,把讨厌的人彻底抹掉,世界就会恢复宁静。你看,现在这个世界多美好。”

“你叫什么名字?”安晴威胁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弯腰下去又抱起凑过来的那只猫,像是没听到她的提问,抑或是拿不准该怎么回答。收音机里的时事节目已经播报到尾声,新闻女主播正在盘点本年度具有国际影响的新闻大事记,在空旷而呼吼的风雪中,声音甜美柔和却没有感情地流动着:“今年下半年8月24日,第26届国际天文联合会通过决议,由天文学家以正式投票冥王星划为矮行星,由此,冥王星正式从太阳系九大行星中除名。”

“你叫什么名字?”安晴抬高了声音再次问道。

“就叫我星吧。”那人忽然说道。

“星……”安晴觉得这个随口胡诌的名字有些可笑,“黑猩猩的猩吗?”

“不,是冥王星的星。”

星的脸上挂着凄凉的笑,伸手拂去了她头发上的雪,呵着白色的雾气说,“今天夜里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我的车会在凌晨三点在你家门口停留十分钟。”

安晴不懂:“为什么?”

“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

老安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会安分太久。

这半年里,女儿之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吵着要出去,无非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他从来没有见过哪只猫受到惊吓会永远躲在家里面,它们的秉性就是冒险。安晴就是一只猫,她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在女儿的沉默与异乎寻常的合作中,他总是能嗅到一股风暴的味道,这味道令他不安,却无计可施,女儿的叛逆变得无迹可寻,她的顺从仿佛是在为一场风暴蓄势。

一年前那场事故给老安带来极大的麻烦,恶劣的影响至今还在延续。

她在家太无聊,奥斯曼酒吧开业的第一天,她非要去看热闹。

那种地方,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儿遇到事情从来不跟他们商量,她毫无征兆地跑去公安局报案,举报的还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这让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秒就陷入绝望。安晴太缺少社会经验了,只凭一腔孤勇能干什么呢?

这件事让他很窝火,他所有的想法都必须保留,说出来一方面于事无补,另一方面也会刺激到情绪极度不稳定的女儿。女儿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她终日冷若冰霜,目光中寒气森森,使得家庭内外都置于凛冬。

更可怕的是,一些人躲在背后飞短流长还嫌不过瘾,竟然跑到他家门前破口大骂,那时候他的烟酒批发商店就开在市区一个位置很好的地段,无理取闹的人就站在马路对面骂得天昏地暗,惹了一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他没有办法,只好躲到了郊区的水泥厂里。

水泥厂有几百个工人,倒也不愁客源。但是他们看安晴的目光又让老安极度恼火,他妻子看得比他豁达,他们想看就看,倒能增添点生意。他妻子迫切地想要把女儿嫁出去,她认为女人一旦结了婚就等于重新投了一次胎,前世所有的罪孽都可以洗净。

问题就在这儿,安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罪孽,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安晴并没有拒绝相亲,大概是自己也知道今非昔比,她再也不说“如果不能因为相爱而结婚,宁愿孤独终老”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老安却也不希望随随便便就把她嫁出去,他希望未来女婿是个财务良好、五官端正的公务员,最起码要有一技之长和固定收入。

他看不惯妻子的急功近利,觉得那是“病急乱投医”的短视之举。他动用了一切社会关系,遴选出一些不显山露水但是很有潜力的未婚男人,比如说民政局的那位入殓师。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除了职业有些硌硬,其余一切都好,不过还不算最好。假如安晴拒绝,他也不觉得怎样遗憾,因为后面这个更好。

女儿是晚上八点多钟回来的。老安问:“怎么样?”

安晴微微摇摇头。

“也好。”老安省略一切废话步入正题,“明天下午,有位城郊中学的校长想跟你见个面,还没到四十岁,可以把你搞到他们学校去当实验器材保管员。”

根据以往的经验,女儿不说话,就代表她已经答应了。她坐在柜台后面的取暖器旁边烘烤着手和脚,等到最后一拨水泥厂的年轻工人上门之后,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切都跟以前没任何区别。

那晚老安睡得很沉,但是下半夜他似乎听到门枢扭动的吱呀声,也像是隔壁废弃的屋子里老鼠在叫。他看了看床头的闹钟,觉得自己在做梦。

早晨六点半,大地上果然已是雪白一片,老安扛着铁锹去铲门外的雪,看到两行快要被雪淹没但仍然能够看出浅浅凹痕的脚印。他想到了什么,往安晴的房间跑去。

安晴的信笺就铺在桌子上,只有八个字。

“我去远方,不要找我。”